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影者,何许人也?
身怀绝症,慈母远去,无人信任,所慕非人。
于他来说,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彻骨的冷。
然而,柳暗花明之中,命运急转而上,终于复见了远方的灯火通明。
原来,前方总还是会有路的。
第 1 章
炎影教总舵。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于应声。
夜总管急得直跺脚,无论如何,一定得在正午前选出一个人去伺候少教主。少教主喜怒无常,若不将他伺候好,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时不悦之下将他杀了。
可是,教中谁都知道,进了少教主住的房子,那便是有去无回了。因为之前被派去伺候少教主的人,几乎都已死尽。所以,此时没有一个人敢应声。
夜总管正着急,忽见不远处一个人抱着一捆柴火往前走去。这个人他认识,是柴房的小尚,小尚勤快又热心,虽才从分舵调入总舵不久,却口碑甚好,人人提起他都会赞不绝口。
他才进总舵不久,料来对少教主的事也知之甚少,若自己出面让他去伺候少教主,他定然二话不说便会答应。虽然他只是个柴房的下人,还没有权利伺候上面的人,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夜总管想了想,便走过去拦住他:"小尚,你且等一等,我有样差事想请你帮帮忙。"
小尚停住脚步:"夜总管请说,小人一定尽力而为。"
夜总管微微一笑:"你虽才进总舵不久,但做事勤快认真,这些我可都看在眼里。现下,少主身边的韩领主出门办事去了,所以没有人在少主身边伺候,小尚,我看你能不能暂时去伺候伺候少主?"
小尚愣了一下,立刻便垂下眼眸去,在对方面前遮去了眼里的情绪:"小人自当尽心。只不过,具体事宜,还请夜总管明示。小人听说,除了韩领主外,从没有人能够接近少主。夜总管让小人去伺候他,只怕......"
夜总管道:"这个你且不必担心,你每日里只用三餐给他送饭过去便可,不必非见到他不可。哦,对了,记得每天要把宫内浴池里的热水换过一遍,少主随时都有可能会沐浴。另外,少主房里的东西和院子里的花草,你千万别碰。"
小尚道:"那,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注意的吗?"
夜总管想了想,道:"尽量不要与他碰面,否则你若在他面前做错了什么事,可就完了。马上要到中午了,你赶快把柴火送到厨房里去,准备给少主送饭过去吧。进了厨房,你只用说是给少主送饭过去的,自会有人将替少主准备的饭菜端给你,以后你就不必再在柴房做事了。"
小尚颔首应下,抱着干柴往厨房去了。
那边低着头的下人们均都舒了口气,向小尚的背影投以同情的目光。
小尚将柴火送进厨房里,便向厨房里掌厨的李元道:"少主的饭菜做好了没有,夜总管命我给少主送过去。"
李元闻言一惊,回头看了他一眼:"夜总管命你给少主送饭过去?他这不是害你吗?"
小尚愣了一愣:"害我?"
李元叹了口气:"他这分明是欺你不了解少主之事,让你送命去的。"
小尚道:"我刚才见到那里站着的一排人都不肯去伺候少主,就是这个原因?"
李元放下手里切菜的刀,往四周看了看,见旁人都在忙,便拉着小尚走到厨房后的小院子里,站到无人的角落里:"小尚啊,我就把话跟你挑开了说吧。你可千万别把我今天说的话传出去,否则你我可就完了。少主最恨别人谈论他的事情,若是让他知道了我对你说这些,他定饶不了你我。"
小尚连连点头:"好,我一定不说。"
李元道:"小尚,你以前在分舵的时候,也曾听过一些少主的事情吧?"
小尚点头:"是听说过一些,不过那大概都是流言,将少主说得甚为不堪。"
李元叹了口气:"你还别说,那些流言,就未必是假的。他还是个孩子时就杀了自己的亲娘,随后将前来围剿的武林中人全部杀光了,并且夺了教中大权。想来这些你都应该知道吧?"见小尚点了点头,便续道,"不过,少主可是远比他们所传的可怕得多,他这些年来可不知杀了多少人,而且他连教中掌事的长老都敢杀,到后来就没有人敢靠近他了。据说,少主他不只是身体有病,脑子也有问题。这大概都是他从小就因病而不见天日,教主也待他不好的缘故吧。"
小尚道:"教主为什么对他不好?"
"这个谁知道啊。有传闻说是因为少主自幼便从娘胎里带出病来,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掉,根本活不了多久;还有传闻说是因为少主根本不是教主的亲生子。唉,具体原因,我们这些下人,又怎么会知道?"
"那......我听说教里除了韩领主外,没有人能接近得了少主,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韩领主就跟其他人不同吗?"
李元笑道:"这个啊,韩领主是韩长老的养子,不知怎么被少主相中,让他当了专司暗杀的领主,这才终于有人能够接近少主。韩领主不但人长得秀雅,待人也温和亲善,在教中威望极高,而且有不少姑娘对他倾情。只可惜他却被少主看中,日日伴在少主身边,他每天除了要帮少主处理教中事务外,还得亲自照料少主。"
小尚点头:"可我以前却听说他掌管教中暗杀讨命之事,杀人无数,外面的人对他十分憎恨,是炎影教中除了少主,第二个让他们恨之入骨的人。"
李元道:"那只是教外人的看法罢,本教中人没有不服韩领主的。何况,他又是唯一能制得住少主的人,以前少主众叛亲离的时候,为了让人臣服于他,便用毒来挟制不听他话的人,幸好后来韩领主千方百计得到少主的信任,从他那里拿到了解药,他可是教里不少人的大恩人。"
"那后来......"
李元道:"韩领主对少主十分忠心,少主也信任他,所以教中也没有质疑的人了。从那以后,少主便深居简出,再也没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了,他的所有命令,全都是通过韩领主来代传的。"
小尚犹疑道:"少主他该不会是败在了韩领主手中,才不得不退隐的吧?"
"当然不是了。你也太小看少主了,教中用来设防的阵法,以及各类毒药毒烟,全是出自他的手笔。据说,少主满腹经纶,无所不晓,根本没有人比得过他。而且,那时,韩领主也只不过是个不见经传的十几岁的少年,若不是因为有人人惧怕的少主撑腰,单凭他一个教中长老养子的身份,又怎会轻易地当上教中专司暗杀的领主?"
小尚皱眉:"你可把我说胡涂了,你不是说少主那个时候众叛亲离吗?"
李元笑道:"也是,是我没有说清楚。众叛亲离是一回事,但是不久少主就逼得全教上下不得不听他命令了,自然是人人惧怕。你应该知道,犯下了弑母的大罪,能不众叛亲离吗?那时教主夫人刚死,教主悲痛不已,不但不再理会教务,还亲自送她的灵柩回故乡,离开了总舵。偏偏宇国武林探到了这个消息,不久便前来攻打。当时因为教主离去,全教大乱,而少主又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又常年卧病在床,既没有威望,又在不久前犯下弑母的罪名,所以全教上下竟没有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少主见无人听他的命令,便直接对教中的一些上面的人下了毒,逼他们听令。"
"本来这样一来,教中内乱已然被他平息下来,但少主却随后在教中燃放令人疯狂的毒烟,这毒烟一直弥漫了三天三夜,不管是攻上来的那些外面的人,还是教内的人,全都中了毒烟,陷入狂乱,不分敌我,见人就杀。幸好少主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外面的人中了别的什么毒,在进入总舵后不久便全身无力,即使陷入狂乱,也杀不了什么人,不过教内好像也有人误中此毒,但人数不多。"
"就这样,不但教外的人尽数死了,连教内的人也死伤无数。那毒烟一直弥漫了三天才渐渐散去,总舵的地面也几乎被血染红了,当时处理尸体便处理了一个多月。我当时也差点在那场大乱中丢了性命,幸好命大。"见小尚流露出骇然之色,便安慰般地笑了笑,然而自己的脸色却也因那旧事而发白,"你也不用怕,只要你别惹着少主,是不会有事的。后来的三年里,少主一直用毒来胁迫全教上下臣服于他,谁稍有不从,便是死路一条,直到他遇见韩领主,通过韩领主将解药交了出来,这才情况好起来。所以我才说韩领主是因为少主的威信,才顺水推舟地得到了认可。"
小尚骇然道:"他当时年纪那么小,怎么行事如此毒辣狠决?"
李元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小尚又道:"那你怎么又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元道:"但凡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自然大致清楚这些事情,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秘密,只是少有人敢恣意乱传,最多私下里互相警告一番。虽然少主不可能来我们这里,但是总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小尚颔首,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又道:"那你知道少主长什么样吗?"
李元道:"我只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他长得很漂亮,碧眸棕发,就像精致的娃娃,但是整个人透着病气,好像一摔就会碎的搪瓷。后来的六七年里,能见他的只有韩领主一人,所以他现在长什么样,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不过,他虽常年卧病在床,终年不见天日,但是他若是出来,那么接下来教中就会有人死了。他可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小尚,你可记着,你去给少主送饭的时候,能避着他就避着,见到的越少,你就活得越久,知道了吗?"
小尚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天:"哎呀,不好,这会都晚了,我得赶快把饭菜给少主送过去。"
李元叹了口气:"你赶快去吧,可千万要当心,别惹到了少主。"
小尚点了点头,回到厨房取了饭菜,那菜样式极为简单,清淡得不能再清淡,甚至连半分油荤也没有,倒像贫苦人家所食用的饭菜。
李元跟在一边解释道:"少主病体虚弱,受不得油腥,所以菜中绝不能有半分油味和辛辣。"
小尚点点头,往周围看了一眼,见旁人正各自忙碌着,便凑在李元耳边低声问:"少主他,是不是快要病死了?"
李元乍闻此言,吓得一跳,两眼瞟见旁边无人注意,才道:"大概吧,这种话以后可不能乱说。"
小尚笑了一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第 2 章
小尚一边端着饭菜往前走,一边回想着李元所言,眉目间笼上了愁云。
进炎影教五年,终于有机会能够接近炎影教少主如梦影了。他在炎影教景阳分舵里磨了近五年,才终于得以混入炎影教总舵,只希望能有机会擒了如梦影回宇国,为十年前死在炎影教总舵的父母报仇。然而从李元那里所听来的事情,却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骇然退缩之意。以前他只听说过别人骂如梦影如何六亲不认,如何狼心狗肺,只以为那些话多半是夸大了的,却没有想到原来他远比传闻中所言更加可怕。
眼见离如梦影所住的风吟宫越来越近,小尚不禁越发紧张起来,深吸了几口气,才大着胆子走入风吟宫的院子。走入院子,只觉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迎面而来,这香气异常好闻,令人忍不住便想要多闻几下。
放眼望去,院子里长满了深蓝色的花,那是风吟花,只生长在气候温暖的与宇国相邻的曼国。风吟花的花朵很大,茎却又细又弱,仿佛一阵风便会吹断。只是风吟花虽美,其香气却不能久闻,否则会无法入睡。在宇国,风吟花大多是用来入药,少有人会养这种花。
小尚穿过花丛,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入屋子,只见屋内空旷无人,一派冷清寂寞,小尚推开离门最近的一扇门,却见里面全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再推开一扇门,里面还是全是书。第三间房依然如此,第四间还是如此,一直到推开第五扇门,才见到一间卧房,可房里空寂无人,看摆设似是女子闺房,镜台前还摆放着许多华丽的发饰。小尚愣了半天,才想起曾听人说起这风吟宫就是炎影教教主如惊照为他夫人所建,虽然后来成为如梦影独居的地方,但现在看来她的闺房却还留着。
想来当初那个可怜女子,就是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在这间房里的吧?如梦影也真是狼心狗肺,杀了自己的亲娘,居然还敢住她原来住的地方。小尚不敢再多想,急急掩上房门,转身去推第六扇门。
第六间房却是一间药房,其间摆了丹炉药柜。里面甚至还摆了养毒物的笼子,一条全身通红的蛇对他吐着信子,小尚心中一跳,连忙掩上门,转身往第七间房走去。
推门往里一看,只见面前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只椅子,地上铺着厚重的红色毯子,屋内弥漫着安息香的香气。房间被一道帘子隔成了两半,帘子上缀满了华美晶莹的珠子,透着说不出的冰冷与高贵。
这房间,应该就是如梦影住的地方吧?小尚正犹疑,忽听帘内传来声音:"什么人?"
小尚连忙低头答话,一时间竟心如擂鼓:"小人是来送饭给少主的。"
"放桌子上吧。"只听如梦影低低应了一句,就不见有任何动静了。
小尚连忙将饭菜一一摆好,摆好后又往帘子那边看了一眼。那帘子实在太厚了,隔着帘什么也看不见。
小尚心中发虚,极力地维持着镇定:"那小人先走了。"
他很快便低头几步走出门,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迅速在宫内其他地方转了转,找到浴池将里面的水换了一遍。那浴池的水面上铺满了他刚才见过的那种蓝色花朵的花瓣,但夜总管吩咐过不得碰如梦影院里的花草,小尚便也只将水换了一遍,将水中花瓣清理走,没有动手摘花洒花瓣下去。
飞奔走出风吟宫,再回想之前的事,竟仿佛梦游般,连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禁暗恨自己没用,连面都还没见着,就怕成这样,若真见到如梦影了,那岂不是要怕得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更不必说要擒他回去了。
小尚恼恨地走进风吟宫附近的树林里,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态。
□□□自□由□自□在□□□
一个时辰后,小尚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无论如何,事败的话,最多也就是一死,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如放下生死,豁出去跟他拼了。于是,他平静地回风吟宫去取碗筷。
风吟宫内依然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丝属于人间的气息,仿佛那里早已与人间隔绝。只有如梦影房内还有几分人气,可那里却处处透着不可接近的冰冷。而况这里的主人,此刻也是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也许随时都会死去,再加上这里不知曾死过多少人,包括那个早逝的女子以及其他的炎影教中下人,也难怪这偌大一处宫殿,竟犹如阴冷的坟墓。
小尚迅速地取了桌子上的碗筷,瞧了那厚重的帘子一眼,那边依然是一片死寂。
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能擒住如梦影,小尚惋惜地端着碗筷离开了。
整个下午,他一直在想如何才能尽快擒住如梦影。只要擒了他,要逃离这里,也不算什么难事。炎影教中人一个个对如梦影避之如蛇蝎,不会有人敢进风吟宫查看他的情况;而自己,若突然失踪,那些人也只会以为是死在了风吟宫内,不会想到别的。既然这样,那么只要在他后面被派来伺候如梦影的人晚些时候知道他们少主失踪的事,他便有足够的时间逃出炎影教的势力范围。
下午去送饭的时候,如梦影正在弹琴。走入风吟宫,便可以听见隐隐约约的琴声,琴声断断续续,每每欲断不断之时,琴声却又乍起,如此反复良久,终于完全断掉。仿佛辗转于死亡线上的人,终于在一次次痛苦的挣扎之后,彻底失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