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的保密义务----二目

作者:  录入:12-25

夏子弘不知道他正要体贴的是谁,可却感到自己亦受到了安慰。他的身体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晃,渐渐深靠进樊和明的怀抱内,然而道路却是越发显得挤迫了。
「嗨。」
夏子弘不知道在自己失去意识时,Pinky是怎样铺叙这件事。只是他们二人的关系现在更为亲密了,那倒是不容置疑的事。
「你看。」
顺着樊和明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的只是寻常的景致。一片天空,几幢大楼,马路上的汽车流转不断,他们站在交通灯旁边,一直等着灯上的行人变绿。Pinky大概是不懂得樊和明要她看些甚麽,一直瞪大着眼,抬起头来往前方看去。
夏子弘认得不远处便是他们的大厦,是樊和明的家。这时他的手便被牵住了,樊和明看了看那幢楼,转个脸来便朝他微笑:「看,出门时忘记关灯了。」
那一幢幢长方条上闪动着无数的光,也不知道樊和明是怎样找的,偏能找到他家亮着的一盏。「你看,一、二、三......」Pinky似乎是向樊和明露出了不解的眼神,樊和明倒一边笑着,一边耐心地跟她数了起来。
「嘻嘻。哪里能数得到呢?」
此时樊和明应该是十分温暖的,可夏子弘只觉得冷。从Pinky意识到他仍存在的瞬间,他的日子便没有好过。时而极热,时而极冷,便是现在也有一种针刺的疼痛,在他一放松时便会刺入五内。
Pinky似乎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把他排除,只是不知怎的,最後亦只能把他塞到一角。夏子弘一边待在他狭小的座位上,一边沉默地看着这出戏如何伸延下去。以往也觉得没甚麽的,此时却变得难以忍受。毕竟同在一副身体内,若是意识到彼此的存在,那实在是过於挤迫了。
夏子弘感到很难受,亦很难过。樊和明渐渐把他拥住了,然而那只是一出戏,他亦只是一个观众。感受不到戏中人的呼吸,感受不到戏中人的温度,仅仅只是一些形体动作而已。对他来说,便是落下泪来,最後亦不过是马上便能平复心情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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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过程中,难免会有几分感慨。
十一月时,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明明就要入冬了,走出门时亦能感到一阵寒意,偏偏这场不合时宜的雨却下得又猛又烈,存在得理所当然。下午的时候天文台终於发出台风警报,一时间市面上的活动都得停顿下来,然而街头却渐渐变得熙来攘往,人头涌涌的纷向回家的路上流向。小轮船被绑在码头旁,大上大落的不断起伏。海浪匆匆的从远处拍来,赶紧回去了,然後又狠狠地扑了过来。
这天本是Pinky的休假日,她却出没在外头,撑了一把深蓝色的伞子,又提了一把黑的,渐渐走近了码头。码头上的闸一放,船上嗡嗡的又冒出很多人来,有狼狈的、有泰然的、有慌张的、有自若的,纷纷聚集在一头,迅速又往向各自的目的散去。
Pinky避过了几只盲头乌蝇,收了伞,站在报纸摊旁的石屎廊檐下,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杂志的封面。她对这些自然是不感兴趣的,毕竟夏子弘的故事早己在她经年累月的努力下,被编写得天衣无缝。
哗啦啦的钟声一响,下一班船又经已靠岸,还剩下数分钟预定的停航时间便到达了,然而Pinky还是没有等到樊和明。两点三十分时,旁边巴士站的排出的人龙已经互相挤拥。雨层层的打过来,贴在Pinky裸露的小腿上,沾湿了她在夏天时买的运动凉鞋。
风呼呼地吹,湿冷的感觉比平常更为强烈。夏子弘闪神一下,一瞬间,便感到身体又回到了他的身中。可他仍旧一动没动,站立在Pinky开辟的地方,等待着Pinky所等候的人。
夏子弘尽情地感受着重回到身上的,那种冰冻的感觉。虽然刚才亦能感觉到冷冷的,不过那却是不温不火,无关痛痒的温度。当下可不同了,便连脚指头都是湿湿的,像是蒙上了一层即将死去的白,猥亵地蜷缩在黑楬色的鞋面上发抖。
他没有跑,在这样的大雨天中跑步,除了激起水花来沾湿双脚以外,根本毫无用处。
「阿弘。」
想着樊和明便跑过来了,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像极了摊在沙滩上的海带。他一停在他身边,就脱下了眼镜来擦,镜片上滑满的水珠溜向衬衣。樊和明裸着一张脸,像初见时那样,在笑。
「来。」夏子弘翻着兜里,掏出了半软的纸巾来要给樊和明擦脸。
樊和明也就笑笑,接了过来,便在手心里搓成了一团纸泥。他瞧瞧天色,又道:「雨这麽大,你也出来?」
「早上天那麽亮,你出门时不是没有打伞吗?」彷佛把Pinky的心思琢磨得透了,夏子弘徐徐说来,竟也有几分八面玲珑的气息。
确实他亦习惯了,一时三刻占回身体,已经不能使他雀跃欢欣。相对地,他自然亦不用感受失去身体时那种恐惧及惶惑。疼痛自然是少不免的,可夏子弘亦已经适应了。来到时皱一下眉头,那也就过去了。
夏子弘正专心地擦乾樊和明,恰时却感到怀中有东西在颤动。原来是Pinky预设的时间到了,手机便在怀中哗啦啦的响闹起来。夏子弘掏出来一看,备忘录上刚巧记录着Pinky原本打算在四点钟到华婶的铺头拿回修改的裤子。
於是夏子弘顺畅地把手机一收,拉了拉樊和明的袖子便道:「嗨,回去时记着先绕往对街去,之前改的裤子还未拿回来呢。雨这麽大,再不拿回来,明天就要光屁股四处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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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汁成份5%,酒精含量3.5%。
夏子弘一边转动着手上的铝罐子,一边阅读着上面的文字。虽然他并不在乎上面写的是些甚麽,亦别无其他的好奇。不过罐子仍旧贴在他的掌心上转动着,凉凉的,有点接近世事的本质。
「在想甚麽?」对此樊和明却显得大有兴趣。他一边把手扶上购物车,一边把头摄进购物架和身体的间隙当中,理所当然地枕在夏子弘的肩上。
「你不是我知道我在想甚麽又有甚麽用?」夏子弘把肩耸一下,突起的骨头自自然然把樊和明的脸踹落下来。
「心情不好?」那个人边摸着脸,又边理所当然地提出疑问。
「没有。」
......若发现底部有沉淀物,那是制作饮料的过程中出现的正常现象,阁下可以安心饮用。
夏子弘一直转动着罐子,似是十分留恋,却迟迟不肯放进购物车当中。心情不好那是自然的,他忍耐到现在还未发疯已属万幸。这时手机的提示音效又响起来了,樊和明按了一下他的腰,似乎是在催促他赶紧遵从Pinky设定的人生。
「电话。」樊和明等了一下,又喊。
「哦。」夏子弘施施然地把电话掏了出来,罐子又在手上转了一下。他的手指快速打了几下,把萤幕按亮了,接下来又显得心不在焉。
开始只是些无聊的小事,渐渐却变得无法忍受。喜欢的颜色,走路的姿态,Pinky都不厌其烦的一一记录下来,甚至再三提点。似乎害怕一旦事情全由夏子弘主导,她便会马上失却樊和明的宠爱。那当中似乎大有学问在内,只是夏子弘其实无需懂得这些知识。
严格来说,他本来亦无需百无聊赖地站在这里,和另一个男人挑着他不需要的罐头食物。天杀的!真不知道是开罪了谁才会得着这种命运?若是能追朔到根源,他定必会把对方的脖子扼紧,然後一个一个指头细细用力,直到遗下一排排发黑的指印才真个甘心。
「又怎麽了?」大概是嫌他走太快了,樊和明竟一把抽住了他袖子,又再借意提问。
夏子弘想,樊和明发问时,一定没有想过自己其实正在想甚麽可怕的事情。
想必,他亦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己到极限。
可他又能怎样?就是再怎样精心准备策划,逃到了天涯海角,两三个小时以後,他的身体必定又会像报恩的忠犬一样坚持回到主人身边。夏子弘得到的只有疲累,以及猜疑。樊和明已经不止一次觉得奇怪,怎麽这回儿夏子弘还说是要去买雪糕的,不见了大半天後,从他身上掏出的却是往菲律宾的单程机随心所欲到这个地步也是太过古怪了,然而夏子弘若向其坦白真相的话,似乎只会得到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下场。
「不说吗?很多关於你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樊和明一边把玩着他的手指,一边把铝罐子拿在手里。
「很重要吗?」
或者只要让这个人讨厌自己,便能简单地解决这件事?
「不,即使甚麽都不知道,我还是喜欢你的。」樊和明偏偏头,说得十分单纯,又浓烈得渗不入其他的东西。「啊!紫菜薯片!」
说着樊和明便推着购物车往心头好跑去,剩下夏子弘一个人残留在原地。他盯着那个喜冲冲跑开的背影,要离开那个人,似乎仍旧是件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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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渐渐累积成一本厚实的记事本子,夏子弘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边上突出的便条纸,五彩缤纷的颜色便从他的指尖略过。当生活经过这般七拼八凑以後,日子亦难免变得乱七八糟。
醒来後发现正在激烈地做爱,又或者是潜在大海中畅泳这种程度的事,夏子弘经己完全适应了。问题是他和Pinky之间的连系似乎日益疏离。很多时候他合上眼,醒来时已经是下一个月的傍晚,又或者一闪神,他便已在烹饪班的教室里,正制作着一个他不知道是甚麽味道的蛋糕。期间Pinky说过甚麽话、做过甚麽事,他实在一无认识。相对地,Pinky对於他的世界亦同样无所认知。
於是记事本便变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文字之间的一来一往,既像交换日记,亦似是行军的指令。总之Pinky说了他就必得做,而他想要的却从来不算数。
有时他写上:分手吧。
两眼一眨以後,原本的文字已被狠狠删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我很爱他。你懂吗?我可以为他付出所有。
夏子弘一直琢磨着这个「所有」的意味,或者连他自己的身体亦会包括在内。只要想到Pinky一旦甚麽疯狂的行径,他的身体便会受伤甚至死亡,夏子弘便无法反抗,而任由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弘弘?」
而所有的不幸便从这一刻开始。
「弘弘,是你吗?」突然一个满头花白,身型略胖的男人正往自己奔来,他神情惊愕,却又满脸喜色。
「你认错人了。」夏子弘一时猝不及防,便教他一把抓住了袖子。许多年不见了,他却自然而然的知道哪是谁,可仍然忍不住拔腿就跑。
「弘弘!嗨!弘弘!」
那个人在後面亲腻的叫着,夏子弘似乎仍能感到,手袖上有一股强大的拉力正把他往後拖。然而回过头来时,四周却甚麽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以及他身上尚未挥发掉的汗。
本来今天是要和樊和明去看电影的,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虽然那只是Pinky的主意,夏子弘本身亦对那套恐怖片亦是兴趣缺缺。现在却只恨不能赶快入场,好摆脱那个突然出现的魔障。十多年没见面了,怎麽会突然出现的呢?看他身上还挂着数码相机和望远镜,明明是故地重游,却显然是一副游客派头。
其实不过是过了十四年,他便完全变成一个陌生人了。
「应该已经回去了吧?」夏子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一边脑袋却频频往後晃动。
弘弘。
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那种温柔而亲腻的声音。
爸爸。
他也好没这样叫过这个人了。自从他们离婚以後,他便失去了叫唤的对象。
其实他为甚麽要逃呢?如果是爸爸的话,即使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爸爸也是会好好的听着,不会把自己当成是神经病吧?
「哈,他怎麽会信?」夏子弘低着头,只懂得苦笑。
他不会信的。毕竟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儿,爸爸也不会再笑着跟他去找夏子弘那头养在後巷的外星人。他知道爸爸是会帮助他的,只是甚麽的方法,以怎样的方式,他却说不准了。
毕竟多年没见,再是怎样血浓於水,也难以把握到别人的心思了。
还是别多想了......说来樊和明应该已经把票买好了吧?还是......
他低着头走回电影院前,不防别人一撞,便发出了惊讶的声:「咦?」
樊和明原来就站在他前面,夏子弘正要想笑,面对的那张脸却一下子黑沉下来:「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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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是......」夏子弘眉头一戚,两颗眼珠子斜斜的往上边溜,一脸困惑地看着对面那位。
父亲?
他把两个字贴在唇边扇了扇,额头的汗都快要滴下来了,却半个字都没有漏出去。
我凭甚麽要跟你交代这些?
「那个?那个甚麽啊?」接下来夏子弘便笑得更开了,一只手往樊和明的臂上绕去,也不管四周塞满的都是人。「票都买好了吗?快进场吧,不然一会儿又会不知道片子说甚麽了。」
本来你也算不上是我的谁啊。夏子弘一边得殷勤,一边却隐隐生出了一点反抗心理。他也搞不懂为何这时自己就生气了。好比不断被磨擦的绳子,再怎样没脾气,终究会被激出星星火花来。
「我是问,刚才跟你拉拉扯扯的那个人是谁?」
他好言好语的说了些糊弄他的话,对方却显示不吃这一套。那张脸「嚓」一声的烧得发黑了,说话一板一板的,生硬得比念台词的还难听。
於是夏子弘的气也冒了出来,管不了Pinky的前言对不对得上他的後语,哗啦哗啦的终於说出了实话:「谁谁谁,你管得了是谁?那是我老爸好不好?」
「老爸?」樊和明却敏感地只抓住了当中一个词。
「是啊,有甚麽不可以的......」他摇摇晃晃的随便点了一下头,还没意识到有甚麽不对,手却一下被人往半空甩开了。
「你还暪着我甚麽事情?」电影票还在樊和明手中,快被他握成废纸了。可惜,总共浪费了一百二十多块钱。夏子弘无奈地一笑,怎麽他就只能注意到这种无关重要的事。如果......
同时对方的质问已经狠狠击来:「你不是说过,你爸妈当时已经?......」
啊,Pinky是说她爸妈已经死掉了没错。
如果他注意一下便不会吵架了。
「那时候是那时候的事啦,刚才我是说......」他搔搔头,像个犯了过错的孩子,拚命想着要怎样圆谎。
「我知道你是有事情暪着我的。」樊和明站在边上,像个裁判一样公正地审视着他。「要坦白很困难吗?你......我本来以为那根本不算甚麽,可是你甚麽时候是真话,甚麽是假的,我都猜得有点累了......或者我是有点自以为是了吧?我以不管怎样的你,我还是能......」
说着他脸容扭曲了一下,似是这时才感到被人刺了一刀的痛:「原来我仍旧不能忍受别人欺骗我。」
语音刚下,他转个身便背向他了,似乎一辈子不想再看到他的脸。
「喂......」夏子弘小跑了两步,却被突起的人丛挡住了,走不上去。
类似的场景夏子弘看过不少遍,理所当然地,他又被遗弃在大街之上。
上一次是遇见前女朋友的时候......再上一次是......
夏子弘抬头盯着挂在半空的海报看,这没甚麽,不过是过去的记忆而已。一阵阵冷气从电影院里泄出来,吹得他脸上湿湿凉凉的。夏子弘抺了抺脸,他是不可以生气,不可以哭的。各种莫名的感情一涌而上,夏子弘紧紧的握着手,他用不着去表露那一点点。
没关系的,樊和明本来就不算是他的甚麽。
他突然想起好久以前,在那个老旧的机场里,父亲笑着向他挥舞着护照的动作。那时他还好小,下了课让工人接了过来,睁大眼看着父亲消失在大堂的间隔後,只是感到有点莫名奇妙。
他不悲伤,也没有甚麽感触。不过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原来无论是平素怎样疼爱你,老是把心肝肉儿挂在嘴边的人,也能潇洒地拖个皮匣子便离开。就像父亲把他从沙发上赶下来,哄着他回房间睡觉的那个时候,原来就已经跟他的母亲协议离婚了一样。无论是怎样亲近的人,只要时候到了,也就能轻易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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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们也不是不爱他的,只是比起他,有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便是。
对此夏子弘从来没有抱怨过甚麽。
「小伙子,你怎麽了啊你?」

推书 20234-12-25 :不能爱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