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讲得高兴,冷不防从斜刺里递来一个瓷碗。回首一看,只见当事人微笑着立于身后右侧。轻声道。
"口干不?这是梅子水。"
说完又说。
"真人你怎么知道我赠予老王爷一枝杏花?我记得当时周围并没有闲人,连个路经的宫女都没有。"
"嗯...嗯..."
紫扬被抓现行,尴尬得很不能立刻消失。偏偏林慕染笑容不减,步步逼问。弯起的眼睛内隐藏着一抹读不清的笑意。
果然是他。
开得正盛的桃花会突然凋谢,不必说自然是有人在搞鬼。所以他才会去折一枝杏花,既敷衍了盼婿急切的老王爷亦顺带探一把紫扬的底细。眼下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理,林慕染的心情是说不出的舒坦。
"慕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陶文清亦曾参与修书,知道进程吃紧。林慕染又刚刚休假完毕。怎么好再放他回来?只见林慕染神色自若地从肩膀上解下行囊,包袱里厚厚一叠换洗衣裳。
"我估计错误,带错了衣衫。"
在这个由春转夏的时节穿的确略嫌过于厚重,难怪那群古板老头会放他归家。陶文清边唠叨林慕染粗心大意边起身为他准备碗筷,唯有徐愫旁观者清了然于心。当即轻挑眉头,说。
"正巧有人嫌我烧的饭菜比猪还难吃。那就劳烦林大厨露两手,给我们弄两道加菜了。"
说完眼珠一转,将目光移到紫扬身上。林慕染毫不推辞,挽起袖袍就往厨房走。转眼就端出两道热气腾腾的小炒,四溢的香气引得人心神荡漾。
紫扬吃了一块菇片,兴奋得双眼发亮。也不知道内里施加了什么法术,能弄出着等滋味。他兴致勃勃地抬头,想要询问林慕染如何炮制这味青菜香菇。却恰好与那厢的热切视线对了个正着。
林慕染在注视他。
这种眼神紫扬再熟悉不过。因为徐愫每次凝视陶文清,眼睛内都流露出与眼前人一模一样的痴迷和眷恋。连半刻都不肯移开。
紫扬受惊似地咽下嚼了一半的香菇,感觉有点尴尬。而林慕染似乎已经敏感地察觉他情绪上的不悦,立刻低下头来避开。半垂的长睫毛微微颤抖,掩住那双泄漏了真实情绪的眼眸。怎么看怎么无辜可怜。
"好...很好吃......"
紫扬自己也心虚--另折杏花那段意味着林慕染很可能猜测到他一直悄悄地隐身跟在后面偷听偷看。联系起之前斩钉截铁地保证绝不会对林慕染动心要他死的说话,简直就是一出...
...一出笑话?
紫扬斜着眼角望了眼林慕染的如花容颜,回想起看着他向老王爷送杏花那一幕,心里那坛老醋又在咣当咣当地晃个不停。奇怪的是他明明不准备接受这份感情,但为何总是抑制不住感觉?会被他的一举一动所吸引?为他的一颦一笑而心动?就像一个一直只属于他的宝贝,对可能会被别人抢走感到万分不安。
不对劲啊!
既然对林慕染没那个心思,怎么自己就不喜欢别人来抢?也不喜欢被他冷落忽略视若无睹?反倒理直气壮地享受他的爱慕,在暧昧的气氛里欢天喜地地拉扯不清?更别提林慕染那算不出来的命格。若果他从来没有半点动心,又怎会算不出这人的未来?
紫扬脑子里像有道雷咔嚓劈过,整个人顿时被这道迟来了十一年的闪电打成焦炭。不由得哀怨地再转眼望了眼同样失落的林慕染。心中乱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整理。
郁闷归郁闷,紫扬还是老老实实地填饱了肚子,然后端着整碗桂花丸子边看月亮边叹气。
到底是初遇时对少年那第一眼的惊艳动了情?或是被他诚挚的表白煽动了心?
桂花丸子的味道淡而清雅,恰似现在的如水月色。紫扬低头往心窝摸了一把,蹦蹦地跳,隐约有些疼痛。从前被苏遥狠狠地抽碎的心,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难道又要交出去托付予人?
不,他害怕。恐惧得只想逃走。哪怕确认了林慕染的感情纯真无瑕,他仍旧想逃。逃到他抓不到的地方,逃到看不到他的地方。
放下瓷碗,紫扬无奈地长出口气。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实在不成,他只能回天庭躲避。但想到林慕染很可能会就此孤独终老,心中又十分不忍。
"真人!神仙!神仙真人!!!救命啊!"
"铛。"
陷在思绪中的紫扬被突然冒起的尖锐声音吓得失手摔了碗。定睛一看,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连魂都丢了一半,倒头就拜。
"吓人,太吓人了。皇后娘娘......宫内供养的和尚道士齐齐做法念经,但半点用都没有。"
太监抖得跟筛糠似的,颤着哆嗦着描述宫里的状况。端庄的皇后突然陷入昏迷,醒来后就像换了个人。提起把刀子就往外走,遇人砍人遇佛杀佛。面色煞白嘴唇泛青,一看便是着了魔中了邪,被人下了蛊咒。他这趟急差就为了请护国法师进宫去设法保住正宫娘娘和娘娘肚子里的龙胎。
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是苏遥捣出来糊弄求子心切的皇帝以换取地位与宠信。如果母体出事,照理说苏遥不会坐视不理。况且苏遥的等位尚在他之上,法力亦比他高强,眼下反推说不擅此道,十有八九是为了引他出面。
紫扬往院子下站着的林慕染扫了眼。美青年笑盈盈地抚慰焦急的太监,指了屋顶上的他直说放心放心。似乎已代他将这个差事接了下来。不由有些头痛。皆因他实在不想与苏遥有过多接触,一来免得彼此尴尬,二是他亦无心重续旧缘。看见苏遥百般殷勤,恍如见到从前可怜又可笑的自己。
"真人神仙,求求你可怜可怜小人......"
太监见紫扬没有动身的意思,急得哇哇大哭下跪磕头。再睁开泪眼模糊的眼睛时,发觉人已经身处禁宫的红墙黄瓦当中。紫扬挥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带路。
瞬间飞移,在凡人眼里可是了不得的法术。太监兴奋得直哆嗦,恭恭敬敬地躬身为他引路。走了一阵,忽见前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个个面上都挂满焦虑,手里拿着各种被褥软垫。希望能使发狂中的国母尽量少伤害自己。
紫扬远远就看出皇后额心一道黑气,黑气盘旋缠绕,将她自上自下团团围住。像只无形的大手,把她当作扯线木偶般耍弄。而手足无措的皇帝则在人圈外面看着大腹便便的皇后双眼血红朝人们盲目地挥舞利刃,脸色煞白煞白。自从几个皇子夭折以后后宫妃嫔的肚皮就再无动静。眼下皇后好不容易怀了身份最最尊贵的龙子,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陛下。"
"真人,真人,救救朕的皇后!"
九五之尊已把紫扬看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拉住他衣袍不放。嘴里滔滔不绝地许诺,金山银山皆任紫扬挑选。
"贫道不要赏赐,只求陛下下旨从此立例将宫中年满二十六虚岁的宫女放出宫与父母团聚。为皇后积德,为皇子积德,更为社稷积德。"
宫中生活历来黑暗残酷,无数宫女在此虚度青春年华。多年怨气凝聚在一起,再被有心人适当引导,自然能突破后宫的法阵缠住后宫之主。
"好好好!朕答应你!朕答应你!"
只要能保住儿子,区区几百个宫女算得是什么?!紫扬既得到承诺,立刻扬声对圈中已经停止动作的皇后喊话。
"皇上金口玉言绝无反悔。你们听见了的话就散了吧,否则别怪贫道不客气。"
四肢僵直披头散发的皇后闻声一顿,双眼泛白,接着便软绵绵地瘫在地上。众人一哄而上围过去救治看护。唯有紫扬逆流而出,走到一旁无人幽静处。抬头对上空说。
"苏遥,你玩够没?"
第 14 章
他的口气很是确定,可惜空荡荡的夜空却没有对他的呼喊作出回应。别说苏遥的人,就连声音都没有。
紫扬摸摸下巴。他如此肯定闹剧是苏遥所为是因为这个皇宫除开有历代高人设下的风水法阵保护外其本身也是极其难得的灵气之地。一般级别的妖魔鬼怪连出现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那种连实体都没有的怨念聚合物。而放眼看去,宫里唯独苏遥有这个能力。不喊他还真不知道该喊谁。
"苏遥,出来吧。"
不紧不慢地又喊了一句,紫扬懒洋洋地踱到廊下倚栏找了块地方准备坐定。就在那躬身弯腰的瞬间,忽然从东北角角落窜出道黑影。顶着两支尖角,笔直地冲着他奔来。
它窜得极快,快得连紫扬亦无法凭肉眼察看出是什么来头。嘴里发出模糊的咆哮,身上散发出腐臭气味。疯狂地扬起额上的尖角,来回跃动攻击。
这一点伎俩紫扬并没放在眼内,反而觉得很有趣。如果说他失去大部分法力的时候还对这种因怨气结成的怪物有三分忌讳会小心对付,那现在恢复了法力的他根本不屑于将它们放在眼内。
"抱歉,我没空陪你玩。着!"
紫扬亮出拂尘,朝黑影轻轻一扫。怪物顿时被紫色柔光包围,任它如何挣扎顶撞都无法挣脱。而后那些光芒逐渐收紧放亮,由轻雾化成光环。像四个金箍团团圈住怪物四肢把它放倒在地。
在紫光的映射下,黑影暴露出其真实面容。竟是只貌似山羊的动物。扭曲狰狞的兽首非常眼熟,似乎曾在皇室厨房出现。
"好像是皇帝新铸那套生肖铜鼎啊...怎么会突然变成魔物?"
兴致勃勃地招手将那只被绑成粽子哎哎乱叫的羊首怪物招近观察,紫扬看着它不同寻常的拳头大红色眼珠,忍不住出手戳了下。奇怪的是他的指尖所到之处立刻泛起一层浅色霞光。定睛再看,那块儿地方已经恢复其青铜质地。
真奇怪。
他并没有念出可让这个妖物化出真实原型的咒语,不过是单纯地用手掌抚摸它的皮毛。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奇异的反应。
难道这几百年下来,自己的修行突飞猛进了不少?
紫扬不由自主地顺着羊首往脊背方向抚摸,只见那道浅色霞光越来越盛,由淡金转为七彩。五颜六色,非常炫目漂亮。
柔和而温暖的光芒,让人感觉出奇平和。就连这只被捆起来的妖物也不例外。随着紫扬的轻抚逐渐安静下来,现出原本青铜的造型,噹地一声跌落在青石板上。猛地砸断好几块石板。
青铜铸造的用于盛放食物的大鼎突然变化成妖气猛烈的怪物。凶猛地跃出来意图攻击,偏偏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算了算了,先把你送回御厨房吧。"
紫扬往鼎身上踢了脚以确定它已不再具威胁,这才带着它瞬间移动将它送回原位免得引发骚乱。他只觉得今晚发生的事情古怪又离奇,无论是发疯的皇后或是妖化的厨房铜鼎都不该在深宫内出现。却没把内里的可能诱因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恢复了法力就等于天大地大老子最大。就算是上古妖物出现,他亦有信心驯服化解。更不必说这种微不足道的妖物。
他习惯性地望了眼夜空中的圆月,身影于瞬间消失在僻静的花园长廊间。唯独剩下那抹漂亮的霞光,幽幽地在原地盘旋。
"收。"
一直压抑气息隐藏在角落内的人自藏身处缓慢步出。白玉般的手掌打开,对准五彩霞光低喝一声。这是件极难得的法宝,能够化成各种形体试探出主人想知道的情报。深藏在庭内近万年,就连紫扬都没曾见识过。
霞光应声嗖地化成光束凝为实体。化成只碧绿玉佩,悬于苏遥腰间。不露丝毫破绽。苏遥抬手抚弄,玉佩上还残留着紫扬的气息。可以供他确认。
"我果然没猜错。"
他低声喃言,冰冷的面容上浮现出丝欢喜。绯色嘴唇难得地往上弯。最幸运的是今夜的冒险试探并没有引起紫扬怀疑。况且东边的镇物正好在前天被天雷击碎。就算紫扬心生疑惑继续查探,亦不会把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你再等一等,已经不需要很久。我很快就能让你复生。"
苏遥轻出口气,神情温柔地对着洒满月光的地面说话。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本来以为女娲仙石独剩王母那一块,却忽略了身边的人。走了很多冤枉路。让你白白等了那么久。"
"你不会生气吧?抱歉...是我太疏忽大意。"
他的表情越发温柔。和他惯常的冷峻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
"既然确认了紫扬的真身部分为女娲仙石所化,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只要再给点耐心...快了,我们很快就能再相见......"
尽量不动声色地处理好所有突发事件以后,心里只惦记着那碗吃了一半的桂花丸子的紫扬连赏赐都不要。无比急切地闪身飞回到居所屋顶端起搁在原地的碗筷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这才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一碗看似不起眼的桂花丸子,香气清新甜度合适。最难得的是糯米做的丸子仍然嚼劲十足。连这等细节都没有遗漏,可见林慕染实在是下了番苦功。
孟子曰,君子远庖厨。故远庖厨,仁之至也。也算是历朝历代读书人的一条默规。否则以陶文清的脾气,怎么舍得让徐愫进厨房学习做饭?还不是因为记挂着规矩拉不下斯文人的脸皮。
唯有林慕染不同。他愿意为他下厨,重视他远甚于一直受到的教育训导。
紫扬往院子里看。只见微风牵动院内垂柳。丝绦般的柳枝在月下妖娆摇动,飘忽地与地上影子交织在一起。但却不及闲坐在园中打扇赏月白衫飘飘的林慕染半点妩媚。半湿的长发挽在肩膀,侧脸轮廓美好得令人心旷神怡。难怪会让老王爷和小郡主垂涎三丈。
美人啊美人!大美人!
打小就知道他长得好,却没想过会长得那么好。真真是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连根头发都长对了地方。徐愫虽然长相略占优,但身上缺了那股儒雅风度。两者一比较,真不好说谁比谁更俊美清秀些。
紫扬想了又想,一会觉得自己吃亏白白浪费了美人一会又觉得还是谨慎些不要招惹林慕染为妙。倒忘记了当初是谁先去招惹年纪尚幼的小秀才。
正在矛盾挣扎的时候,却见陶文清从屋内步出。温和地为大弟子添了件衣服,然后坐下来和他说话。还没说上两句,那厢林慕染忽而从怀中抽出把匕首。连眉头都不皱地往自己右手手腕上割了一刀。当即血流如注。
"你,你这是干什么?!"
陶文清提高音量大吼,急忙替他捂住出血不止的伤口。远在后头跟着陶文清的徐愫也跟上去,帮忙处理伤口。边包扎边说。
"都说了你这招傻得没治了跟白痴似的,你居然...你真傻了是不是?"
"值得。"
林慕染神色很轻松。紫扬本想下去呵护他一下,听见这句回答不由得愣住。决定先听听这挨刀到底哪儿值得了再下去。
"屁,我打赌,老狐狸才不会心疼你。"
徐愫给林慕染一个白眼,紫扬立刻给了徐愫一个白眼。
谁说他不心疼?!他心疼得紧!
陶文清对这个疯狂举动同样表示不理解,皱眉说。
"不想离开真人进宫修书可以和我商量,何必要挥刀自伤?"
"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
林慕染苦笑着摇头。
"老王爷似乎误解了我赠花的意思。"
"啊?你是说刚才那个送信来的...是王府的下人?"
那个管家打扮的男仆长得贼眉鼠眼不算还偷偷摸摸地溜到门边,徐愫只当是小偷,差点没抓起来蒙在麻袋里狠揍。没想到来头居然还不小。
"是。他感谢我赠花之意,特地差人回赠了礼物。"
他亮出个碧玉雕就的芙蕖式样玉佩。玉佩通体透亮,翠得似一汪碧水。可见非常名贵。
这一来一往,放在有心人家眼中已算是定情。再来就是按部就班准备婚事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王爷府上派来的人就已经走了。抛下这烫手山芋。"
"活该,谁叫你去折杏花送佳人?!"
紫扬虽然心痛,但仍然忍不住暗暗地骂了句。却没想到会被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