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有涯————横筠[上部]

他慢慢将整朵花全服了下去，这才放心地走入浴池，靠在池边慢慢洗。
这些风吟花是如惊照为了讨好他娘，特地命人从曼国移植而来的，是曼国特有的一种可以算得上药草的花。风吟花不但可以入药，而且妖娆动人，又是曼国贵族所喜爱的一种观赏花之一。只是这花不能凑近了久闻，否则会导致夜不能寐。
如梦影现下服用了风吟，今夜只怕不能入睡了。
洗完澡，如梦影进书房慢慢挑了一堆书，坐在床上慢慢地翻看，借以消磨光阴。风吟宫内放的书，他大致都已翻遍了，但每回无事可做之时，却还是拿出来再翻上一遍。
傍晚用过晚餐之后，他点上蜡烛，继续读书。
夜半，如梦影读得有些累了，便走出门去，在外面闲逛。
第 11 章
外面月色正好，如梦影走到风吟宫附近的树林里。
走到林子深处，他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挣扎的声音，便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走出不远，便见前面一对男女交叠在一起，下面那个女子极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但也只是一会儿，她便顺从下来，不再作任何无益的反抗。
如梦影见此情状，脑中下意识地想起自己被尚随所辱的事情，顿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要不要救下那个女子呢？他站在那里犹豫着。
但也就是在他犹豫的时候，那男子见身下的女子不再挣扎，便放松了按住她的力道。而那女子却趁此机会，猛地挣开双手，拔下头上发簪，往那男子心口扎去。这拔簪刺杀的动作快极，电光石火之间便已完成。那男子受伤吃痛，还未及有何反应，便被身下的女子猛地推倒在地，按住了拼命地刺。
没过多久，那个男子就不再有任何动作了。
那个女子看着地上的尸体，冷笑一声："哼，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真是自己找死。不过，谁让你好死不死地选在了这个荒僻的树林里，现在倒好，你死了，别人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她一语未毕，却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亮却压低了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却透着冷意："那么，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那女子一惊，回头望去，便见一个白衣人立在一棵树边，骨子里有如水的清澈，然而容颜身形却显得憔悴，于病态中隐隐透出死气，竟仿佛一只鬼。她一时竟怔住了，意没留心到他刚才所言何意："你是......鬼......"说出"鬼"这个字，她这才忽的醒悟过来，极快地惊呼了出来，脸上已面如死灰："你是少教主！"
如梦影微微冷笑："杀人倒也没什么，可杀了却不敢承认，还嫁祸于别人，哼！我是杀过不少人，这我承认，但有些人的死，却根本与我无关。"他两眼在那女子明艳的脸上扫了几眼，语气缓了下来："既然你爱嫁祸给我，那么我又岂能让你失望，这罪名，我现在就真的落实，替你担下了。"
那个女子一呆，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如梦影便已掠近，一掌隔空打来。那女子不待细想，立时便下意识地急往后退，抬手格挡。岂料如梦影掌势未到，又打出一掌、两掌，接连三掌一齐向她逼过来。三掌的掌力一起压过来，那女子立时吐血飞了出去。
那个女子倒在地上，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但如梦影却还嫌不够，掠近又是一掌打下。这一掌他用了十成的功力，就算是一个武功不弱的人，此刻也必定全身筋脉尽断而亡，更何况眼前这女子已事先受了他三掌叠加在一起的掌力，早已是身受重伤。
如梦影料定她已然毙命，便转身拂了拂袖子，径自回了内吟宫。
回到房中，点了蜡烛，他直接往红地毯上一坐。e
"你是......鬼......"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子第一眼见到他时，骇然说出的那句话，心中不禁想着，自己像鬼吗？
于是，他便站到镜子前照了照，只见镜中人果然又憔悴了许多，形销骨立，苍白得厉害，仿佛风吹即倒，难怪那个女人会将他认作鬼。经过那一个月的波折之后，他的病情又严重了许多，看来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如梦影叹了口气，走回床榻上坐下，默坐着发呆。
一直到天亮，倦意才终于涌上来，他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了。

虽然死了两个人，第二日一切仍旧如常。
韩景宴不提，如梦影便也绝口不提昨日之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都平静无波，如梦影照例躲风吟宫里默默消磨自己的最后的光阴。这么一直过了近十天。
夜里，如梦影照旧翻出几本书来看，烛光照在书上，晕出淡黄色的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人声。还以为是看久了书而产生的幻觉，如梦影便没有在意，继续往下读。然而过了一会儿，门却突然被人踹开了。
如梦影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当先的竟是教中几位领主长老，还有好些不认识的，想来也是教中职位比较高的人。这些人后面则跟着一大群带着火焰状面具的武士，看装扮当是韩景宴驭下的杀手。
如梦影只望了他们一眼，便垂下眼眸，继续看书。
"如梦影！"最先说话的是韩陵醉，他见如梦影对他们视若无睹，不禁冷哼了一声，"你的大限到了。"
如梦影这回连头也未抬，两眼依然凝注在书页上。
韩陵醉见他不理会自己，脸色一沉："你倒是平静，我倒要看看你死的时候还会不会这样平静。"
如梦影冷笑一声："我倒是不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为什么不能平静以对？难道惊惶害怕就能改变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吗？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何始终对我咄咄相逼，抓到机会就不肯放过我？"
韩陵醉愣了一下，他与如梦影早已近七年没有见过，却不知如梦影是如何知道自己每回受难，都是由他主使的。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如梦影一笑："你每回害我，用的都是韩景宴的人，我想韩景宴还不会没用到连自己的人都控制不了。而唯一的解释，便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人，是身为他养父的你。"
韩陵醉一时怔住了，半晌才幽幽说出话来："我用他的人办事，我还以为你会误以为要害你的是他。"
如梦影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韩陵醉又愣了半晌，才道："你就这么信任韩景宴，把他当作知心人，真以为他不会杀你？"
如梦影笑了一笑，摇头道："你实在是太笨，韩景宴若要杀我，随时都有机会下手。哪里用得着趁我落单时，派人追杀。"
韩陵醉道："那你怎么不想，或许是他不忍亲手杀你，才不得不派人动手？"
"那倒也是。"如梦影竟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旋即语锋一转，"这一次，你胆子倒大了，竟敢公然叛上。还是说，这其中另有什么机缘？你不怕韩景宴阻止？"
韩陵醉笑起来，面有得色："这一次是万无一失，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实在是你所做的事情，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了，天要你灭，你不得灭。"
如梦影不以为然地挑眉，垂下眼去继续盯着手中的书页。
韩陵醉哈哈一笑："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促成这次的事情？"
如梦影面色冰冷："莫非是因为那天晚上死的那两个人？"
韩陵醉笑道："看样子你倒是有觉悟。"他微转了头，对身后的一个人道："楚领主，你倒说说看，我们为何非反不可？"这人如梦影认得，是以前总理叶国与普兰国事务的领主楚原。楚原这人耿直忠厚，十年前如梦影众叛亲离的时候，他虽然也有指责，但并未为此故意与他为难。在他眼里，如梦影就算弑了母，也还是教主之子，便就是他应当效忠的对象。
如梦影倒绝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真会背叛自己。如梦影仔细辨认了一下教中现任的几位领主、长老以及护法，除了四个是老面孔外，其他居然都是不认得的人，看样子韩景宴果真已在教里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
楚原面有怒色："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杀我的独生儿子，不过杀了便杀了，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原因就叛上作乱。最主要的原因是，你根本就不是教主的亲生儿子，而韩领主，却是真正的教主的亲生子。这教中大权，你早就该让出来了。"
如梦影怔了一下，旋即却笑了出来："你敢承认，你不是因为失去了独子，心中悲痛之下，才会轻易信了韩陵醉的话？"
"......韩领主与教主长得那么像，自然便是他的亲生子了。"楚原道。
如梦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他笑了一阵，笑意渐渐敛去，眼里竟有几分悲凉。以前就觉得韩景宴与如惊照相貌颇为相像，没有想到他们果真有血缘关系。也难怪如惊照那么喜欢韩景宴，一早便策划着让他继任教主，非让如梦影带他慢慢开始管理教中事务。
算了，这些事情，对于他这样一个将死之人来说，终究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再想又有何用。
"既然如此，要动手，就赶快动手吧。"他闭了眼，却不作任何抵抗。
与其坐等病死于病榻，还不如趁早死了，一了百了，也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只但愿韩景宴能记得他从前一再向他重复的话，将他的尸骨焚毁了随风散去，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辱及他的尸体。
韩陵醉倒没有想到如梦影竟坐等他们来杀，不由怔了怔，只道如梦影还有什么诡计。但略一沉吟后，他还是挥手命后面的杀手动手，反正死也是死那些杀手，他又不会有任何损失。
第 12 章
那群杀手慢慢逼近，如梦影却依旧闭目，微仰着头。
"慢！"忽然从门外传来韩景宴的声音，"你们给我住手，全都回去，难不成你们还真打算杀了少主吗？"
韩陵醉道："景宴，你来得正好。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再为他辩护了。等我们杀了他，再向教主秉明此事和你的身份，想来他断不会责怪于我们。"
韩景宴闻言愣了半晌，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知道如梦影今日只怕逃不过这一劫了。如梦影上回杀了楚原的独子楚木铎和如惊照身边的亲信侍女，闹得连向来忠心耿耿的楚原也跟着叛了，只怕他一个人是难以敌过全教这么多想他死的人了。而如惊照虽常年闭门不出，根本不问世事，但在教众之中威信自是极高的，只要他一句话，如梦影便彻底被孤立了。
如梦影这时已然睁开眼，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便淡淡移开，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看着如梦影那样的眼神，韩景宴只觉心中仿佛有荆棘扎入，当即便道："你们放过他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如梦影垂下眼眸，盯着地面，声音冷如寒冰："我不需要你救。你只用......记得我交办你的那件事情便可。"
韩景宴愣了一下："你是指哪件事？"他一步步向如梦影走近，探身过去，两眼瞬也不瞬地停留在他脸上，仿佛想要从那里看出什么来。
"就是我一直向你重复的那件事情。"如梦影抬起眼，眼里透出几分急切与期待。那样的眼神，根本令人无法拒绝，只怕拂了他所愿，但韩景宴却不为所动，又向前凑得更近了一些，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哪件事情？"
见他依然不解，如梦影张着口，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然而正当此时，却忽听耳边传来韩景宴的声音："今日之事恐怕已不可挽回，你用我当人质，我救你离开这里，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如梦影一愣，惊异于韩景宴竟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定睛一看，却见韩景宴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并没有发出声音来，才知他是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
如梦影犹豫不决，韩景宴却急了，侧了侧身，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后面众人的视线。此刻他们二人已相隔极近，韩景宴不着痕迹地抓住他的手，却装出惊慌的样子来："你干什么？放开我！"两人的手被掩在袖子底下，再加上又有韩景宴的身体挡着，后面的人根本无法看出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韩陵醉，见状不禁方寸大乱。韩景宴虽然非他亲生子，但却是他一直以来所爱慕的女子的儿子，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将他当作了亲生儿子看待。
韩景宴背着众人，拼命地向如梦影使眼色，让他配合。看着他拼命眨眼的样子，如梦影却觉十分滑稽，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这笑容，看在韩陵醉眼里，自是得意忘形之下的笑了。他不禁越发的六神无主："你放开他，我留你一命。"
如梦影眯起两只眼，在他脸上瞟了几眼，忍不住又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你们都出去，否则我便震断他全身经脉。"扫了众人一眼，见无人依言离开，便敛起笑意，眼神一冷，"我数三声，若三声之后，还有一个人敢呆在这里的话，那么韩景宴就会立刻死在这里。"
本来他笑的时候，因了脸上未脱的稚气，还有几分柔和与纯真。但眼神一冷下来，便立时显得凌厉如逼人的剑气，令人不敢正面撄其锋芒。韩陵醉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只听得如梦影慢慢开始数"一"，连忙转身对身后的众人道："我们先出去，商量一下再作定夺。"
如梦影很快便开始喊"二"，韩陵醉连忙张开手将众人往门外推。
到数"三"的时候，屋内众人已全部走尽了。
韩陵醉在屋外站定，愁眉不展。楚原道："还是先去找教主来，将此事告知于他，再由教主作定夺，如何？"
韩陵醉深吸了一口气，稍稍镇定下来："那你们先去面见教主，我在这里守着，有劳各位了。"

如梦影见众人都已出屋，便将手从韩景宴手中挣出来，脸拉长了，质问道："我说的那件事，你真的不清楚？"
"我当然记得，不过是装装样子，好借机走近你。"怎么会不清楚？那件事情，如梦影不知向他说过多少遍，他心高气傲，为了不令自己受辱，竟甘愿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如梦影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么你出去吧。或者，请你亲手杀了我。"
韩景宴大惊："这怎么成？难道你就这样一心求死吗？"
如梦影挑眉，毫不在意："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早点死了，免得当个病死鬼，难受。"
"可......"b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如梦影打断他的话，"你若不愿动手杀我，那就出去，别来妨碍我。"
韩景宴望着他只是发怔，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梦影说得没有错，既然命不久矣，早死与晚死又有何区别？
如梦影侧过头去望了那边大门一眼，忽然"呵"的笑了一声，眼珠一转："景宴，我也快死了，你就什么话也不想对我说，什么也不想对我做吗？"
如梦影笑意宴宴，两眼弯弯。极少见到他笑得这么灿烂，他的笑，多是冷笑、嘲笑、假笑。
韩景宴先是一愣，随后才一惊，明白过来他此言何意。看着如梦影那样灿烂的笑靥，近乎于故意勾引的笑，他却立时反射般地垂下头去，不敢直视他。
如梦影见他竟然低头不搭理自己，脸色沉下来，冷哼了一声，站到韩景宴面前，挑眉："怎么，你不敢？到了这种时候，你也不敢？还是说，你真以为我是你亲弟弟？我告诉你，我娘不是什么曼国妓子，她是曼国高贵的公主。她与曼国丞相最小的儿子相恋，这才有了我。可曼国丞相的儿子，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妓子，但是他却偏偏是跟我一样，有着绿色眼睛和棕色的头发。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那是因为曼国丞相居然爱上了一个低贱的妓子，跟她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曼国高高在上的丞相有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便将他幽闭于府中，不让他出门。到丞相死后，他的处境更是不妙，几个哥哥将他当作奴隶一样对待，甚至还商量着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