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有涯————横筠[上部]

他不辨方向地拼命向前跑去，跑了一会儿后却脱力扑倒在地。他连忙爬起来，只觉胸口气血沸腾，差点便呕出一口血，连忙强行忍住。他坐下来喘息了一阵，慢慢调理了一番内息。这几天以来，全身穴道一直被强行封住，气血阻塞不得畅行，他用了半天工夫，才稍微恢复过来。
这时已然是深秋了，一阵一阵的冷风吹过来，只冷得人牙齿打战。
长年以来养尊处优，日日卧于病榻之上，此时的环境，却教他如何吃得消。脚都冰得完全失去了知觉，如梦影勉强站起来，提气展开轻功向远处奔去。
第 5 章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前方城池在晨色之中越来越清晰。
如梦影奔进城中。此时街上虽还没有多少行人，却还是有不少探究的目光投过来。一时之间，如梦影只觉仿佛有无数针刺透体而过，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却无处可藏。
他奔跑了起来，见着前面恰好有一家成衣铺，便急急闪入门内。站定深吸了几口气，平息下因奔跑而急促起来的呼吸，他才开口吩咐掌柜立刻去取一套衣服鞋袜来。
那掌柜却不急着动，反而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如梦影脸色变了一变，强忍下心中怒火，拔下头上发簪扔在柜面上："还不快去。"
那发簪名为冰雪切，由产自叶国的一种罕见玉石琢刻而成，通体如晶莹透明的冰雪，极是珍贵。掌柜的仔细看了看那枚发簪，又抬头看他，过了半晌眯起眼道："你是曼国培养出来的宫廷妓子吧，长得这么漂亮，眼睛和头发又是这种颜色。"
曼国、宇国二国国力强盛，以前军力强大的时候，各自不断向外扩充自己的领土。许多蛮夷小国，便沦为了他们的附属国，这些可怜小国的百姓更是成了他们的奴隶，任人欺凌折辱。而那些长得美的夷人，命运更是凄惨。他们流落到曼国后，被迫像野兽一样互相交合，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发色眸色互相取长补短，以培养出更美的美人来，这就是曼国闻名天下的宫廷妓子了。
那些钱多得没处用的富人们，多半家中会养有几个曼国贵族培养出来的宫廷妓子。只不过，对这些美人的态度，宇国人要远比曼国人宽厚得多，允许他们独自走在街上，随意享受自己想要的。而在曼国，他们却连狗也不如，连自己最起码的自由也没有，只是个供来享乐的工具罢了。
宇国与曼国两国差异极大，所以那些失去了家土的可怜夷人，更愿意活在宇国。说到宇国与曼国，这两国虽然相邻，互相之间却有很长一段绵延的险峻山峰隔开，无法方便地互相通行，因而风土人情也是相差极大。如果这两国有哪一国想要攻打对方，只有取道叶国和普兰国，才能达到目的。可叶国与普兰国偏又为炎影教所控，所以这宇、曼二国对炎影教都可谓恨之入骨，谁都巴望炎影教能及早灭亡。
如梦影脸色沉了一沉，就听那掌柜又道："看你样子，是从哪个富贵人家逃出来的吧？嘿，我未必惹得起你的主人，你给再多钱，我也不卖。我看你，还是赶快回去的好，像你这样外貌这样特别的美人，想逃走，难......"
如梦影脸色更沉，气得一掌便将他震了出去。那掌柜撞在墙壁之上，头歪下来，很快便断了气。
如梦影长吐出一口气，勉强平息下心中愤怒，取下柜面上的冰雪切，重又将头发挽好。
他自己从店里找了衣服鞋袜穿上，白色的中衣，紫红色的长袍。随后他又找镜子照了照，这一照之下，他立时脸色大变，只见镜中人颈上印了不少青紫的痕迹，定是昨晚上那个姓尚的无耻之徒给留下的。
他立刻在店里去找可以掩饰脖子上痕迹的东西，找了半天，只见着几条颜色各异的锦锻，有一条深紫色，一条大红色，一条宝蓝色。这些锦锻漂亮得很，颜色鲜艳夺目，其上还绣有繁复的花纹。想了想，他便挑了件红色的来配自己那件紫红色的外袍。
围上锦锻后，他又照了照镜子，见自己不再显得狼狈不堪，便闭目深吸几口气，调整好气息，转身走出去。

这城很大，如梦影沿着大大小小的街道转了半天，差点迷失在其中。幸而他记性极好，见过的东西绝不会再忘，才勉强没有迷路。
随着时间的流逝，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常常会有路人目光流连到他身上，如梦影对这种眼神十分厌恶，只恨不得早点离开人群。然而昨夜奔了一夜，再加上断药了七八日，又没有好好休养，如今他早已是穷弩之末，连路都已快走不动。
勉强再往下撑了一程，他突然瞥到一户宅院墙角下微小的火焰刻痕，心中不禁一喜，总算找到此地分舵了。
他几乎是扑般地奔过去，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没有锁上，连忙推门走进去，回身掩上门。
"什么人？"还未及转身，如梦影便听身后传来断喝声。
如梦影转身，只见面前站着两个护院装扮的人："如梦影。"说出自己的名字，本以为面前二人会立时恭敬地迎自己进去，熟料却听其中一人道："你好大的胆子，擅闯本教分舵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冒充本教少主。"
如梦影脸色沉了下去，冷哼一声："你们的胆子倒也大得很，还未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冒充，就敢对我如此不敬。"
如梦影神色冷厉如冰，令人看着只觉心里发寒。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梦影逼上前一步，森然道："你们舵主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
"就凭你，也有资格见我们舵主？"随着这句话，四周迅速地围上来一群人，当先那人看来便是说话之人了。此人年约三旬，相貌颇是斯文，倒像是一般的读书人。他目光在如梦影脸上一转，接着道："擅闯本教分舵，又冒充本教少主，杀无赦。上！"他手一挥，示意众人拿下如梦影。
"慢。"如梦影森然道，"哼，看样子你们是早有准备，就等着我来自投罗网。不过，我要知道，是谁下的令？"
那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略一沉默，道："韩领主密令，如有可疑人等闯进各地分舵，杀无赦。"
如梦影脸色一沉："不可能，绝不是他下的令。他未必这么快便得知我的消息，而且他又......怎敢杀我？"
似乎觉得十分可笑，中年人笑出声来："他为何不敢？教中各处，无论是总舵还是各地分舵，已经全是韩领主的人，而你却早已众叛亲离......"
"哼。"如梦影打断他的话，挑眉，"知道我是你们少主，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下手，我看你们是活腻了。今天我若死在这里，你们少不得会被主事之人杀掉灭口，以防牵扯出更多的人来，被利用的杀人利器，能有什么好下场。而我若侥幸逃出这里，单凭这犯上之罪，你们自也照样是死路一条。不如放下兵器，好好迎我进去，那样你们不但不用死，还将会是功臣。"
那中年人脸色微微一变。
如梦影瞟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如我推测无误，就算各处分舵里都是他的人，可是收到命令的人却并不多，这种事情，怎好明目张胆地做，你说是不是？我爹虽然不喜欢我，但我若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必将命人彻查，而你们这些人，将会是第一批祭品。至于有几种死法？第一种自然是被主事之人杀掉灭口，要杀人灭口，好办法多的是，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你们想想看，若是这一处分舵不慎暴露了，那些中原正道，会放过你们吗？第二种，就算你们还没来得及被灭口，我死在你们的地界，当先要办要罚的人就是你们。教主高高在上，你们这些人的性命，也不过是他一个命令，便能结束。"
在场之人纷纷露出退缩之色，那中年人脸色一沉，断喝道："怕什么？他今天若不死，你们才真的是死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情已经做下了，我们已然冒犯于他，就算现在放手，他也不会放过我们。只有他死了，事情才会有回旋的余地。韩领主的人品，难道你们还不相信，他不但不会杀你们，还会好好待你们。事情若实在瞒不下去，他会设法让你们改名换姓，换个身份继续活下去。我已经为各位安排好了退路。你们想想吧，到底是追随韩领主好，还是效忠于眼前这个弑母的狼心狗肺之人好？"
在场之人面色稍定，却还是颇有几分犹豫。如梦影冷笑一声："他韩景宴杀名远扬于天下，你们竟然相信他？太可笑了。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下令的人是谁，根本不会是他，而是......"
那中年人忽然大笑起来，打断他的话："我看你气息不稳，面色白得吓人，站都快要站不稳了。只怕不用我们动手，再跟你多说几句话，你自己就先倒下了，不如留着力气想想如何逃跑。大家一起上吧，我看也不用费什么力气，要杀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如梦影咬了咬牙，见在场之人还在犹豫，一掌震开离自己最近的几人，倒退着掠出大门。
中年人脸色一变："还不快追，要让他逃了，我们就真的死定了。"众人这才纷纷色变，一齐追了出去。
第 6 章

如梦影奔至大街之上，只觉胸口气血翻腾，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然而此刻却绝不能倒下，只能咬紧了牙关苦苦撑住。
街上行人正多。他知道自己这棕色的卷发很是惹眼，只怕就算混入人群之中，也还是会被一眼认出来，只好直接经由人群顶上跃进最近的一处巷子里。
他穿过巷子到了另外一条街道之上，往左边跑去。
然而没跑出多远，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大喊："就是他，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就是这几天屡屡侮辱他的尚随的声音。
如梦影顿时色变，居然在这个时候遇见他，难道真是天要让他灭？他一咬牙，刹住脚步转身往另一方向跑去。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从声音来推断，应该有不少人。他拼命往前跑去，瞟见旁边有一条仅可容一人的窄巷，连忙拐进去。他们人多，在这样的巷子里，看他们怎么追。
然而跑出几步，因为跑得太急，兼之又气力不济，他一下子栽倒在地，终于将喉中翻沸的血腥味全震了出来。鲜血不住地从口中溢出来，他拉过脖子上围的红绸捂住口，只觉天旋地转。
然而此刻绝不能倒下，绝不能......他重重地咬住下唇，牙齿陷入肉里，有痛楚传来，精神稍稍振作，挣扎着爬起来。
回头一望，尚随已然当先挤进巷子里，只差几步之遥便要追过来了。如梦影咬紧牙关，提气贴着一旁的墙壁翻到墙的那一边。
那边好像是一座很大的宅子，但他连方向也顾不上辨认，便拼命往前跑。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一明一暗的变幻，四周的景物都模糊不清起来，他昏头昏脑地跑了一阵，突然只觉自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惊呼一声，被他撞倒在地。
如梦影扑在他身上，与此同时，后面传来不知什么人的声音："楚盟主，此人是如梦影，别让他逃了。"如梦影此时脑子还清醒得很，一听此言顿时大惊。
除了武林盟主楚中乾之外，还有谁会被人叫做楚盟主？如梦影心中一慌，当下便死死抱住身下那人，一手掐在了他脖子之上："谁敢上来，我就杀了他。"中原正道向来爱求一些虚名，一定不会不顾及旁人性命。
被他撞倒之人却是楚中乾的儿子楚青雅。楚青雅还是个青涩少年，还不曾怎么行走过江湖，此时竟在家中被人擒住，不由吓得脸色也白了。他侧头只见如梦影唇边全是鲜血，并且还在往下滴，一直一滴滴地落到自己颈上，由温热渐次凉下去。
楚中乾身边立着的美妇，也即是楚夫人凤惜如，见爱子落入敌手，不禁脸色苍白："雅儿。"楚中乾扶住她，低声道："别慌，有我在，雅儿不会有事的。"
后边追上来的尚随碍于武林盟主在场，不敢上前抓如梦影。尚随身边跟着一位白衣青年，便就是刚才发话之人，他拉了一把尚随，对楚中乾道："楚盟主，我身边这位就是梧泉山庄遗孤尚随，五年前他潜入炎影教，终于在前几日将如梦影擒来，可惜却不慎让他逃脱了。"
如梦影咬住下唇，挣扎着爬起来。他眼前发黑，只隐约见着面前被自己抓住的似乎是个少年，周围人影幢幢，仿佛全部都是人。如梦影死死勒住楚青雅不敢放手："带我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杀了他。"
"你先放开他，我保你无事。"如梦影只听得旁边有人发话，那人声音平淡如水，不带一分杀气。
他们这些人的话怎可信，如梦影只当未听见，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带我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杀了他。"
"好，我带你出去。"楚中乾犹豫了一下，满口应承下来，"你跟我来。"
如梦影隐约见着一个高大身影走到前面，连忙跟上。如梦影足下踉跄，几乎站也站不稳，有时竟还得靠着楚青雅才能站稳。他死死勒住楚青雅的脖子，半分也不敢放松，楚青雅被他勒得气都快喘不过来，憋得脸颊通红。凤惜如跟在如梦影身边，两眼紧盯着楚青雅，又是紧张又是担心。
如此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路，如梦影终于见到前面出现一道门，便停下来："你们都退开，离我远些。"碍于楚青雅的性命，众人依言退开。
如梦影咬紧牙关，拉着楚青雅踉跄着奔出门去。
"雅儿。"凤惜如紧张楚青雅的安危，当先便跟了出去。
如梦影站定，一脸狠厉之色："你们谁敢追上来，我就杀了他。等我安全以后，我自然会放了他。你们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如果违约，就让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楚中乾见他竟发下这样的毒誓，便相信了："好，你走吧。我们不追便是。"
如梦影稍微放心，转身便走。然而他脚还未迈出去，就听前面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如梦影，你无路可逃了。"如梦影顿时一惊，那是分舵里那个领头的中年人的声音。
楚青雅只感觉到如梦影全身一震，勒住自己的手松了一松，连忙奋力推开他，按住胸口大口喘气。如梦影被他推得仰面倒了下去，顿时又是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楚青雅生怕如梦影又爬起来再擒住自己，几步跑回楚中乾身边，这才定下神来。凤惜如见他安全回来，不由得大喜，拉住楚青雅的手。
楚青雅回头望向如梦影，只见他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眼睛睁得极大，却空得没有焦距。嘴唇下颔上全是血，映在他那病态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之上，极为触目惊心。他看上去凄惨极了，然而却美极，刚才被他劫持的时候，惊恐之下竟还没有注意到他原来竟长得这样迷人，让人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如梦影忽然眨了一下眼，撑住地面挣扎着坐起来，将头发上的冰雪切拔下来。他眼里瞬间掠过悲愤、绝望，然而忽又神光暴涨，森然道："我死了，你们也得给我陪葬。就算全教上下都想我死，我还是你们的少教主，你们现在公然追杀我追到大街上，韩景宴和如惊照，还有教中其他人，怎么可能放过你们？今天害死我的，不是中原那些假仁假义的正道中人，而是你们。我死后，必将化作厉鬼，杀尽教中所有人，我要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只见他眼眸里渐露疯狂之色，唇角却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他按下手中冰雪切，弹出一截极薄的白色刀刃，便往心口刺去。
然而还刀刃还未落下，他的手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按住了。如梦影拼命挣扎起来，极力地睁大眼，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慌："放手，放开我，放开我......"
面前的人却慢慢将他手中利刃抽了出来，将刀刃弹回发簪之中："我会保你无事，你安心，不会有一个人能伤得了你。"是刚才他听到的那个没有杀气的声音。如梦影睁大眼，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人，眼前却一阵一阵地发黑，四周的景物都在变形旋转："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