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示意他放我下来,却不想他反而把我抱得更紧了,"不放,一辈子也不放,我就这样抱着蓝冉一辈子,好不好?"
真他妈想一脚踹死他,再自己跳下来,拍拍屁股走出这个坟墓。可是我现在连踹他的力气都没有,就算有,也打不过他。该死的我现在不过是个瞎子、哑巴、伤患。我只好不甘心地掐他的手臂,狠狠地,带着泄愤的情绪。
王大少爷没有挣扎,近乎享受地闭起眼睛,伏在蓝冉肩上,亲呢地哼出声来。
渐渐地,冷静下来,理智回笼。我开始考虑怎么出去的问题。我可不想让王梓一掌轰了坟墓,大大方方走出去,告诉原飞我蓝冉做鬼回去找你了,或者叫春水再来虐杀我一次,谁知道那小子还会在我身上干出些什么玩意。
王梓抱着我朝一个方向走去,停了下来,凌空拍出一掌,传来棺木捣烂的声音。我冷不住嘲讽,若我现在告诉他身份,估计我就是那堆碎片中的某几块了。出去以后,我是不是还得费些力气找机会收拾他,省得将来不小心栽在他手里?
"找出口。"我在他掌心写道。
王梓把我放在一块石头上,听话地在坟墓里扒挖起来。
人说,瞎子的耳朵总是特别灵敏。这也许是对的。我集中精力,努力着从空气流动中捕捉着微弱的风势,继而找出可以到达外面的通道。
一会儿,我招他过来,示意了一个方向。他就乖乖地抱着我走过去。我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果然有一丝风的呜咽。王梓提掌拍了一下,兴奋道:"果然有通道呢。"
回过头,"蓝冉。"
干吗?我机警地竖起耳朵。
他猝不及防地在我唇上啄了一下,"你真聪明。"宠溺和骄傲的口吻。
神经!我在心里骂咧咧道。便指挥他走了进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停了下来,把我放在地上,然后凝力发出一掌,"轰隆"一声,石块崩裂,随即"隆隆"声不绝,隧道连带起了反应,马上就要塌了。
王梓挟起我飞出洞口,我听到了风的清响,鸟的鸣叫,水流的歌唱。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梓放我在草地上,亲呢的唤道:"蓝冉--"
我回给他一个温柔的笑容,同时,毫不犹豫地出手了,在他迷醉在春风里的一刻,咬破舌头使出天魔解体大法,连同一路上凝结在右手的功力,印在了他的胸膛上。
然后,"听"着他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飞回隧道。
"为什么--"风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几乎被水流、被鸟鸣掩盖。
然后,"轰隆"一声,洞口完全封落。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滚动的小石头静止,直到灰尘散尽。
为什么?
--因为你我的身份必是敌对。因为我不想被杀。因为,你刚好给了我杀你的机会。
抹干唇角的血迹,我转身,逆风而行。
这风的清响啊--
(天魔解体大法: 一种古怪的邪派武功。自残肢体后,功力反而陡增一倍,但不能持久,用此法后必定元气大伤。)
十日后,宦官康福之墓被毁,神威国天牢被毁,惊夜堂被毁。
十五、摄魂
一个瞎子,可以做的事实在不多。当然,若你有一技之长,仍然可以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昔日蓝国的宫廷乐师长,就是一个瞎子。
乐律是皇族的必修课,不论嫡庶,不分贵贱,所以我父皇也曾把宫里头的唯一瞎子,同时也是蓝国最好的琴师,丢到落英宫来教我弹琴。那时我犹愚蠢地以为父皇或许会因此多看我一眼,才下了很大的心思学琴,可是直到老瞎子自叹不如我拍拍屁股走人,老头子照样屁都没对我放一个,我失望之下砸了琴,也从此了了对亲情的那点幻想。
"你也是来应征琴师?"一个温厚的声音问我,看不见表情,但可以听出几分惊讶。
我点了点头。周围不乏嘲笑。
"那......你先弹一曲试试吧。"说着,他领我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伸手摸到一把琴,探索了一阵,努力回忆起十六年前抚琴的样子。
"喂,他到底会不会啊......"
"这年头,一个瞎子都敢来应征流云坊的琴师......"
"......不自量力也太过头了吧......"
我抿了抿唇,小指轻挑,一声清越拔地而起,击空而去。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忽然一阵抽气声,不知谁喊了一句"四十年前失传的兰宫赋!"
很快有人嚷嚷了起来。"真的是兰宫赋?......""不会是吓人吧......""看不出啊这小子又瞎又哑的......""听说写下此曲的那位大琴师就是个瞎子......""这世上的能人异士果然多有残缺......"
我脸上摆着大师容相,心里头有够嘲讽。十六年未碰琴弦,端的生疏,这兰宫赋弹来似是而非,二十九处出错。也亏得他们这么盛赞。
让我试弹的家伙一直未发话,直到曲终,才宣布说:"各位,流云坊已经找到最好的琴师,大家请回吧,耽误了各位的时间,实在抱歉。"
回头又对我道:"在下是流云坊的管事楚沐。还望先生告知姓名。"
我示意他把手给我,写了两个字:"阿福"。
楚沐愣了愣,这名字实在够俗,与琴师的身份......不搭配啊。
"那么,阿福先生,请随我上楼见我们坊主。"
我点点头,任他牵过我的手走。上了二楼,进了一个房间,可以闻到一股浓厚的墨香。
"楚沐,你的眼光还真独特呢。"一个挑剔的声音响起。
"淮安,你的人物画这个月行情有下降哦。"楚沐笑着回敬道。淮安不高兴地哼了一下,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他的琴艺真那么厉害,能让你这个诸事不管的管事先生也难得维护起一个人?"
"燕洺,当今已很少有人能把兰宫赋弹到这种程度了。况且,这还不是阿福的真正水准,他的这双手,看上去可是很多年没碰过琴弦呢。"楚沐不紧不慢道,"白荧,我人已经找来了,要不要可是你的事,毕竟你才是这里的头。"
正主终于发话了:"我相信楚沐的眼光。"语气很淡,而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冷静却不失优雅,像我记忆中的一个人。
"喂,楚沐,他怎么到现在也不吭一声。既然是伙伴了,好歹也打声招呼啊。"这么不客气的话也只能出自淮安。
"阿福不会说话。"楚沐依然替我代言。
白荧忽然道:"你叫阿福?这名字在这里不适合,你掌琴,以后就叫圣音。"
这样,我就成了流云坊的五公子之一圣音公子。白荧排行老大,书法一绝。楚沐精通棋艺,同时算是流云坊的管事。淮安的专长是人物画。燕洺曾经是宫廷的领舞。自此,流云坊的琴棋书画舞集齐。在这里流连的,多的是王侯将相,也不乏江湖名门。
白荧、楚沐、淮安、燕洺四人本就是名人,艳倾天下、才扬四海,世人爱其才、贪其色,老早把他们捧得高高在上。而今忽然多出了一个圣音公子,容貌不算绝佳,且又哑又瞎,一时倒也纷纷好奇而来。我尚不能谈笑生色,便自顾抚琴,倒由此得了个清高之名,追捧者不在少数。
每天日落时分,楚沐都会过来听我弹上半个时辰。"圣音,你的琴声让人淡忘了寂寞,其实,你一直寂寞着吧。"
寂寞吗?我无法回答,只是将音阶拔高,多了些张扬。
楚沐轻轻叹了一息,而我听不懂里面的情绪。
"圣音,其实听你的琴声,也会让我发冷。因为无法触摸你的感情,没有爱憎,无所谓生死。若爱上你,一定会疯掉。"
可是,还是有人宁愿疯掉。
夕阳不见了,楚沐走掉了,我还是弹着琴,山川水流花影日月风云,若看不见,那就由我来创造。
"......圣音......圣音......"
"怎么办?他听不到......"燕洺急了,已经有很多人倒下了,若非圣音无意,若不是他们四个定力够好,也差不多被琴音摄走了魂魄。
"唤他真正的名字。"白荧冷静道。
"阿福!阿福!......他还是听不见。"
"阿福并非他的真名。"楚沐盯着顾自弹琴的某人道。
"那你们谁知道他叫什么?"淮安已经渐近恍惚,猛然摇了摇头,极力守住心头的那点清明。
"惟今之计,只能强行阻止了。"白荧拿下决定。
"不行!万一反噬的话,那圣音他--"
"没有时间了,淮安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楚沐,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完蛋!"白荧厉声道。
楚沐退后一步。白荧与燕洺相视一眼,同时扑上前去,齐齐点在他的双肋。琴声嘎然而止,五弦皆断、十指皆破、血珠飞溅!
"圣音!"楚沐及时抱住颓然倒下的人儿,两指搭在他的手腕,惊道:"他原来就有很重的内伤!"
"现在怎么办?"燕洺担心道。
"找最好的大夫!快!"楚沐迅速给他渡入真气护住心脉。
"那这些人呢?"淮安指着满地的"尸体"问道。
"别管那么多了,他们很快就会自己醒过来。"白荧示意楚沐将圣音抱到二楼房间。燕洺已经赶去找大夫了。
"大夫,他怎么样了?"已经是第十遍问这句话了。
"老夫无能为力。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第十一个大夫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后走掉。
楚沐抓着圣音的手,脸色比他还白。
"燕洺,你赶快再去找其他大夫啊。"淮安催促道。
燕洺苦笑,"城里所有的大夫都已经请遍了。"况且,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再奔跑,照这样下去,圣音没死,他倒先挂了。
"那圣音怎么办?他会死吗?"淮安已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不会死。"白荧忽然道,"我有一个表弟叫白微,他是青国的国师。"
十六、重逢 葬
"或许,他会有办法。"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楚沐抱起圣音道。
"那流云坊怎么办?"白荧冷冷道。
"有燕洺跟淮安。"
"不行,你我必须留下一个。有些情况,他俩应付不来。"
楚沐怒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好,我留下。但你必须答应,要把他活蹦乱跳地带回来。"
"我答应你。"
讨论的结果是,楚沐淮安留下看门,白荧与燕洺带圣音去找国师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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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车鞍马,仆仆风尘。
"白荧,我们这不是去青国的路。"
"当然不是去青国。"
"不是说去找你的国师表弟吗?"
"我们是去找他,但他不在青国。"
"那他在哪里?"
"不知道。"
"......"
"所以才找啊。"
"那如果找不到呢?"
"当然是回去流云坊。"
"那圣音呢。"
"是活的就带回去还给楚沐,死的话就埋掉。"
燕洺打了个冷颤,看着靠在自己怀里不省人事的圣音,只能祈求上天保佑,是个瞎子已经够可怜了,又是个哑巴,老天不厚道啊,现在很可能还要死掉,命途也够多舛的。
白荧的四大家族身份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这几天燕洺总是看到一些人绕着马车高来高去,偶尔向车内的白老大提供情报。
"怎么样,白荧,找到人了吗?"燕洺小心翼翼地问正自闭目养神的白老大。
白荧睁开眼睛,懒懒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于是燕洺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一半。
"老张,风铃渡口。"白荧吩咐道。
"是。少爷。"车夫马上调转了马头。
春风镇算得上地处偏僻,与附近的城市隔山隔水,街巷屋瓦,处处透露出古朴,行人闲适,没有杀气。燕洺他们来到这里,就像出了江湖,到了乡下。
三人上了岸,雇了辆马车,便向镇外的山林赶去。只一会儿,又打发了车夫,两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背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沿着一条狭窄的山道,向上走去。好在两人武功还不错,看上去还算轻松。
"白荧,那个白微,真的住在这里吗?"燕洺盯着这栋坐落在山腰上看上去很普通的房子,除了地理位置不对外,其他的倒也无可挑剔--实在普通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白荧将背上的圣音交给燕洺,漫不经心道:"三国境内,至少十三座山上有这样的房子。听说这十年来,我表弟就是在这些地方度过。"
"怪人。"燕洺耸了下肩,不由得问道,"是不是因为你表弟长得很丑?"
"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燕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人了。"
白荧挑了挑眉,示意他向前看去。
房子的门已经打开来,一个男子正冷冷地看向他们,一身黑色绣金的长缎子衬着半透明的肌肤,五官精致,紫黑的瞳眸看不见微光,同样紫黑的头发长及脚踝。
白荧丢下已经呈化石状的某人,悠闲地向那个男人走去,一边愉快地打着招呼。"嗨,白微表弟,别来无恙。"
白微目光掠过他,投向化石男怀里的半个死人,无动于衷道:"我从不救人。"
燕洺一下子复活了过来,"喂,你都没听我们说明来意。"
"哦?那么,请问:你们有何贵干?"紫黑的眼睛对上燕洺。
不知怎么,平时见惯了大场面的他竟然会生出几丝紧张,只好抱紧了怀里的圣音,以纾解这种不适应,然后坚定地对上那双妖异的紫黑瞳眸:"请你、救圣音。"
白微重复了一遍:"我从不救人。"
燕洺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道:"请你救圣音。"
白荧看着僵持的两人,感到隐隐的头痛。燕洺平时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一旦固执起来,可是比楚沐还难搞定。白微自不必说,虽是表兄弟,可两人并不算熟,也不代表自己没听说过他的事迹,先是弑父逼宫,再后又是弑师,名为青国国师,却连青王也不敢管他。这样的狠角,十个燕洺加起来也不够他塞牙缝。虽然自己是来求他救人,其实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所以在马车上才会说出那番话。楚沐,并非我想失信于你。圣音,并非我不想救你。
白微已经抬头看向东方,崭露的初日,点亮天际的云彩,燃过苍穹,就像十年来的无数个日出,维持着心中的那点希望与幻想。妖异的紫黑,辉映着盛日的红,那种孤绝的华彩,灭顶的忧伤,无望的等待,蓝冉,你可懂。
蓝冉,我已寻你三界。
蓝冉,我决不放手。
蓝冉,蓝冉,......
"白微......"看着那个来自黑暗深渊的男人,燕洺忽然发觉自己已无法再坚持下去,惶惑地抱紧圣音,感觉怀里的生命正渐渐地消逝。猛然抬头看向白荧:
"是不是......已经没有人可以救圣音了?"
白荧想摇头,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直直地站着,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终于,还是点下了头,忽而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下一瞬,燕洺抱着圣音转身,走到崖边的一株栀子树下,将圣音平放在地上,然后抽出宝剑挖起泥土来。
削铁如泥的剑,纷飞的土。不过盏茶的功夫,七尺长两尺深的坑已跃然在目。
燕洺丢下剑,小心翼翼地将圣音抱起,放入坑中,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亲了下他的额头,把土覆了上去。然后捡起剑,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