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辉哈哈的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手按住胸口问自己,潘建辉,为什麽他和父亲的事直到他被赶出家门那天你才知道,为什麽之前你没有发现他任何的异样?!
因为他爱你。
因为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麽开心,总是腼腆地笑,总是毫无怨言地让你任性地支使,总是聚精会神地倾听你的胡侃乱讲,总是包容你的胡闹恶作剧,总是脸庞红红的微笑著看著你,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是的,即使到最後,他也默默地留在你身边,接受你所有暴虐的给予。在你最痛苦最疯狂最彷徨的时候守候在你身边任你予取予求,任你以恨之名残忍地对他。
潘建辉看著摊满整张书桌的油画,终於明白为什麽他总是在被自己折磨後躲到那个房间里画画。他是用怎样的心情把这些画出来!
十四年来,他就用这些画,用这些本来应该教你画的画,用这些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用这些他唯一快乐的回忆来支撑著自己,支撑著爱你。
天渐渐地暗了,街心公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陆续有许多摆地摊的人赶过来,摊开自己不算多的东西,等待夜晚来逛公园的人光顾。
一个穿著一身牛仔的年轻女孩儿急匆匆挎著大包冲过来。"谢谢大叔给我占地方!"
"VOVO你不用客气"一个低低的声音温柔地说。
女孩儿蹲下,拉开挎包取出墨绿色绒布铺在地上,把自己手工缝制的小玩意儿整齐地摆在上面,边摆弄著边问:"大叔今天生意怎麽样?画了几幅啊?"
"今天不是周末,只画了两幅。"龙宇把身上半旧的羽绒服裹紧说,"谢谢你给的衣服。"
"客气什麽,我爸穿不上的。大叔,你得学著会说点儿,看见谈恋爱的就忽悠那男的,准没错儿,现在年轻人谁也不差那十块八块的。"
女孩儿摆好了,拿出折叠小凳来坐下说,"你看,像你这样,就会拿著纸和炭笔坐在这儿谁知道你干嘛的。"
龙宇笑笑点头。女孩儿看他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两只手拢在嘴上大喊:"哎,看看来,专业学院毕业,人像素描,给自己和恋人留下最动人最自然的一刻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哎!人像素描,画画送小饰品,买够五十元小饰品送素描画一张哎!"女孩儿说完自己乐了,龙宇轻轻笑笑。
晚上公园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女孩儿正在一旁招呼围上来的年轻人,龙宇静静地坐在路灯下,暖黄明亮的灯光洒在身上,面容反倒模糊不清了。从包里掏出一个火烧,晃了晃水瓶,里面还有半杯水。龙宇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著。
"大叔,你别干吃那个,等我忙完了,请你吃麻辣烫。"女孩儿从人堆里抬起头来喊了一句。
"没事儿,我吃两口就饱了。"
龙宇低头啃著火烧,硬邦邦的火烧在嘴里费尽地嚼著,不喝水吞不下去,可是水已经凉了喝多了胃疼,而且身上会更冷。这天气眼看著要冬天了,过街通道底下不知道还能住多久。
龙宇这几个月以来在公园里以画画为生,口袋里已经有了一百多块钱,想著再攥一点用来买长途汽车票,就这麽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坐下去,远远地离开。
四五、陌路相逢
乌鸦、严若野和韩无衣三个人守在冷逸炎病床边。乌鸦麻利地从热水盆中拧干毛巾给小冷擦身体。严若野把一束橙色康乃馨插进床头的花瓶里,对坐在一旁的韩无衣说:"‘夜色'关门了,你有什麽打算?"
韩无衣递过一支嫩绿的蒲葵来说:"小李哥说,老板说的让我休息几天等通知。"
乌鸦在一旁说:"就是,潘建辉那麽多生意,你随便挑一个地方也比‘夜色'好。"
韩无衣优雅地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著,天气灰蒙蒙得阴暗,树枝上残余的几片树叶在风中抖动。"不知道能不能干得了,这麽多年没干过别的。"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严若野看著他的背影。韩无衣穿著宽大的白色毛衣,灰色裤子。他喜欢这两种颜色,简单的白与灰穿在身上总是突显出他特别的气质,有些忧郁的高雅。
"没什麽干不了的,我的刺青店也没见赔钱。"严若野鼓励说。
"就是啊,以前你能想到我会做点心师傅吗?现在,你让我烤坨大便形状的出来也没问题啊!"乌鸦看到韩无衣有些伤感开玩笑说。
韩无衣没说话。敲门声响起,一个男人从外间走进来,笑眯眯地说:"是冷逸炎的病房吧?"
乌鸦上下打量了一眼问:"是,什麽事儿?"
严若野看了一眼,继续摆弄康乃馨说:"乌鸦,你不是想找那个陆一水吗?他就是。"
乌鸦的头发登时竖起来了:"妈的,原来就是你,你打完了严若野把小冷害成这样,你他妈的还敢过来?!"他一边骂一边四下看。
"别激动,听我说,别激......"陆一水说著,一盆热水迎面泼过来。"哎哎,有话好说!"
"说你妈的头!小爷我今天把你打成植物人!"乌鸦抡著脸盆冲过来。
韩无衣看了两眼,几步跑过来。严若野也过来了,狠狠一脚踩在陆一水脚上,嘴里说:"有话好好说嘛!"
陆一水被热水迷住眼睛,脚上剧疼惨叫一声,两条胳膊又被韩无衣从背後抱住了。韩无衣说:"乌鸦,你看你把人泼的,有话好好说嘛。"抬膝顶在他後腰上。
门外的手下听到他惨叫冲进来:"水哥,水哥。妈的,敢打我们水哥,活得不耐烦了。"三个人撸著袖子就要上。
陆一水在两分锺内就把韩无衣甩开了,不过已经挨了乌鸦两拳三脚,挨了严若野一拳两脚。陆一水两条腿扭在一起,手捂著腿间,面部表情痛苦扭曲,伸手拦住自己的手下说:"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古董商,不是黑、社、会!"说著,手指著严若野和乌鸦,点点点,一瘸一拐地转过身来,盯著身後站著的韩无衣。
韩无衣微笑著,潇洒地坐回到沙发上,架起二郎腿,仿佛刚才故意使坏差点别断陆一水胳膊的人根本不是他。
陆一水拐进卫生间,痛苦地撒尿。沥沥拉拉地抖著,嘴里骂道:"妈的战原城,算你狠。"
头发湿漉漉地伏贴在额前,米色的毛衣前胸都湿透了,脸上有些红肿,陆一水苦著脸再次回到冷逸炎的病房。
"拿走你的臭钱,有钱了不起?有钱你就可以胡作非为?有钱他妈的没见你盖几所希望小学,滚!"乌鸦把陆一水骂得狗血淋头。骂人严若野是不会的,既然打过了就站在一旁看乌鸦跳脚。据说乌鸦骂人的词儿可以几个小时不重样儿。
乌鸦冲上来拿起那张支票就要撕,手腕被人抓住。韩无衣眼睛看著陆一水从乌鸦手里抽过现金支票,笑说:"别撕,他是个混蛋,可钱是个好东西,把钱留著给小冷家里。"乌鸦一想简直太有道理了,气鼓鼓地站在一边斜著眼睛看陆一水。
"冷逸炎的事情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尽力补偿一下,我再说一遍我是古董商,不是黑社会。"陆一水抿抿额头上还在滴水的头发说,躲开三个人同样鄙视愤怒的眼神这才有时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冷逸炎。他的头发长得很慢,剃光了後好几个月的时间才长了短短的一层,身上插著好几条管子,脸色青白,但是诡异中仍透著可爱。
走出医院,陆一水几个手下瞧著他脸上红一块儿青一块儿地说:"水哥,这三个小兔崽子,妈的,下手一个比一个狠。尤其是那穿白毛衣的,比咱们抓的那小子还阴。"
陆一水正一肚子气呢,抬脚一人屁股上踹了一下,说:"都给我闭嘴,我愿意来?妈的,我那两箱宝贝都让战原城那小子玩儿阴地给我劫了。你说说,你们这几个笨蛋整天干什麽吃的?啊?抓人都能给我抓错喽?谁不好抓抓他的人,啊?谁不好打打他的人!"
"还不是你让打得。"一个手下小声嘟囔去开车。另一个跟同伴小声嘀咕说:"水哥恼羞成怒了。"
战原城让人把陆一水走私出关的古董给扣了,美其明曰要上缴国家。对陆一水来说,没有什麽比这个更重要了,他一边惊惧自己向来稳妥的路线怎麽会出差错,一边恍然明白,人,是不能白打得,战原城也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麽"豁达无私"的人。
天气冷了,公园里的人渐渐稀少。晚上摆地摊的人看生意不好不想出来白挨冻,大多都不来了。龙宇换了个地方靠著一棵挡风的大树坐著裹紧衣服。静坐不动不一会儿就被吹透了,从前胸凉到後背冷到心里,需要不时地站起来走动一下。卖手工制品的女孩儿VOVO最近忙於考试复习也不常来了,街心公园里经常只有龙宇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风吹著几片落叶从眼前飘过,一张不知道谁丢弃的报纸被回旋的风吹动著到了脚下。捡起报纸抖了抖尘土,拿在手里仔细看著。翻到背面时,一个标题映入眼中"娱乐场所今天爆破拆......"标题另一半连同部分内容缺掉了。龙宇大体看了看,被拆掉的地方是"夜色"。
一丝苦涩的笑浮上唇边,萧瑟得如同这无人冷清的公园。龙宇咽了口唾液,嘴里的苦蔓延开。伸手掏摸羽绒服里面系著扣子的口袋,掏出一把叠得整齐的零钱。握著钱的手有些颤抖,重新仔细数了数,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块了,如果不是花了三十块买了件毛衣,应该还多些。
房间里落地窗开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只穿著一件衬衣的潘建辉看著电视,信息台上显示冷空气降临明天气温降到了零度。
"老板!"小李敲门进来,一进门就打了个冷颤,屋里头比外头还要冷。
电视换到了五台,屏幕上正接受记者采访的是潘建辉旗下公司的总经理。
"......将娱乐场所拆除後这片土地要用来做什麽呢?"记者举著话筒采访。
"我们集团将在这片地上兴建一座艺术馆,集雕塑、绘画、摄影、创意於一体......"
"听说是为了鼓励年轻的艺术爱好者才兴建的,是这样吗?"
"是的,艺术馆落成後,将定期为社会各界及在校艺术爱好者提供免费的场所进行作品展示......"
"相信这对广大艺术爱好者来说是个好消息,那贵公司的投入资金一定也很可观了?"
"对於很多人来讲,只需要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这也是我们董事会的决定初衷,希望可以帮助更多默默无闻的人。艺术馆落成後,第一场,将向社会各界征集优秀的油画作品......"
潘建辉坐在冰冷的房间里看著电视。
一天比一天冷,在没找到你之前,我还能做些什麽?
嘴里呵出的气变白,裹紧衣服,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往家里赶。一整晚都没有人光顾,街上穿梭的汽车也少了起来。把纸和炭笔仔细地收起来装进布包里,龙宇一起身,没站起来。冻了一天,腿和膝盖像是固定住了一样僵硬的无法动弹。
拖著沈重的脚步走到离公园不远的过街通道。通道里仅有的几盏灯也快要坏掉了,劈啪闪烁不停,让整个通道时暗时明。空气冷冷的沈闷,已经有两个拾荒的人躺在了那里,铺著破褥子裹著脏乎乎看不出颜色的被。
龙宇什麽也没有,拿出夹著的平时垫在屁股底下的厚纸壳,摊开来靠著墙边铺在冰凉的地上。天越来越冷,受过伤的腿脚每天晚上都会疼得睡不著,他靠著墙壁将羽绒服的领子高高地竖起来遮住脸,怀里抱著装著纸和炭笔的布包。不时地换动著姿势,手掌按压揉捏著膝盖和腿。
压抑著的低咳声从通道中传来,一声一声,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夜。
清早,到公共厕所用冷水洗了把脸刷了刷牙,将毛巾和牙刷牙膏收好。墙上裂开的镜子里扭曲的映出一个中年男人苍白的脸。
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走进街对面的快餐店,一个胖胖的正在炸油条的男人笑著说:"你今天晚,正好,刚烧开的热水,来,我给你灌上。"说著接过龙宇手里的杯子,将冒著腾腾白气的热水灌满杯子。"别客气,天冷了,水凉得快,喝完了就到我这儿来灌,炉子闲著就是烧水的嘛。油条来根?"
"谢谢你老板,谢谢。"龙宇接过杯子看著黄澄澄香喷喷刚捞出来的油条说:"不用了,我走了。"
摆好东西坐下,只几分锺全身上下就冰冷了。坐在花坛阶上,看著天空,龙宇微微的笑。听说有的城市四季如春,到处都开满鲜花,能去那里就好了。
一个人站在眼前不动。龙宇收回眼神,客气地说:"你好,要画画......"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慌忙低下头,拿起放在一旁的纸,手抖著把纸夹在木板上,拿起炭笔,低声说:"可以......给您画人像素描,十,十块钱一幅。"龙宇鼓了鼓劲儿抬起头来,看著说:"......先生,您想......想画正面还是侧面?"
潘建辉看著他穿著件很薄很旧的羽绒服坐在身前,冻得手拿著笔颤抖,两条腿也在哆嗦。头发长长了很多,遮住了眉毛眼睛,苍白的脸泛著潮红,嘴唇干涸的裂开。看他冻得哆嗦,潘建辉生自己的气,更气得是,他,居然装作不认识自己!叫什麽?先生?
四六、爱意殇痕
看到他连"夜色"都拆除了,彻底地将自己从他的生命中剔除,不留一点痕迹。龙宇不明白,连把自己当作泄恨玩具都已经厌倦的潘建辉,为什麽还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有来生,宁愿和你做陌路人,永远不相见!龙宇想起自己站在风水墙上大声喊出的这句话。当时的一刹那真的想就这样投身下去,在幽暗中粉身碎骨。可是,凝神静立得那一刻,鸟语虫鸣,风声叶摇,点点生命的迹象激荡著心灵。
即便自己是空气中看不见的尘埃,是水里最低等的浮游生物,是他眼中可有可无的一个玩偶,也不能这麽卑微的死去。
龙宇还记得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天空繁星璀璨,月亮从云後出现,夜晚也美丽的耀眼。
从墙头跳下来的时候,已经决心将哀与痛留在崖底。今後,痛苦也好艰难也罢,迎著阳光好好地活著。
龙宇一边想著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地说:"可以......给您画人像素描,十,十块钱一幅,先生,您想......想画正面还是侧面?"鼓起全身的勇气注视著眼前的人,看到他的眉头凶恶地拧起来,眉眼绷得紧紧地,英俊的脸庞完全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