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笑笑低声说:"女人嘛,就稀罕这个,再说,她跟你这麽久,你又不是拿不出这个钱。"
"这到是,可想想,妈的,几万块就弄一毛穿身上。"
"呵呵。"
"奶奶的,钱都不当钱,现在口袋里不带个几千块都不敢出门,那女人不用一上午就花完了!"
小李说了句什麽,潘建辉没听见,只是脑子里一声巨响,像平地起了个炸雷一样。
他,他身上只有五十块钱!
"停车!"潘建辉一声大喊,吓得小马和小李一个哆嗦。
"老板,什麽事儿?"
什麽事儿?把他给我找回来!几个字梗在潘建辉喉咙里说不出来,象是有把锁把声带锁住了。
小李看了看潘建辉的脸,幽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眸光黯淡,他试探性地叫了句:"老板?"
"去给我把狗找回来!"潘建辉咬紧牙,换一种方式果然说出来了。
"哦?"小李疑惑地问:"狗?什麽......什麽狗?"
潘建辉好像去了胸中的一块儿大石头,说:"遥宝儿,把遥宝儿给我找回来。"
"哎哎,明白。"小李答应得兴高采烈,坐正了身子得意地笑。行了,说是找狗实际是找人,只要能找到狗就能找到人,只要找到人,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
小李高兴了没两天就开始哭丧脸,找龙宇就像大海捞针一样,世上根本不存在龙宇这个人,他没有照片,没有身份,没有任何爱去的地方,没有朋友,没有仇人,亲人也和没有差不多。小李明白了这个事情的难度後开始改变策略,认真地找狗。
"一条九个月的金毛巡回犬,毛淡金色,脖子上有棕色牛皮项圈儿,项圈儿上挂有狗牌,狗牌正面是登记号码,背面有字"小鱼的狗"和电话号码,号码是......有知情者请拨打电话......,赏金五万元即付!"
报纸、电视、广播上铺天盖地登了出来,各大门户网站一开页面这个消息就弹出来了占满整个屏幕。大街小巷贴满了寻狗启示,就连公交车车体都印上一条金毛巡回犬,除了说明,旁边还有醒目的语言"如果你身边走过一只金毛,请看看它的狗牌,五万元等你拿!"
小李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在寻狗启示上,每天接到无数个电话,手机热得烫手。这些电话形形色色,除了有蒙钱的,还有关心狗的,嘘寒问暖地问找到没有,甚至动物保护协会也找上门来要采访。他的电话比热线还要忙,他占线的时候,潘建辉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原因是,遥宝儿狗牌上"小鱼的狗"下面刻的手机号码是他的。
头一天他的很多朋友就打电话来问,这狗到底怎麽回事儿,是吃了你的传家宝了,还是咬了你的命根子了?这麽大张旗鼓的,炒作呢?!
潘建辉在家里莫名其妙,一上马路就被震住了,到处的公交车身上都喷著金毛狗,繁华闹市的电子屏也反复播著,自己的手机号码赫然在上头老大个儿挂著。
小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吓得鹌鹑一样站在潘建辉面前,心想这次死定了,不定把自己发配到哪疙瘩盯码头了,结果潘建辉恶狠狠地恐吓了一句:"找不到,我就刮了你!"
看著小李出去了,潘建辉反倒笑了:"这小子,广告宣传意识还挺强。"
小李的广告语"如果你身边走过一只金毛,请看看它的狗牌,五万元等你拿!"很明显奏效了。一个到陵园扫墓的女人随手翻了翻遥宝儿的狗牌,尖叫一声就激动得开始打电话。不看电视不看报纸,只晚间听听收音机里播的民歌和戏曲的小游叔并不知道自己的小狗这麽出名。
小李接了电话就觉得这次挺靠谱,毕竟这个陵园长眠著老潘先生还有龙宇的父亲。这墓位还是几年前龙宇的父亲过世时老板亲自给选的。
中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守园人小游叔搬了把摇椅放在小屋门口晒太阳。摇椅旁边的小凳上摆著一碟子腌辣椒,热水杯里烫著二两白酒,他嘴里正撕扯著半拉肘子。连皮带肉扯下一块儿高高抛起说:"小黄,接著!"遥宝儿跳起来接住,小游叔抿了一口酒嘴里嚼著含糊著唱歌:"蓝个高高的天,清个灵灵的水,山坡坡上走来赶著羊群的哥哥,小妹妹站著把辫子甩,哥哥你看见那辫子稍上的红缨缨嘛~~"
"遥宝儿!"一声叫,吓得正在吃肉的小狗听见了走到小游叔身边,尾巴一个劲儿地摇。
"哎,干什麽你!"小游叔放下架著的二郎腿和手里的肘子,把油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起身说,仰头打量站在面前高大魁梧的男人。
"这狗是我的!"潘建辉一看遥宝儿身上脏地看不出淡金的毛色了,皱皱眉头说。
"你的?"小游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潘建辉走过去拽著死活不动的遥宝,拖著前腿拖过来,翻过狗牌仔细看了看,指著说:"看著没?我的电话!"小游叔凑近了仔细看看,这几个月以来和小狗朝夕相处朋友一样,忽然窜出人来说要带走,确实舍不得。"带它来的那个男人呢?"
"不知道!"小游叔没好气地说,"小黄过来!"遥宝儿一听就往回窜,小游叔撕开肘子喂给遥宝儿,摸摸它的脑袋。
"我问你带它来的那个人呢?"潘建辉心里开始冒火,看遥宝儿的样儿像是一直和这个老头在一块儿,那,他呢?
小游叔看了他一眼,再往後看看远远地整齐站在後面的六个人说:"小子,别以为人多说话就横,你瞧......"说著伸手指指竖满一个个墓碑的山体,"......别管多有钱有势的人到最後也不过就占个两尺见方的地方。"
潘建辉抬眼看看冷静了一下走上前叫:"大叔。"
"嗯。"遥宝儿一个劲儿地舔著小游叔的手指头,他不紧不满地说:"年轻人,你要问我什麽?"
"大叔,我想知道把狗送给你的人,那个男人他去哪儿了?"潘建辉自认自己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人,但是也从来没有服软过。今天用这样有些哀求的口吻跟人说话还是第一次。
"哦,是不是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又瘦又小干巴巴风吹就倒的男人啊?"
潘建辉皱皱眉头忍著气说:"差不多吧,没你说得那麽夸张。他应该穿著白衬衣藏青色裤子黑皮鞋,走路有点驼背,眼睛不大,睫毛挺长,说话不太好意思看人,容易脸红,笑起来鼻梁先皱一皱,下排左边牙齿有一颗不太整齐挤出来了,手腕上有一颗红色的痣,无名指比食指长。"
他一口气说完,小游叔歪歪嘴说:"黑灯瞎火的谁看这麽仔细!行了,看你确实挺著急的,那什麽......人究竟去哪儿了我不知道,反正他在上头哭了半天,又嗷嚎了一嗓子,留下几个字就不见了!鬼看见他是不是跳下去了!"
说到这儿小游叔又想起这碴儿来了,一拍大腿说:"那风水墙是风水先生下过符的,专门聚阴气的地方,他居然用血写字,日他姥姥,我整整刷了一上午......"说著,就见潘建辉已经大踏步往山上跑了,"......还留著印子!哎,你知道在那儿吗?去,小黄,带他看看那字儿去!"遥宝儿转身就往山上窜去。
风从耳边吹过,喘息的声音像擂动的鼓一样,心跳的声音猛烈而又暴躁。潘建辉沿著白玉砌成的风水墙一路向上,目光始终在搜寻著。
劲风在头顶回旋呼啸,小狗在身後跟随,潘建辉一路速度不减跑到山顶,蓦地停住脚步,看著眼前的风水墙。被反复冲刷了无数次後,鲜血只留下一点残余,深深地沁入到玉石的纹路中,顺著石纹渗开,再也无法湮灭。
淡淡的红痕,淡淡的七个字。
手指顺著字迹描过。这是用指尖心上的血写出的字。每一笔每一划,映入眼中深凿在心上。
四四、用尽此生
"不!~~"一声狂啸在山头响起,声音凄厉嘶哑,飞鸟惊起展翅飞过,树叶随著风摇摆飘动。
手指一遍遍地用力摩挲,直到磨破指尖,血迹出现。疼,很疼,破损的指尖滑过粗糙的石面上,疼得连心都抽动了起来。
他就是这样在悲与痛中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七个字。
手指顺著字迹描过,新鲜的血添在暗淡的血痕上,这七个字逐渐鲜豔,映红潘建辉的双眼。
"咚咚咚"的闷响,潘建辉的额头抵在墙壁上一下一下地磕著。"潘建辉,你是个混蛋!"他低低地呓语。
他为什麽"深爱"著父亲却没有生死相随?他为什麽要留在你身边任你打骂任你凌辱?他为什麽可以自由出入却从未逃离?他为什麽临走的那一刻眼里含著泪光?
你有给过他辩解说话的机会吗?车祸後他面目全非地醒来,你就把他投进了人间地狱,用你自己所能想到的卑劣方式来惩罚他。
你鄙视他勾引父亲以身委人,你仇恨他害死父母家庭破碎,你蹂躏他的身体和心灵,你践踏他的尊严和希望,你把他逼到面对你无法开口,只能在离去後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这几个深沁入石壁中的血字替他诉说了一切。
为什麽会这样?我到底错过了什麽?......攀上石壁,潘建辉面对山间仰天大喊:"你给我回来!回来!"幽深浓密的山谷回响著,回来~回来~回来~
呼唤过後,整个陵园归於平静。风声叶响,绵延而上的白玉石墙上一身黑衣的潘建辉孤零零地站在墙头眺望远方。
遥宝儿被带走了,趴在车後依依不舍地看著渐渐远去站在门口摆手的小游叔。
潘建辉把监视器中龙宇的照片打印出来分发下去,暗地里搜寻,只要有任何关於他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通报。
潘建辉从那个十几年来从未开启的保险柜中取出尘封已久的档案。静下心来翻开从未仔细看过就扔进去的车祸报告,一字一句每张照片看过去。从现场的痕迹和调查报告中不难看出是母亲的车子撞向父亲的车,然後冲向站在路旁的龙宇,把他撞飞了,车子燃烧起来。
闭上眼睛仰躺在椅子上,手中的报告滑落在地上,一张张的纸和照片散落在脚边。摁开通话器:"齐伯你进来下。"潘建辉说。
不多时,老管家进来了:"少爷。"看看散在地上的纸张,齐伯俯身一张张捡起来和在一起,照片上被包扎得木乃伊一样的龙宇还有撞得面目全非烧得精光的车子映入眼帘。
"少爷!"老管家看看紧闭双眼眉头蹙起的潘建辉,轻轻叫了一声。他身上真丝的衬衣全都是折痕,烟缸里满是烟蒂。
"齐伯!"潘建辉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著老管家,吸了太多烟,把酒当水喝,嗓子沙哑地有些说不出话来,"跟我说说当年的事,当年父亲和龙宇的事。"
"少爷......"老管家看看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说过谁敢再提一个字我就让他死得很难看。"潘建辉自嘲地笑笑,拎起桌子上的一瓶洋酒咕咚咚喝了一大口说,"如果你不说,死得难看的就是我了。"
老管家是少数知道龙宇被他留下的人之一。他静静地站了几分锺,把手上的一叠资料放到桌子上,叹了口气说:"少爷,龙宇是我见过最善良本分的孩子,你,他......唉,他那种性格别说勾引别人了,和人说句话都脸红半天,再说......"老管家看了看潘建辉的脸色说:"不是我说过世的老爷的坏话,你也知道,老爷想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得了,更何况是龙宇。"老管家心里还留了半句,你跟老爷一模一样,只认自己的,从来都不听别人的。
潘建辉握著酒瓶愣愣地听著老管家讲述从前他所知道的点点滴滴,听他说那个早上给龙宇收拾房间看到他缩在地上偷偷地哭泣,床单上染满了血迹。听他说龙宇知道父亲替他的兄弟姐妹和父母安排生活後除了低声说谢谢,还有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嘴唇。听他说几次撞见龙宇被父亲拖进房间,低垂著的脑袋恨不得藏起来......
他是被父亲半逼半诱得,他不是主动勾引,也不是心甘情愿,他并不爱父亲。他常常噩梦般低语说的"你不要过来,求你,我爱的不是你。"原来是对父亲说的。
父亲的强大让他无法表达对自己的爱,父亲去世後自己的仇恨让他无法再说爱。
"你也知道,太太经常参加这个时装秀那个慈善晚会的,到处飞来飞去,不常在家的。老爷倒是真的喜欢他,可是看他那个样子总是闷闷不乐的......反正笑得越来越少,也就是给你上课的时候笑得还挺开心。"老管家叹息著说,"真是,那麽好一个孩子,怎麽就给弄成这......"老管家差点咬住舌头赶紧闭上嘴,把"那麽好一个孩子弄成这样的人"就坐在眼前。老管家正在後悔就听见敲门声。
"老板,东西拿回来了。"小李敲了敲门进来,放下手中的东西。老管家看了一眼,是一叠油画。
"你们出去吧。"潘建辉靠近书桌低声说。两个人退出去。
桌子上一共四十几张。第一张画就是男人和小狗快乐地奔跑在开满雏菊的山坡上。潘建辉知道龙宇画画认真,他身体也不好,经常会被自己折腾得在床上躺上一个多月,再加上自己发脾气撕掉的,这些年加在一起总共就是这麽多。
第二张是一幅金色的麦田,小径通往木头小屋;第三张是碧蓝的天空海鸥展翅飞翔;第四张是林间瀑布,小鹿低头饮水......一张张地翻看著,到了二十几张後,色彩明亮构图欢快的油画越来越熟悉,潘建辉顾不得细看,飞速翻过,一直到最後一张。
扶住椅子起了一下才站起来,走到书橱前打开柜子,从最深处掏出一个硬皮画夹。打开,画夹左边夹著一张纸条,是他熟悉的笔迹,写著"小辉的作品"。前面十几张油画是自己画的,和桌子上的油画最底下那十几张一模一样。
画夹的另一边也夹著一张纸条,写著"小辉待练习作品",字条下夹著厚厚一沓铅笔线稿。潘建辉并不陌生,自己不喜欢画画,为了应付父亲,每次龙宇都会先画一个铅笔线稿,把构图做好,自己照著由他教导对付出一幅画就行。
铅笔线稿一张张地摊开,一张两张三张......潘建辉看到了小鹿在瀑布流淌的潭边饮水;看到了海鸥飞翔过广阔的天空;看到了起伏的麦田,一条小径通往远方;看到了开满雏菊的山坡上,一个男人奔跑中回首,乌黑的头发飞扬,脸上是爽朗的大笑,伸出自己的手,视线所看的地方一个男人紧紧奔跑跟随在身後,想要握住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