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影垂着眼,咬着牙,一语不发。
犹自记得,当时他众叛亲离,人人都认定了他狼心狗肺,连亲娘都敢杀,简直连禽兽也不如。虽然在毒药的要胁之下,他们不得不听话,但他知道,自己是孤独的,没有人会像娘一样对他这样好。直到后来韩景宴出现,甫一见面,韩景宴就给予了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怀,那时他还真以为韩景宴是上天送下来给自己的。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从一开始,便什么都是假的。
韩陵醉继续说道:"我问过了景宴,他喜欢你,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因为你的外表。如果你没有这副漂亮的皮囊,我看他也不至于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幸好是如此,世间美人多的是,少你一个也不嫌少,我再设法为他寻一个更美的便是。"
如梦影紧紧咬住牙关,本就隐隐透着青色的脸越发的青。他胸口气血翻腾,差点便呕出一口血来。韩景宴对他外表的着迷,他又如何不知?他常常能感觉到韩景宴盯着自己发呆,但待他回过头去望韩景宴,却见他又立刻收回视线,装作什么也没有看。
韩陵醉冷笑一声,续道:"有些事情,你最好放明白点,不必再抱有什么幻想。就算景宴真的对你情深不渝,你们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二人不但隔着一层深仇大恨,而且他还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而你,不但对他的将来无所助益,还会连累了他。"
如梦影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垂下眼去。诚然,韩陵醉句句有理,确实是自己所爱非人。但他表面上却依旧是一脸傲然与不屑:"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韩陵醉冷哼道:"那天的事情,景宴没有阻止,这还不能说明一切吗?莫非你如梦影竟真的如此下贱,发生了这样的事,还能对他一往情深?"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如梦影顿时连嘴唇都白了,唇角慢慢渗出一道血丝。他咬紧牙关,拼命将血气往下咽,不愿当着他们的面呕血。过了半天,他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涩然:"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杀我,还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不过。"如梦影忽抬眸瞟了眼前围住自己的人一眼,"只怕,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韩陵醉一愣:"你说什么?"
如梦影冷冷一笑:"醉融香,你一定听说过吧?"
醉融香?韩陵醉闻言顿时大惊,他知道这种毒药,是如梦影自己制出来的。这药服用少量之后,服药之人无事,但旁人若触摸到他身体,或者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醉融香的香气,却会死去。
韩陵醉当下便捂住鼻子,猛往后退。其他见状,也纷纷依法施为。
如梦影浅笑:"这会儿,你们已经吸入了不少香气,恐怕已经没得救了。韩陵醉,想来你绝没有想到,你一直对我苦苦相逼,处心积虑地害我,结果最终害死的人却是你自己吧?"
韩陵醉脸色惨白,他刚才离如梦影最近,只怕最先死的,将是会他。
如梦影满面笑意,看着韩陵醉慢慢倒地,全身都渐渐变作黑色。其他人随后也很快倒地亡毙。
见所有人均已倒毙,如梦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天。
天是空的,没有一片云彩。
第 21 章
他在那里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方传来马蹄声,抬头一望,竟是韩景宴。如梦影不由微微惨笑,脸上一片惨淡。
韩景宴奔近前来,下了马,迅速扫了一遍面前一地黑色的尸体,以及坐在尸体不远处的如梦影。因为尸体已然尽数变黑,他一时竟没有认出韩陵醉来,一双眼转而望向如梦影:"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天,韩陵醉走后不久,他便得知了韩陵醉的计划。在犹豫了大半天之后,他竟鬼使神差地抛下正在为如惊照准备的丧事,骑了马一路赶到了不宁寨。
如梦影垂下眼去,冷冷道:"你连自己的义父,也不认得了吗?"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他们中的是醉融香。"
中醉融香之人,死后的尸体之上还会留有残毒,若活人直接碰触了那尸体,便也会中毒而亡。如梦影说完最后那句话,竟怔怔地愣了半天。没有想到,到了此时,潜意识里,竟还是不希望韩景宴死的。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然先开口阻止了他去碰触那些尸体。
韩景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我义父,他怎么了?"他两眼甚至不敢停留在那些黑尸之上,生怕真会一眼望见了自己义父的尸体。
"死了。"如梦影十分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韩景宴踉跄着倒退一步,脸上霎时失了血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他而言,韩陵醉甚至比他的父母还要重要。他的一切,都得自于韩陵醉,父母只是给了他一副躯体,韩陵醉却含辛茹苦养他教他,一心一意地为他争取一切。如果说,如惊照的死,只是当头一棒,韩陵醉的死,却几乎等于半边天空都塌了。
如梦影瞟了韩景宴一眼,缓缓爬起来,却一个踉跄,又趴倒在地。他咬了咬牙,慢慢爬到断崖边的一棵大树边,一手紧紧抱住了它,借着它慢慢站起来。他的将发簪握入手中,弹出刀刃。
如梦影回头望向韩景宴,只见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仿佛被冰冻在了那里。他的神魂,大概早已飞到了死去的韩陵醉身上去了吧?
如梦影一时竟也痴在那里,目中慢慢落下泪水。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绞动,痛,痛得无法忍受。
良久,如梦影慢慢回了头,垂眸望向眼前的悬崖。那悬崖深不见底,仿佛巨大的无底洞,能将一切吞噬进去。
然而,如梦影望着下面,眼睛里却看到了母亲隐隐约约的身形。她在笑,笑得那么温柔,仿佛在欢迎他来与自己作伴。是了,她一直在天上望着自己,一直在等着自己去与她作伴。这个人世,早已容不下他们母子俩了,只有地下,才会有幸福与快乐。
回想自己这一生,竟没有一天,是过得真正快乐过的。以前,母亲为了求如惊照好好对他,什么都肯做。那时,她的眉眼间总是罩着一层忧郁,但在如梦影面前,却总是强颜欢笑,拼命为他营造一个幸福的环境。但是,他知道那都是假的,如惊照与娘的那段对话,是无论如何,永远也无法从脑中洗去的。
后来,如梦影知道了更多关于娘的事情,更是为她深深伤痛。在曼国,一个下贱宫廷妓子与当朝丞相所生的儿子,是一个注定将被抹杀的存在,那意味着,他脏了当朝权贵的高贵的血统。然而,娘身为曼国高高在上的公主,却竟然肯与他私奔。那究竟要怎样深厚的感情与勇气,才能令她义无反顾地抛下自己的身份,甘愿从此从天上落到地下。
然而,随着心之所系的死去,最终这一切转瞬成空,她什么也没有了。身份,权势,亲人,全都再也回不来了,甚至连最后唯一的支柱,也没有了。随后,她陷入了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里,万劫不复。
幸好,她终于解脱了,死于亲生儿子端来的那碗莲子羹上。而如梦影,却还没有从灾难里解脱出来。但离解脱的时候,也不远了。
娘就在下面等着他。
如梦影静静往悬崖下望去,嘴角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他的眼神,却是空洞的,空得什么也没有,就像那空的天一样。
如梦影猛一咬牙,慢慢松开了扶在树上的手,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往悬崖底下摔去。落下去的时候,他没有忘了将淋过化尸水的刀刃往胸口插去。
化尸水遇血即溶,片刻之间便能将一具血肉之躯化为血水。
然而,他的刀还没有刺到,忽然,一道黑影掠过。那人迅速地抱住了如梦影,一手抢下他手中发簪,旋即便于电光石火间抱住了悬崖边的那棵大树。
但那棵大树却很快从根底断了。原来,如梦影身体上的毒实在太厉害,连那棵树也没有幸免,被他一扶,便慢慢枯死了。幸而那棵大树根底还算厚实,没有立刻被如梦影靠断,直到此时被猛地一拉,才终于断开。
"师父,拉我一把。"救下如梦影的那人立即抬头望向上面的悬崖,口中急急喊道。
眼见二人正往下跌去,电光石火间,突然被往上拉去,又重回到了断崖之上。
如梦影见自己竟被救回,连发簪也被夺去,不禁猛地扑到面前之人身上,拼命扑打:"还给我,发簪还给我!"
那人站在那里,扶着他,一动不动。如梦影哭叫了半天,突然呕出一口血来,一头栽倒在面前人的怀里。
如梦影再也没了动静。
那边韩景宴呆呆望着这一切,从始至终,竟一直立在那里没有动。脚仿佛在那里生了根,他一步也迈不出来。
他认得这两人,正是那天陪如梦影一起回分舵的那两人。如梦影告诉过他这两人的姓名,凌青越与颜如卿,只是他们的名头,却从不曾远扬四方。
救下如梦影的人,正是凌青越。z
凌青越扶住如梦影,探了探他的鼻息:"师父,怎么处理他?"
颜如卿横了他一眼,脸上有黑气隐现:"我怎么知道?你非要救他,害得我也跟着中了毒。你也真是的,非要等到生死关头,才肯出面救他。既然要救,何不早点救?"他席地坐下,慢慢开始运气逼毒。
"如果不是生死关头,那也就没有救的必要了。"凌青越冷冷回了一句。他脸上黑气远较颜如卿要重得多,但他却依旧站在那里不动。
韩景宴望着他们,忽然想到一件事,顿时脸色发白:"你们中了醉融香?!"中了醉融香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尤其若是直接触碰了服用醉融香之人,更是会当场毙命,怎么可能还若无其事?!
凌青越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皱眉看着昏倒在自己怀里的如梦影。
过了半晌,颜如卿终于站起来,望了如梦影一眼:"倒也实在是个尤物,可惜啊,病入荒膏,活不了多久,救也是白救。"凌青越皱眉道:"毕竟还活着,总得想想办法,略尽人事。"
颜如卿瞪他一眼:"连神医都没办法,还有谁救得了他?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妄想让他修练本门武功,我看他的性格实在不适合,练了只会死得更快。"
凌青越沉吟道:"你不是曾收集过很多宝物吗?其中有没有可以救他的?"
颜如卿一呆,旋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这宝物有是有,可却是绝不可能拿到手的。"望了凌青越一眼,叹了口气,"这宝物在我师妹那里,她用在了自己死去的情人之上,以使得他的躯体与活着时毫无二致。她视那具尸体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是绝不可能交出那颗珠子来的。"
"什么珠子?"凌青越不急不缓地问。
颜如卿道:"这珠子是灵山族镇族之宝,叫做聚灵珠。用在死人身上,能令尸体如活着一样,只是没有自己的意识;用在活人身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能保他不死。"
凌青越道:"这样的珠子,用在死人身上,还不如用在活人身上......"
颜如卿长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会理解她的心情,就算只是一根毛发,也是这个世界之上的任何东西所不能比的。她定然是宁可死,也不会交出珠子的,你还是别妄想从她那里取到珠子了。"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们即刻出发吧。"凌青越停顿了一下,似想起别的什么来,又道,"你要拿的东西,还要不要拿?"
颜如卿长叹道:"还拿什么啊。我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要去对付她,我就算拿再珍贵的东西去讨好她,她也不会原谅我的。"他们是听说不宁寨得了一件十分珍异的象牙塔灯,想要将这灯弄到手,这才会到这里来。
凌青越道:"你也不想她整天对着一具尸体吧?且先试上一试,看能否开导她。"
颜如卿道:"你根本就是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你要能说服得了她,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凌青越依然一脸平静:"凡事总得先试试。"他抱起如梦影,径自往前走去。
颜如卿只好跟了上去:"喂,我警告你,除了想办法说服她外,不准用别的方法。"
独留下韩景宴一人,呆呆在立在风里。
第 22 章
半路上,如梦影偶尔醒过来几次,却是眼神呆滞,仿佛丢了魂魄一般。
因为他身上有毒,凌青越只能一直将他抱在怀里,专门用一只碗每日喂他清粥,暂且吊住他的一条命。这其间,因为身中剧毒,毒素慢慢在体内累积,凌青越日益哀弱下去。然而,他却毫不在意,仍旧一心赶路。
这么一直用轻功不眠不休地奔了三天,终于经由叶国穿过普兰国,到了颜如卿师妹莫希如的住处。莫希如住在曼国临渊城附近的山野里,那里少有人迹,野兽横行。
山的极深之处,有一幢朴素破旧的大宅,正是莫希如长年所居之地。
凌青越当先一步,敲响了门。过了不久,一个看上去年约十七八的少女开了门,这少女生得相貌清雅柔美,目如幽深清潭,穿着一身鹅黄的衫子。这女孩是莫希如的徒弟莫清,是她从山里捡回来的孤儿。
她两眼在面前三人一转,道:"师父不会肯见你们的,东西留下,人走吧。"
凌青越摇头:"我有事见你师父。"顿了一下,又补充,"非见不可。"
"可......"莫清犹豫。
对于她的为难,凌青越如同未见:"人命关天,我非见她不可。"边说,已经推开了莫清,径自往门内走去。
他展开轻功迅速掠进屋中,一间房一间房地进去查看。
搜了几间房,终于在一间卧房之中,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正坐在床边,扶着一个闭目不动的男子,轻轻为他梳理头发。那男子面目俊美,看起来与活人毫无二致,仿佛只是昏睡过去了,才会一动不动地任由别人摆布。
大约是感觉到了有人闯入,那白衣女子猛地回过头来,厉声问:"什么人?"
凌青越刚要说什么,身后已然响起了颜如卿的干笑声:"师妹,他是我最小的徒弟,叫凌青越。他是来......呃......"
凌青越淡淡道:"我来此,是为了救他的性命。"他瞟了一眼仍旧沉睡不醒的如梦影。
莫希如冷道:"既然如此,你应该找的是大夫,我不懂医术,不会救人。"
凌青越道:"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只有聚灵珠,才能......"
他话未尽,莫希如已然脸色大变:"不行,除非我死,否则你永远也别想拿到聚灵珠。"
颜如卿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已然僵硬。
凌青越道:"他死都死了,你还留着他的尸体作什么,不如尽早让他入土为安。"
莫希如冷哼一声:"这是我的事,不必你来多管。这聚灵珠,我也绝不会交出来的。"
凌青越仍旧坚持:"这珠子,我也一定要拿到手。"
"你少做梦了,给我滚出去!"莫希如面现不耐之色,怒目道。
凌青越站在那里不动:"这样一颗珠子,用在死人身上,无异于暴殄天物。"
莫希如越发地怒:"我就爱用在死人身上,跟你有什么干系!"
颜如卿见二人越闹越僵,连忙陪着笑脸,劝解莫希如:"师妹,他也就是个不通世故的傻子,你不要与他计较。"莫希如冷哼一声,脸色稍和,口中却道:"他知道我这里有聚灵珠,恐怕也是你告诉他的吧?哼,我看你们师徒俩,都没存什么好心。"
颜如卿一时张目结舌,不禁瞪了凌青越一眼,将满腔怨气发在他身上。
凌青越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此事与他无关,是我从他那里套问出来的。他没有拦住我,也是希望你能走出过去。他人也死了,你光留着一具尸体,也没有什么用。毕竟,你所喜欢的,到底是他的这具躯体,还是他的神魂?他魂魄已去,独留下一具尸体,这还能算是他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