"什么?学车不是有年龄限制的吗?"
"想要学,一定学得成。"
我似乎有点小看这个人了。
一段路驶出去,他又开口了:"易致协可能伙同其他招标人骗标。"
我睁开眼:"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只是猜测,你看今天提出的评分标准,完全就是针对他们公司制订的,不可疑吗?"
我沉吟。
"大概易致协跟业主及评委私下讲好,针对评分标准搞了不少把戏,所以他们的分才那么高。"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呀,这是个秘密。"他人畜无害的笑容很有几分魏清的影子。
韩彦眼睛亮起来:"把他们揪出来,我们不是第二高分吗?正好顶上去。"
他在后视镜里对着我们笑:"对。"
当晚,我把纪委监督局的张棠约出来吃饭。
我这样跟张棠说:"建筑市场最最混乱,许多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搞得一团乌烟瘴气。"
他凝视着我:"是不是易致协出了问题?"
到底是老朋友,我笑笑:"你问我我问谁?我来不及要为失去的这个标伤心难过,才没有时间管其他人闲事。"
"刘澈,我知道你,没有点风声不会这样跟我说话,但若光是捕风捉影就要我们立案调查,你一早就被我请进去喝茶了。"他一点情面也不讲。
"所以要惊动你大驾呀,别人哪有这样能耐?"
他未可置否。
我看时机差不多,从座下拿出两条报纸包住的香烟:"朋友送的外国烟,我抽不惯这种味道的,送你好了。"
"哟,外国烟,怕是一条不少钱吧?"他似笑非笑,"我老婆最近逼我戒烟呢,你又来带坏我。"他不动声色地把纸包往我这边推了回来。
我也不介意,笑笑把烟收了回来,闲闲问:"对了,张兄,嫂子在家不是闲着吗?让她在我们公司入股如何?每年年底分一定百分比给她,不多,不过是让嫂子喝喝茶逛逛街的费用。"
"怎么好意思?我老婆什么也不会,白白跑过去挪用你弟兄的产值。"他不是不动心的。
"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还讲究这些?"
他不再说话了。
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个礼拜之后,A市卫生局一纸圣旨寄到我办公室,通知我中标的消息,叫我过去签合同。
我得意得跟那什么似的,在魏清面前大大褒奖了霍区兵一番,霍小生笑着回过头去跟魏清吹嘘:"舅舅,我这一仗打得好不好?"
我看见魏清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仿佛狠狠吃了一惊且无比惶惑。
"老魏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回过神来:"不,没什么。"
"接下这一笔,今年三分之一的产值出来了。"
霍区兵伸了个懒腰:"下半年可以放假了吧?"
"做梦呢你,施工图年底出图,你就准备好天天熬夜吧。"
他怪叫起来。
魏清也笑:"这样好吗?小霍毕竟还在上学,你总得让他期末考试对不对?"
我倒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好了好了,签完合同我请全公司吃一顿。"
霍区兵撇嘴:"吃有什么稀奇,不如大家出去玩一圈。"
魏清也很感兴趣:"真的,刘总,公司也来了几个新人,很多人都跟他们不熟悉,不如趁这个机会大家认识认识。"
既然魏清说可行,我也不反对:"玩就玩好了,但是不要太远的地方,不是我请不起,最近活多得很,玩不了几天。"
"西安市内好了,我无所谓。"还是魏清善解人意。
"去哪呢?华清池?博物馆?都是室内,没意思。"霍区兵还在盘算。
我跟魏清相视一笑:到底是小孩子,一听见玩魂都飞掉了。
"茂陵吧。"我随口说出这个地名。
第 8 章
------魏清------------
"舅舅,去病此去朔方,不知何年才能相见,请舅舅保重身体,霍光跟嬗儿,就拜托舅舅了。"他跪在地上,一身戎装失去了阳光下的亮泽,声音哽咽。
我扶住他肩膀:"去病,去到那边好生照顾自己。"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他抬起脸来,眉间深锁的愁苦跟依恋让我心如刀绞。
我哽咽不能自已。
"魏清,做什么梦了?快醒醒。"有人大力摇我肩膀。
我睁开眼,眼角湿湿凉凉的。
萍杨扭亮床头灯:"迷迷糊糊听见你在哭呢,做恶梦了吧?"
恶梦?对。梦中我似乎预感那亲切而熟悉的少年将一去不回,而身体的一部分亦随他而去。
我定了定神,萍杨还在身边呢喃:"你这个人呢,叫你不要太辛苦又不听,徒然增加心理压力,连觉也睡不好。"
我没有回答她。
真奇怪,梦中那样熟悉的一张脸,醒来却无论如何不记得他的样子,想起来只觉得无比伤心遗憾。
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一行人于次日清晨出发去茂陵。
浩浩荡荡50多个人,还有人凑热闹把家里孩子带过来的--笑声喧哗震天,我觉得头痛,只得憔悴地尾随。
日头也出奇的好,毒辣得似乎要把人身上烤出泡来,一伙人玩在霍去病陵前,终于分开活动,各管各自。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阴凉的所在,坐下来歇一口气。
说来好笑,自从二十年前跟刘澈来到西安之后,还没有来过茂陵。华清池、大雁塔、博物馆、兵马俑,都是玩了又玩的地方,唯独茂陵,对我们而言是个奇怪的阻隔。
如今终于到此一游,我反而觉得乏味而没有新鲜感,似乎一早来过无数次。
一个小个子女导游领着大队人客从我面前经过,一边滔滔不绝介绍:"霍去病陵是茂陵所有陵墓中修建最豪华,也是保存最完好的陵园,汉武帝刘彻及其器重这位天才少年将军,在元狩六年霍去病病逝那年,为他修建了这样一座状如祁连山的陵墓,巍峨雄伟,与大将军卫青还有他自己的陵遥遥相对。"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就算没有落到无花无酒锄作田的地步,然而对于他们而言,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我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困倦。
一个低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将军。"
我不由自主回过头去。
这个称谓其实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听到耳朵里,似有一种魔力,抓住我思想,逼得我去探询那声音的主人是谁。
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身后对我微微笑。
他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上有刺青,宛如一个乞丐,又似古装片里犯事的囚徒。
"大将军不记得我了?"他在研究我的脸。
"我不是什么大将军。"我定定神。
"过了这么久,您自然不记得了。"他好整以暇在我边上坐了下来,"可当年,我给大将军看过相。"
我沉默,兼一头雾水。
"还记得吗?我当年预测:‘您的命贵不可言,做官做到封候'。"
我笑了:"一个奴隶的子孙,谈什么做官,不要被打骂斥责就很不错。"
他笑吟吟看着我,我猛然住口。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多亏大将军念旧,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我看着他,寒毛根根竖起来。
忽然听见一个人活力十足的声音,"舅舅"不绝于耳。
他放眼望去,笑了笑:"都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霍区兵急急寻了过来。
再一转头,那陌生人已不知所踪。
我坐在石凳上,凉意从身下伸起。
太阳已经偏西,天愈发冷了。
"舅舅,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都集合了,就差你一个人。"他俯下脸,日光照在他脸上--肌肤如蜂蜜浇铸,眼底黑白分明,眼角斜斜拉到太阳穴,一点松弛痕迹也无。
这就是青春。
"区兵,你有没有看到我旁边坐了一个人?"
"什么人?没有啊。"
"大部队在哪里?"我好容易调整过来。
"那边",他拉着我的手,"我带你去。"
走到一半,我跟他说:"区兵,从今往后不要喊我舅舅。"
"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是你舅舅,感觉怪怪的。"
"你如果不喜欢我做你外甥,我就不喊好了。"他语气失望委曲得很。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觉得别扭。"我急急申辩。
"习惯了就好了。"他笑。
我给他绕进去了。
是夜我问萍杨:"除了刘驹,我只得这么一个外甥了吧?"
她不以为意:"不是新收了一个霍什么来着?"
"呵他,混叫的。"
"来历不明,便收做家里人,亏得你跟刘澈。"
我只是笑。
"改天让我审一审。"她没好气,"你们男人。"
躺在床上我还在问自己:那少年到底叫什么名字?
梦中我知道他的姓名,醒来却遗忘得一干二净。
第 9 章
------萍杨----
曹授死的那一天,我还在办公室里加班。
电话那边传来他母亲的哭声,我颓然跌坐在椅子里,仰起头很久很久,却没有一滴眼泪。
同事安慰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语气是同情的:"萍杨,如果想哭,不妨哭出来。"
我握了握她的手:"谢谢你,我并不特别想哭。"
"人家说这个时候,是应该哭的。"
"谢谢你的好意,再见。"
我拎起包离开办公室。
一个人若是连哭跟笑都要别人来教导,也是件非常悲惨的事。
我到底爱不爱曹授呢?这个问题大抵在将来我见到他的时候,才知晓答案。
他这几年的病,已经磨去了我最大的耐心。
久病床头无孝子,也无贤妻。
曹授的丧事办完,老板不准我放假,跟着做一个大项目的预算。
我听见同事的窃窃私语:"可怜,这样年轻就做了寡妇。"
"连个子嗣都没有,孤单一个人,怎么生活得下去。"
"不让休假也有道理,省得在家胡思乱想。"
"以毒攻毒,等到伤痛平复过去就好。"
我一如既往地微笑。
没有人懂得我真正的想法。
直至刘澈的出现。
与他们一伙人是通过工作认识的,那年冬天整个西北地区闹着雪灾,我的汽车跟所有其他车子一样,抛锚在街上,偌大的西安城,成了一个巨型的停车场。
我没奈何,步行赶到未央去拿图纸,路上还跌了一跤,裤管上沾到泥水,跑到人家门口,连扎头发的皮筋都崩断,披头散发,手足无措。
人家说祸不单行,大抵就是我现在这种状况:运道黑到一定程度,黑如墨斗。
我憔悴地坐在会客室等他们把图纸交出来。
有人在我面前放了一杯热茶:"喝口水吧。"
我连忙道谢,一边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人冲我微笑。
在他之前,我不知道世上有美男这回事。
好看的男子自然赏心悦目,但是太过好看,反而给人压力和震撼。
当下我如吃了一记耳光,脸庞热辣辣烧起来,连忙低头。
一边嘲笑自己:都已经是嫁过一次的老妇,还知道脸红,分明黄熟梅子卖青。
"图纸就好,我去催催他们。"
"真麻烦你了。"我嗫嚅。
他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又有另一个人走了进来,笑声爽朗:"刘高工吗?让你久等了。这是你要的图纸。"
那亦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比起先前的美男,他是另外一种型,但还不足以让人如遭雷薨。
"我是刘澈,未央的负责人,跟你们造价所合作这么长时间,早听闻刘高工的大名,却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美丽的一位女士。"
这样谦虚,不称自己老板而是负责人,还懂得奉承女人,这样的人才是出来走的料。
"等了有半个小时吧?要不是魏清进来催我,我还蒙在鼓里。真是不好意思,叫女士等从来不是本公司的作风。"
我微笑站起来:"谢谢你,我走了。"
第二天做到预算时,手下认为他们的图纸上有一道甲级防火门重复统计,打电话过去,不知什么原因跟那不知名的小伙子争执起来,脸红脖子粗。
我把话筒抢过去,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我不管你们标注的这道门到底是什么类型,总而言之我会按照你们提供的数量报给甲方,出了错误后果自负。"我恼怒。
那陌生人罗嗦不到几句,那边换了人来听:"对不起,我是专业负责人魏清,可以把经过告诉我吗?"
我一口气报给他,他沉默一下,语气彬彬有礼:"这是我们的失误。"
"我会勒令他们立刻调整,改完之后把图纸送至贵公司可好?上午10点一定到。"
他的声音如一帖膏药,我心跳不觉恢复了正常。
"那麻烦你了。"
不到10点,果然有人敲我办公室门,一抬头,却原来是那英俊得不像真人的年轻人。
"刘工你好,我是魏清,这是修改过的图纸。"
这倒让我及其意外--这种小事,他还亲力亲为。
"冻坏了吧,喝口水。"我记得昨天他给我倒过水,起身往热水瓶走,一不小心撞到桌角,雪雪呼痛。
"不必了,谢谢你,我还要赶一个工地。"他手插在口袋里,气定神闲地朝我笑。
在他人眼里,我仿佛有急于讨好这小生,自作多情的嫌疑。
他走以后,一干同事无论男女纷纷凑过来,七嘴八舌。
"呵,那就是未央的魏清?还当是哪个电影明星。"
"有没有女朋友?"
"能力还那么强,未央进军西安不过五六年,业务做的有声有色,这个魏清位及人臣。"
"没想到那么年轻。"
"人跟人没法比。"
我清清喉咙:"工作都做完了没有?"
众人纷纷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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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跟甲方碰头时,他主动提及未央。
"他们老板刘澈活络得很,更了不起的是那魏工,一表人才,却不声不响,踏踏实实。"
我笑:"我们这一行人才太多了。"
等到验收那一天,业主兴致极高,在酒店设宴招待大家。
刘澈亲自过来向我敬酒:"刘高工工作严谨,为人大方,能跟这样的造价师合作是未央的荣幸。"
有人在边上开玩笑:"刘澈,你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她大不了你几岁,你认她做姐姐如何?"
刘澈不慌不忙看着我:"能有一个这样的姐姐,求之不得,只怕刘高工不一定贪图有我这样的弟弟。"
我只是笑。
这种场合最尴尬,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最好就是一张笑脸走遍天下,以不变应万变。
三个月后,我被升了上去,担任副所长。
老板这样跟我说:"萍杨,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这个造价所发展起来,你功不可没。"
"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公司不会亏待你,给你百分之十股份如何?"
我平静地看着他:"听说新进西安的四方造价愿意给他们副所长百分之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