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英二,要不你想要王来看你,或者我父亲再教点什麽?"
??!
凤不自然的态度引起略微舒心的猫儿再次警觉起来。
"长太郎!够了,别再顾左右而言他!"
"什......什麽......怎麽了......"
"我说,你虽然有理有据,终归口说无凭。你要拿出确凿的证据让我相信不二确实没事。"
良久,凤的语调降为低低的嗫嚅,犹豫地吐出:"那好吧。我再去前线一次,要不二写一封信证明。这样你总信了吧!"
"好!"果决的瞳眸凝视著凤,道出说不尽诉不完的坚决与羁念。
卷八
几天之後,凤如约携著不二的回书来到青苑内室。
把信递给期许已久的菊丸,见菊丸在他平日惯坐的华贵靠椅上坐下览信之後,凤也就在室中的圆桌旁寻著椅子歇息。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凤密切注视著菊丸的一举一动;一手看不出有无力道地置於桌上,另一手松弛地蜷著落在腿上。
信上不二的字较前已工整许多,但依然是歪斜。信的内容大致是说听闻英二担心他、还特地要凤再往返一趟,心里很是快慰甜蜜;而手上的伤已逐渐好转,英二不必放在心上。
目睹菊丸的视线已经到了纸张末尾不二有特点的签名处,凤以听得出在勉力安稳的语气问道:"见到信了,英二可以放心了吧?"只是......手......逐渐攥紧。
从头到尾没有表情的菊丸缓缓沈下手,站起,正视了凤一眼,把信放在桌上、挪至凤的面前,又走回靠椅,坐下,徐徐而又不甚闲适地开口:
"长太郎,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平静的语调没有刻意装饰揣摩,却比凤方才的沈稳更无波澜。
"什......什麽真相?"问者不惊,答者的话语中却明显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惊慌。
直直地盯著凤,很是坚决:"我们开诚相见好吗!不二......是不是......死了?"
"信......你不是看到信了吗......不二的亲笔信。"神智恍惚中,凤听到自己如此应答。菊丸问话的直接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前一封是不二写的,这次不是。"
空气一瞬间骇人的冷凝,菊丸已然迷离犹疑、还有些许恐惧的目光射进他的瞳底,将他注视得软垮而僵白。
怎麽可能不是......英二我骗过你吗?
凤很想这麽答,却......胸中有一团浑浊物堵塞了管道,气息、心跳愈发不顺不平,良久吐不出半个音。
他想错了。从那天开始,他尽力维持著这个细若游丝脆如枯灰的局面,以为只要自己不出纰漏,便可以瞒天过海。但是,但是......就算王和父母和丞相,这些可能不经意泄密的人都心照不宣,那些青苑侍仆却无法伪装到坦荡平和。其实自己也不行不是吗......在英二的背後,他多少次训练自己的口吻、自己的表情......从那天起,他就要人模仿不二的字迹。虽然他对外人不放心,可是自己的字迹英二太熟悉了啊。到了最後一步,还是算错了......不二就是不二,他的字无论怎样英二都能认出;而不是他的,即使是惟妙惟肖,英二也......
苦楚堆积累砌在心中将要窒息,凤知道再瞒无用,揪紧心口,沈沈微微地点了下头。
"哦......"仿佛大物落地,菊丸叹了口气,後倒急骤软下去,呆呆地凝视前方。
"英二......我......"他知道,这时候英二一定想问,不二到底是怎麽......而这,也只有他晓得。好在菊丸的座椅有靠背,他没想去扶。
"不二离去的时候,只有我在场。半月前那天,他去救部下的时候......被袭到了要害。我在军中待他回来不久,军医说......已经......无可挽救了。当时......还余些气息的不二屏退了其他所有人,要我拿纸笔......"
凤隐忍的悲伤滚落脸颊,近乎语无伦次哽咽著如同自顾自地诉出哀情:"你记得那封信......不二,他并不是手伤呀......那时侯......他躺著,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浑身是血......手......颤抖得厉害,也不剩什麽力气了......他甚至......你记得那信上的血痕吗......他......没有力气......甚至是抬起手......是我看他写,移动被他压在手下的纸......就那样......手上的血擦在纸上......"
把积蓄著无法派遣的苦闷事统统倒出,凤默哭起来。
而菊丸......依旧是呆呆地望著前方......半晌,似动的嘴唇轻轻把声音氤氲开来......细碎......断续......喑哑......
"‘不二殿下......危在旦夕'......所有人都知道的吧......只瞒著我一个。"
曾几何时还红润的脸颊无半点血色,淡定冷窒的神情固於其上,那一瞬间,竟让凤以为看到了世界破碎。
凤很快止住了哭泣,把悲伤痛苦收於心中。因为,现在,首要的不是悼念故人......
"英二......不二最後说......到了瞒不下去的时候,就告诉英二:好好活下去............你要知道......他那时是笑著的......很满足......很......满足......"
王子的姿势与神情始终一点未变。凤惊惧起来,这个人的心思往往不在他计算之内。他走动,说话,对方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在他试探著告别时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那时,这个戴著虚弱微笑面具的人儿看上去就好像毫无生气的人偶一样。
苍白的无力感寸寸割裂血肉组成的内心。
夜晚,卧於宽大床上的菊丸感触到自己体温倏而冰凉,倏而燥热,辗转难寐。
睁开眼,看到天花板上精美的镂饰。那原是冰国的图腾,後来因他而改刻成了可爱的猫咪图案。自己......以前很喜欢的。
可没有哪一种装饰能装潢空虚;没有哪一种劲风能排遣哀愁。
朗月垂光,耀地照床。
往事依稀浑如雾,都随云水到心头。
乱。
掀开被子急翻下床,喉头忽有一种冲动,却终究没有出口。
菊丸甚至没有在寒夜里披件衣裳就径直走出卧房。内室可分三进,最外是摆有书桌的厅堂,最内是他的卧房。第二进与第三进仅仅是隔了一道屏风。过去他在夜里常害怕,只需叫一声,就寝於中间部分的不二就会来到他身边,安慰他,陪他聊天。有时候,就这样开心地说到东方泛白,然後一起发困被忍足师父训斥。可他们却这样照干不误......渐渐长大,他们品音乐、赏美术、聊医药、侃棋技、谈政治、论经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亦乐乎。
可是......过去那一段充满春日光辉和夏风旋律的美好时光,就已经和现在完全断绝,成了伸手也无法触及的往事了。
试图从不二的床上探寻出他遗留的体温,徒然无功。菊丸绞著不二的衣物,任凭由开著的窗户里吹进的风在自己身上肆虐。
夜风清晰而又惆怅,菊丸缓步移至窗前。
月明星稀,流莺啼转,银汉皎皎夜未央。
结成许久的沆瀣已然凝固,有意无意衬著半空中啁啾嘶叫却又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乌雀。
真是的......这麽久了啊......这是你离开後第二个冬天的到来了......
叫我等了这麽久,就是等到这个结果吗......不二,你好差劲......
那是不是说......我可以不用过那一日三秋的日子了......不用再......时时为你守望了......
不二......你是微笑著走的吗......
畴昔最甜蜜最美好的事成了最刺痛的回忆,就像地平线的彼端那样遥不可及。过去十几年愉悦的时光被轻抛浪掷,摇曳著星星点点的灿芒不复回还。
就这样,不二在这个由时空和人类所组成的舞台上退场了, 不需要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抑或希冀,可是活著的人,却迟早必须和未来相互拥抱。
好好活下去......可是,没有你的世界......
夜风由凛冽逐渐转为轻柔的抚摩,久立於窗前的菊丸忽而感到了冷意与倦意,他步回榻上安宁纷乱的心绪。
此时的他正伫立在回想的深渊,凝视著通往过去的水面。时针逆转、白昼的光和夜晚的暗正急速地交替著,不久,夜晚的黑暗占了上风,将他的回想予以视觉化。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把利刃,将所有的事与事的主角割裂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只字片语,都构成菊丸本身过去十几年来的记忆与光阴,每一个字都伴随著丰富的背景,在他的脑海里扩展开来。
巨大的真实感搭乘在一艘回想往事的小舟当中。
茫然中,画面渐渐明晰起来。
记忆中的草地,记忆中流动的小河。他看到了小小的不二,小小的自己。
不等不二阻拦,他一举跳进小河,站在没膝深的河水中噘起嘴向不二抱怨:"明明一点也不深嘛!"还不让我下河。
对方只是淡雅柔笑任他埋怨。他不满地将不二一把扯进水里,然後两个人像乡下野孩子般顽皮地互相泼著水。当衣物、头发、皮肤都沾上晶莹的水珠时,他们隐约听到有人婉转虚无缥缈的歌声──
芬芳美丽紫藤萝
威严的国王送一朵
高贵的王後送一朵
英俊的王子送一朵
强盛万世我冰国......
他们开心地玩著、笑著,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远处山崖上芬芳盛开的美丽的雏菊,不二微笑著说去给他摘来。
他等啊等,不二再也没回来......
卷九
自从那个犹如当头棒喝的消息似幻似真扑面而来之後,一日日,窗外的雪下得越发的大。
这段时间内,皇城与前线均甚为平静。
前线由日吉若统领事务。日吉属文职出身,职责是负责全军物资运转分配,坐定军营,不露圭角。他虽不参与军事,然而却相当能干可靠。不二领兵出击时定然将阵地托付给他,交代好防御方法,免去遭偷袭之虞。
不二最後在将旁杂人等自身边驱走之前,同样把一计传达给了日吉。这使得立海军队近在咫尺而两月内不会知晓他的离去,即便是仁王亦不敢轻举妄动。
但日吉终究是临时替代最高指挥官的一名文职人员,两个月一过,计谋败露,缺少灵魂人物的前线必然在内因外患下崩溃。当下必须有一位足以担当大任的人前来填补空缺。
平静的气氛皇城亦然。有些许不同,皇城是沈浸在忧虑与犹豫的阴郁氛围下。
不自然的平静往往酝酿著变革。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冰国还有人能够与不二相提媲美顶上统摄战局的,唯一只有凤长太郎。
而摆在眼前的一道坎不言自明。
告知菊丸不二的死讯後,凤每日都前往青苑探视菊丸。
菊丸的反应出乎凤的意料。凤到来的时候,他总是笑脸相迎,对凤说些排解压力的话。
凤不甚了了:究竟是谁安慰谁?
青苑的侍仆们告诉凤,王子的心态或许就是,失去一个,就要抓牢另一个,不能再失去。他们说,除了在凤面前强撑硬挺,王子已不说任何一个字。王子每天只是睡觉用膳、一个人困乏地在卧房里看书、又或者一个人在庭院里习武。
殊深轸念却故作欢颜,凤目睹著那原本就清瘦的身影一天天益愈形销骨立,有如万箭攒心。
叫他更剜心的是,他了解自己将要的承担的重任,这,要如何出口?
每日每天,凤总在在谈话中暗示,而菊丸的反应相当木讷。
"不二带过的军队,应该军纪严整吧。"
"如果与他们正面交锋,战力上我们是没有胜算的。"
"仁王以诈欺师出名。惟有看透他的诡计,才可能使我方脱离险境乃至取胜。不二在的时候,常常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处於深宫的菊丸对前线的分析不仅合情合理,某些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精辟入里。
像是在为凤出谋划策,又仿佛只是自顾自地发表个人意见。凭他的语气,凤根本无从得知他到底是否听懂了自己要暗示的内容。
离不二去世已有月余,再拖下去於情况不利。终於有一天,凤克制不住地把话挑白。
不出所料,再是努力和缓,他们还是吵了起来。
"长太郎!怎麽连你也这样!"
"不是的,英二!你......你冷静点!"
"长太郎!你如果,如果......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英二,你听我说!"
"我不听!"
.........
另一边,有决定权力的人们也徘徊不已。
凤不可能不去,可这样一来,现在已经不说话不会笑的菊丸会变成什麽样?自小封闭的他,就只有这两个最信任的挚友。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已经确定回不来,另一个也有可能再也见不著,这样生命支柱几乎崩溃的人,会变成什麽样?更何况他还是从小在周围的仆人们千依百顺中成长,不二和凤、以及他们这群大人大都听其求索,顺境中遭到如此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会变成什麽样?
老实说,国王与王後在一年多以前就後悔了。後悔把孩子禁锢在一个虽然尘土不沾、却隔绝孤寂的世界里。为此,一个简单、势在必行的命令久久下不去。
随著日期推移,国王与王後依旧首鼠两端;
丞相乾主张狠下心立即令凤走马上任,於国於王子,不见得是坏事。能够包容不二赴往前线,这回王子殿下能够理解放人的几率是83.7%;
眼见所限时间一点一点逼近,忍足向日夫妇也果敢断然地舍小为大,急请王尽快把凤送到前线。
有另一个孩子的父母以身作则,迹部和手塚於是毅然铁下心,把凤召来。
凤被召到的是一个小室,里面的人,只有国王、王後、丞相、和他的父母。
四周冷寂肃然的环境让凤顿时明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在他听到宣召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吧。
"凤。"
"在,陛下。"
"凤长太郎亲王殿下,担任前线指挥官一职。"
"是。"沈重而坚定。凤在问自己,这样做对英二,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良久的沈默无声,还是凤先冲破冷凝的尴尬。
"......王?那,副官是......?"
"现任王都守卫官桃城武。"合上数据记录,乾代为作答。
"这个年轻人血气方刚。勇猛可畏,但智谋稍逊,有赖你多提携他。"
"是。"
又是一阵若死的静寂,凤左思右想搜肠刮肚总算找到了可言的话题。
"陛下,我想早点去熟悉状况。不二的事件突然,我自行启程,请勿告诉任何人,可否?尤其是百姓,可能会引起恐慌。"
还有,英二他也不希望看到吧......
"可以。然则无论如何,我们二人要送送。"
"陛下......!"
"安心,便衣。"
"......"
"後天出发吧,你还可以准备准备。"迹部顿了一下:"你......找个机会向英二道别。"
道。别。
是吗......?人有悲欢离合,终於,到了要分道扬镳的这一天了吗?悲喜我们一块儿尝过,英二,我们真有重逢的那一天吗?......
原本众人商计著以凤染病卧床,或前线变故、不二需要副手为由来搪塞凤将要出现的久别,现在,一切一切的谎言都不需要了。
此前众人烦心怎样告诉菊丸有关不二的事,没成想他自己察觉;那麽这次凤的远行,他又是怎样呢?
"英二,凤後天离开王都去前线,这两天大概会来向你道别。"
听到手塚的话,菊丸直视著面前的父王与母後。
固然不期待他会欢欣鼓舞地说些为凤打气的话,然而他既不反抗也没有表示同意,更不像当初一副纷乱无头绪的样子,甚至,连怨怼的眼神都没有。
紧接著,他们的心凉了半截。
菊丸只是冷冰冰地丢出一句:"无所谓。"
卷十
自从那次发生龃龉之後,凤就再没去看过菊丸。只是在临行的前一天傍晚往青苑去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