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我不知道......」问到不该问的事情,樊和明又是一脸抱歉的样子。「......我家虽然人很多,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其实一个亲人都没有。」
夏子弘有点奇怪。这是安慰的说话吗?
「或者我有没甚麽立场这样说。不过......」接下来他喃喃自语起来。「我希望我们能跟彼此坦白一点事情。」
嗯?
夏子弘着实有点糊涂了。他隐约似乎觉得,对面这个游戏人间的男人,似乎想从别的层面更深入地接触他这个人。
18
可夏子弘不懂那是为甚么。
套用男女相处的模式,会问起对方的亲人,大概亦意味着尘埃落定的时候到了。若是可行,在短时间内几乎必定拜会对方父母,吃了饭,喝了茶,未几便双双步入教堂。夏子弘不懂同志间的相处是否同样,不过以他有限的经验来说,这些搞基的似乎着重性欲多于一切。
就拿Pinky在酒吧里的风月见闻来说,前两天明明看到两位大叔黏得如胶似漆,改了天,便双双换了位高大英俊年轻貎美的放在身边。若是问起原因,不外乎是鸟大、腰强、气力足。痴情的他没见过几个,或许Pinky便是硕果仅存的一位。
不过Pinky是个女的。
那么樊和明呢?他也是算是么......
夏子弘却觉得看不透他。
「......后来他们也就离婚了。本来也不是和和气气的,而家里又有点钱,事情便变得更乱了。」即使对方正徐徐向自己叙述他的历史。
他不懂樊和明为甚么要说那些话。这一年来接吻、拥抱、睡觉,偶然在他的大腿间射精。不是这样就应该满足了吗?何以想与自己有更深的牵扯?
可怕。
樊和明搅动着杯子中的冰块,咚咚的,制出他自身以外的声音来。Pinky由始至终都沉默着,不知是在聆听,还是哑口无言。不过此际在那家伙心里盘旋着的必定只有喜悦,满满的充斥身体,传递着使肌肉鼓涨酸软的疼痛。
夏子弘已经能感受到这件事了,尤其在樊和明说了这种话以后:「不过有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很寂寞。」
当一个人诉说他寂寞时,以后必定是在为他接下来的荒唐作出掩饰。不论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将来?夏子弘一想起便想苦笑。将来?再想一次,都觉得那是早就计算好的答案。他和樊和明?将来?哈哈哈哈。
不过那个人却在说,他寂寞。
「......我不知道你听过多少有关我的传闻,正因为不知道,不如换我来告诉你好了。」他的自白仍在进行中,坦白的坏处之一,便是使人变得无法指责那人。不管他是大奸大恶、坏事做尽,那又能怎样呢?他都承认了。
只好接受。
这事情Pinky必然做得在行,连一个大男人的𩪍干她都坦然接受了,还有甚么能难住她不成?
所以夏子弘的嘴唇动了,就说:「你的事我都知道。」
然后Pinky又有所补充:「我觉得那样的你不坏。」
哪怕对座那个男人诉说他强奸过一头狗,Pinky都会说他不坏。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这些夏子弘都是知道的。所以他就他妈的搞不懂为甚么自己会在这里﹗不过这个问题即使打越洋电话给妈妈,再让妈妈诚心询问洋人教堂里的上帝,只怕也不会有解答。搞不好,弄几个人来驱魔,便会把他自个儿的魂魄赶了出去。
不过他走不了,那个人捉紧了他的手不让他走:「我也觉得你不错。」
那话说得平淡似水,好像他们只认识了几分钟,彼此看对了眼。
都说人的眼睛住了他的灵魂,不知道樊和明是看了左眼还是右眼,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不知道他承诺了甚么,夏子弘觉得很不自在。
即使是件好事,他却觉得自己正往更坏的方向流向。旋转的,卷入深不见底的旋涡,而他却想不到要向谁呼救,也不懂用甚么方法脱身。就好像那天早上他醒来时,还不懂为昨天浪费的时间后悔。
原来那竟是他最后一天做他自己了。
19
一晃眼,他们却已经到家了。
最先察觉到Pinky不对劲的,还是夏子弘。
「你没甚麽吧?」然後樊和明也注意到了,一手伸来,便扶住了快将倾倒的Pinky。
然後Pinky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便道:「不,我没事。」
「身体不舒服吗?」说着樊和明又凑近来,这下子倒是Pinky要远离了。
甩开了樊和明的手,Pinky赶紧扑到沙发之上躺着。她合起眼来,那声音听着倒像是在撒娇:「我累了,逛这麽久的。我要睡午觉。」
「哈哈,就睡在这?别胡闹了,快起来吧。」樊和明伸手便要拉起她,一时不放心,又把手贴在夏子弘的额头上摸着。「来,来,回房间去睡吧。」
「嗯。」Pinky只是软软的应了声,左摇右摆的,便晃到房间内的大床上躺着。
後来樊和明大概是怕她冷了,一张被子盖上来,又在床边坐了好久。
这时候这两个人心里都应当是快乐的。然而夏子弘却感到有一股浓厚的悲伤正侵入四肢百骸,在肌肉上绞出了零零星星的疼痛。
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夏子弘又试着挣扎了几下,马上便有一种冰冻的锐痛刺进心窝,冥冥中似乎有一双大手压住了他虚无的形体,竭力抑压着他一丝一毫的反抗。夏子弘感到自己正从过去温暖的所在抽离,而被带到另一个湿冷灰暗的境地之中。
他自然是不情愿的,拼了劲死命要逃。那股力量却是穷追不舍,一丝一缕的缠上去,彷佛把他的感官都笼罩起来。夏子弘像是在做着一场让人难过的恶梦,恍恍惚惚的,一些暧昧的片段便从他的脑海中掠过。
在机场和妈妈道别的时候、收到父亲电话的时候、女朋友寄来的生日卡、看到小学时班主任的讣文......种种说不上是愉快或是悲伤的记忆,一下子便在脑海中盘旋着。有部份甚至是虚构的,比如说和小时候的好朋友冰释前嫌的一段,根本是做梦做出来安慰自己的情节。
夏子弘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不是说死前都会把自己的记忆倒带一次,让他後悔不已之时,再速速送客上路的吗?在那两个人如此幸福的如今,自己便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这麽说来,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吗?
辛辛苦苦地活了这麽久,就是为了让别人能妥善地接管他的身体?
到最後甚至连一个来找他的人也没有。
妈妈的最後一个电话是甚麽时候来的?啊,自从Pinky申请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变更後,也没有人提出联络不上的抱怨吧?今年还没有把之前买的圣诞卡给寄出去,都掉到哪里去呢?都被Pinky给扔掉了吧?他还有甚麽留下来呢......啊,之前助养的小孩有寄信来吧?那封信抬头便说:亲爱的叔叔......
其实他应该可以安心离开了吧?
世上可以供其怀念,以及怀念他的事物,已经一件都不剩了。
「不!」
那一声却从他的喉咙里沙哑的喊了出来。
「呃......」
用着自己的力量睁开眼睛,夏子弘依着枕头稍为从床上坐起。他用手按着脖子,微微的声音又发出了。这时四周一片幽黑,那个人还睡在他身边,可过去的束缚感却已全然消失了。
夏子弘试着活动双腿,顾不得那阵阵使人发软的麻痹感觉,他跳下床,一下子便跑向大门处去。
20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
只是心里有个感觉:『现在再不逃便晚了!』
草草踩上拖鞋拉开了门,夏子弘没命似的奔跑到走廊之上。才刚按下了升降机的按钮,心里又被一阵没有由来的恐慌包围,於是连忙舍了身家性命,拐了弯便直往楼梯处跑。
「呼--呼--」
他好久没用过自己的身体了,穿着的鞋子又不合适,三十几楼走下来,难免气喘如牛,差点就要电召白车入院。可夏子弘仍旧推开了防火门,一拐一拐的歪着身体,就往外间幽暗的小路走去。
月亮挂在天上,乌云来了一片,便遮蔽了大半的亮光。夏子弘扶着墙,探头看左右看了两下,才又鬼鬼祟祟的走到街灯之下。此时夏夜的风晃晃自他身侧回盪,吹得他的衣襟霍霍作响,连带睡衣上的条纹都变成了笔直的线。
「喂!大半夜的你在这边干甚麽?」
虫声喧闹,夜半人寂。夏子弘走在他的逃亡路线上,也就显得形迹可疑。才没迈开两步,一边肩膀便已教人逮着,顿时怕得他冷汗直冒,怕一回头便会被告知这只是一场梦。
谁知回过头来,那个保安员打扮的男人便朝着他笑了:「哦,夏生?这麽晚你在街上干甚麽的,害我还以为是谁呢!」
夏子弘知道他是谁,那便是樊和明那幢楼的保安员冯哥。Pinky有空常跟他打哈哈的,过年时还给过红封包,可是熟得很呢。
然而夏子弘并不是Pinky,对他来说,那跟是位陌生人没甚麽差别。所以当下他便僵住了脸孔,笑容难看的跟对方道:「睡......睡不着觉呢......哈哈......」
「哦?不会是看英超联看得高兴了,才睡不着吧?」冯哥边说边挨近了身,一边神神秘秘的说。「喂,这回你注下哪边啊?羸了不了,可不要忘了兄弟啊?」
「......哦......不会,不会......」夏子弘含糊的应了声。其实他哪里搞得懂那些球星是谁跟谁,单是晓得现在球滚到哪边去便已是了不起了。
那些苦功都是Pinky下的,他一点都不记得。
「呵呵,你要到公园去吹吹风吧?哈哈,难怪啊,现在一定想装那个甚麽迪卡比奥喊一下吧?」冯哥边说边把两手向横伸直,摆出了《铁达尼号》的经典姿势。「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
夏子弘苦笑了一下。
甚麽世界之王,几天前,他甚至不是自己的主人。
其实到海边走走也是好的,吹吹风,头脑能清醒点。他心里念头一转,草草和冯哥道别了,又跨过了屋苑後的小花团,绕过了停泊在路旁的车辆,走上了那一条石屎路。
说来奇怪,这条路拐个弯便会绕出公路,那边便是在夜里也是车水马龙繁华得不得了。可只是拐个小弯,在地图上也不过是分了个义,便閒静得像个桃花源似的,人走在马路上也不怕车撞。偶然有几只鸟聚在树梢上头唱歌,真是胜似人间仙境。
这时夏子弘便走在马路中心,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已很熟悉这片地方。
这条路Pinky也喜欢走,往往是在下班後,就带着樊和明两个人一起散散步,享受一段退休人士的閒适。她似乎很快乐亦很热衷,每天把两手挂在支架上锻练肌肉,一边享受着底下樊和明舒爽的笑容。
不知道Pinky现在到哪里去了呢,不会还待在他的身体吧?
夏子弘边想边轻按着的胸口,似乎还不习惯做他自己。
亦因此,这时从後抱上来的那个人,亦没有识破他已是他了。
「你怎麽跑到这里来了......」
樊和明一开口,便这样温和地谴责他。
21
不过夏子弘却觉得很痛。
和口头的温柔不同,樊和明使尽了全身的气力,似乎要把他绞死般将人抱着。所幸现下夏子弘体型庞大,即使樊和明再用力,一时三刻也不能把他整个人压缩到怀抱内。
「你怎麽跑了?......」
对方灼热的呼吸喷到他脖子上,夏子弘浑身发抖,想要挣脱,却像掉入泥沼般越陷越深。樊和明顺着他的手臂爬到胸前,紧紧的捉着他,似乎下一步便要把夏子弘的心肝掏出来生吞活吃。
「我......哈哈哈,我没有跑啊......」声音出了口夏子弘才发现自己吞吞吐吐的,似乎真的做了甚麽亏心事,要等樊和明来惩戒。
然而其实他只是想做他自己而已,这跟樊和明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跟他根本没有关系。
「我嘛......我......」
不过夏子弘就是害怕。
也说不上是为甚麽,只是一阵没由来的害怕。
「我......我就是半夜起来想买个东西嘛,谁知、谁知下了楼才发现没带钱包,我都想要回去了......」夏子弘迟疑地把手举起,摸上了环抱着自己的肉𣕧。「......谁知你这就下来了。」
「真的?」樊和明的嘴唇就贴在他的脖子旁边轻轻蠕动,似乎一不满意便会扬起毒刺,刺得他肠穿肚烂。
夏子弘只感到浑身发软,似乎手足都要失去温度。他耐着心轻拍着樊和明的手,一边好言相劝:「当然是真的。我、我怎麽突然要走了?」
说着他又匆忙低下头,要为对方提供些新证据:「你看,我还穿着拖鞋呢!怎麽跑得远?」
其实他本来就不是想留下,不过就是不敢说。
樊和明把他整个人转到面前来,精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孔,像是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破绽。其时海边的夜风极猛,吹得夏子弘满嘴头发,却只顾得呆呆傻笑,要取悦把捻着他脸孔的人。
他就是怕,好像樊和明本来就是个可怕的人。
「我怎麽知道你为甚麽要跑了,我是不知道的......」在夜风中,樊和明轻声说着。「不过我突然很害怕,觉得你会就这样不见了。」
然而可怕的人却在说着他害怕了。
甩不开脑海间那种奇怪的感觉,於是夏子弘顺从地让他牵起了自己的手。
於是他随着他的步伐走回了他的家。
期间夏子弘甚麽都没有说。有些话本来就是要被当作神经病了也要说出来的,比如说我不是同性恋的,比如说我的身体其实被其他不明物体入侵了......
最後他舔着自己的嘴唇却甚麽都没有说。
就像Pinky在的时候那样,夏子弘的声音总是虚无的。
在最後他选择了这麽说:「哈哈,说甚麽傻话的,我不就在这里吗?」
难道我仍然被甚麽控制着吗?
夏子弘正想要发出自嘲的苦笑,突然一抬眼,却发现樊和明正凝神注视着他。
就在家门前樊和明再一次紧抱着他,不仅包纳了夏子弘的躯壳,甚至探入他的内在。湿软的舌头在他的嘴巴里游荡着,夏子弘却惊慌得不知如何应对。那自然也是Pinky熟行的事,他半分不懂。
面对他的反应樊和明只是奇怪的皱皱眉,一只手轻轻地梳扫着夏子弘的背,像是在把他的心脏托着。卟卟、卟卟的,像是要防止它一个不留神便会掉出来,逃离掉它的主人。
22
夏子弘彷佛就这样在他掌心内融掉,黏糊糊的,化成了一滩软绵绵的可可脂。原料是苦的,渗入点心思巧舌,便转化成有害的甜腻。
「我爱你。」樊和明整个人带着香甜气息,层层递进中和掉对方的苦恼。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离这句话那样近,胯下传达着暧昧的温度,樊和明轻轻撞上他的屁股,似乎经由布匹的摩擦便能传递兴奋。
夏子弘从不认为这有甚麽可高兴的,但他却感到有点快乐。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送达全身,似是沙滩上和暖的太阳,晒得浑身舒服的发烫。夏子弘想,一定是因为Pinky在他的身体内呆太久了,以至身体内某些神经经已养成惯性反应,只要樊和明一来,他必然就会全身奉献。
正这麽想时,樊和明随手一甩,便把他掉到床上。夏子弘看见时,樊和明正对着他笑,一边彬彬有礼地脱他的裤子。他吃了一惊,也没有多想,连忙扯起了橡皮裤头保住他的八月十五。
樊和明禁不起这一下反抗,愣了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啊......那个......」夏子弘缩缩肩膀,顺嘴胡说,竟然也扯出一个理由来。「刚刚才下楼走过,先洗个澡吧?啊!你先洗好了!」
说着便毛巾内裤、浴帽背心的连人送了进去,比平常的Pinky还要殷勤百二分。直到把洗手间的门堵上了,淋浴的声音响起了,夏子弘才真正舒一口气。他看了看背後,忽然觉得此地不易久留,於是又鲜蹦活跳地跑回他的床。
呼--
只是他好气没喘了两口,忽然间心脏猛地一跳,夏子弘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下一秒,洗手间的门却呱哒一声打开了。樊和明洗了没五分钟就走了出来,一双脚掌还是湿的,走在地上哒哒、哒哒的,逐渐靠近了他的床。
夏子弘缩在被子里,背上的寒背都竖起了,就怕一转头会见到一个兴致勃勃的裸男,到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总不能说:先生很抱歉,睡床上是不能吃屁股的。「嚓嚓--」就在胡思乱想之际,樊和明已钻进他的被窝里,一手抱来,吓得夏子弘连忙闪身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