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有涯————横筠[上部]

莫希如本要发怒，然而那些话听入耳里，她却渐渐敛起了怒气，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她终于幽幽道："不能算。"
"你们已经生死相隔，就算他的尸体在你这里，也不能算是在一起。"
"可他......他，他根本就不爱我，我能留得住的也只有他的人......"莫希如忽然凄然道。
"你何必非要陷在求不得的痛苦之中？不属于你的，永远也不会属于你。何况，你是你，他是他。他不爱你，跟你又有何干系，那并不碍着你爱他。"
"可......"莫希如蹙起秀眉，半天说不出话来。潜意识里，感觉他的话似乎也没什么错，可心里却就是放不下。
见她久久不语，凌青越低头望了一眼如梦影，心知就她在这犹豫的当儿，如梦影只怕就快不行了。感情之事可以慢慢考虑，但生死大事却绝容不得久拖："你到底愿不愿交出聚灵珠？不是你的，再怎么求，也求不来的。你要么彻底放弃，要么，真想求的话，就再做绝一些，徘徊犹豫、沉浸于痛苦之中有什么用？"
莫希如长久地沉默下去，咬着下唇一句话也不说。
又等了许久，还不见她说话，凌青越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你还是不肯交出聚灵珠？"
莫希如抬眸望了他一眼，咬了咬牙，闭上眼："你自己拿吧，我......我先走一步，你们不要来打扰我。"
凌青越道："怎么取？"
莫希如望了一眼颜如卿："他会。"说话之间，她已然低着头离去了。
第 23 章
没有想到莫希如真会答应交出聚灵珠，颜如卿一时愕然愣住。直到凌青越催促，他才猛然醒过来，帮他将聚灵珠从那具尸体中取出来。
聚灵珠位于心脏处，要取自然得从心脏之中取。活人用了聚灵珠，虽可保长生不死，但只要强行断去心脉，便是聚灵珠也会失去效用。
颜如卿剖开那具尸体的心脏，将一颗白色的珠子取出。瞬间，只见床上那具尸体化为了飞灰，散入了空气中。
颜如卿示意凌青越将如梦影的身体放平，如法施为，迅速以掌刀切开他胸口。血立时喷涌而出，颜如卿立刻将珠子放入他心口，以手强行按压住他胸口伤处。
大约是感觉到了胸口巨痛，如梦影突然清醒过来。他嘴唇发白颤抖，只睁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颜如卿又用掌刀切开自己腕脉，将自己的血滴在他胸口。很快血便不再流出，伤口缓缓自动愈合了。
渐渐感到胸口的巨痛消失了，如梦影不由惊愕地望向颜如卿："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怎么了？"
颜如卿将手上的血直接在他衣服擦了擦，挑眉戏谑道："你已经变成鬼了，明白了吗？"
如梦影闻言竟沉默下去，面现凄凉之色。凌青越皱眉道："他骗你的，你还没有死，以后也不必担心会死了。"见他立刻便揭穿自己恐吓如梦影的话，颜如卿不悦地冷哼了一声，走到一边慢慢逼身上的毒去了。
如梦影一愣，转眸望向凌青越："你说什么？那我现在......"
"你现在很好，将来也会很好。"凌青越安慰道，"你现在身体之中有聚灵珠，不必担心会死。"
如梦影张了张口，半晌才凄然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宁可死了......"他目中盈满了泪水，转来转去，终于落下。
如梦影迅速地瞟了凌青越一眼，慢慢将自己缩起来，头埋下去，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凌青越继续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如果你自己都不想活下去，没有谁救得了你。"
"我本来就不要你救。"如梦影头埋得极低，低低地说道。r
凌青越皱了皱眉，站起来，不再理会他："师父，事情办完了，我们走吧。"
颜如卿愣了一下："你要走？那我师妹她，还有如梦影，怎么办？"
"你师妹，想不想得通是她自己的事，谁也帮不了她。"凌青越声音又冰冷了下去，仿佛冷到了人心里，"至于他，我所能做的，只是救他一命。他现在活过来了，以后怎么样，自然与我无关。"
"你......这......我师妹的事，我当然要管到底。等她好起来，我才能走。"颜如卿道。
"我先送他出这深山，不久就回来。"凌青越将如梦影拉起来，人已风般掠出屋去。
半个多时辰以后，凌青越已带他出了深山。外面不远处便是临渊城，凌青越知道依如梦影这样的外貌，走在街上，在曼国必会被误认作宫廷妓子被抓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对如梦影道："你先在这里坐一坐，我去给你买个斗笠来。"
如梦影低头不语。凌青越便也不管他，径自展开轻功往临渊城去了。
凌青越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如梦影已然不知去向。他在四周寻了一遍，不见他的人影，只好将斗笠放在如梦影之前坐的地方，自己先回去了。

颜如卿一直在莫希如住的地方呆了五天，她才终于不再将自己关起来。然而她一见到颜如卿，便不住皱眉，将他赶了出去。
颜如卿颇为沮丧，只好与凌青越一起走了，盘算着又去夺什么稀世之宝去讨她欢心。
二人进了临渊城，在城里最好的酒楼点了饭菜。
正吃饭的当儿，忽然听到邻座两人正互相讨论着城里发生的稀奇事："你听说了没有？那护城河里今天早晨突然飘来一具浮尸，听说是个罕见的美人儿。而且那美人虽然是被淹死的，看上去却面目如生，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惜死了，唉。"
"啊，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有不少人跑去看过了，我本来也打算去看看，可又不敢去。美人虽美，但毕竟已经死了。"
对面的人道："我看你不是怕这个，而是怕你家那位骂你吧？"
他们的对话渐渐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颜如卿却已对此事提起了兴趣，他刚被师妹赶出来，心里正烦闷，有美人看，虽然是个死美人，但也正巧可以拿来解解闷。
"我们也去看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颜如卿当下随便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道。
凌青越不置可否地瞟了他一眼，一语未发。
知道他历来是如此，对什么都无所谓，颜如卿颇感无趣地耸了耸肩，扔下些银两，当先走出酒楼。
凌青越也站起来，紧随其后。颜如卿在街上找人问清楚了具体地址，便一路往城西的护城河直奔而去。
护城河边，果然远远的看见不少围观之人，颜如卿奔过去，挤开人群，往里看去。
这一望，他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地上的人棕发如云，肤是透明的白，唇是诱人的红，眉是浓秀的青山，脸上略有几分孩子气，只是人显得消瘦苍白。但最令他吃惊的是，眼前人不是别人，而正是如梦影。
他呆了片刻，回头望了望，掂起脚往人群外看，只见凌青越正漠然站在远处。颜如卿不由皱眉大喊："你还不快过来看看，傻站着干什么，你不看一定会后悔的。"
凌青越皱了皱眉，还是依言走过来，挤入人群。看清地上的人后，他也呆了呆，过了许久望了一眼颜如卿。
颜如卿问："救他？"
凌青越道："他自己寻死，救也是白救。"
"那你当初又何必救他？"
凌青越淡道："我当时不知他已萌死志，能救则救。"
"你笨啊你，他当时是自己要跳崖。"
"我以为他是因为病入膏肓，自认为必死无疑，才会事先寻死。"那天如梦影十分冷静，不但冷静地毒死了那么多人，还冷静地为自己选择好了死法，哪里像是对人世已经绝望的样子。直到后来那支发簪被夺去，他才终于失控，直至昏倒。他那支发簪，凌青越前几天洗了很久，才总算将上面的化尸水彻底清干净，直到现在还躺在他怀里。
"他寻死，只怕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恐怕还因为那叫什么的，啊，对，韩景宴。"
凌青越不语。
"这么说，你没打算救他了？"颜如卿问道。
凌青越微微皱眉，还是不语。
见他半晌没有动静，颜如卿便道："那你跟好了。"话语未毕，他已然直接将如梦影抱起来，越过人群，往远处掠去。围观之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长相，他的身影便已隐入了远处。
凌青越随后紧跟而去。
第 24 章
二人直奔到野外一片林子里。
颜如卿停下来，让如梦影坐到地上。大约是因为已在太阳下晒了半天，他身上的水早干了。颜如卿试着运了运气，感觉到体内居然没有了中毒的迹象，看来，如梦影身上的毒早已散去了。
颜如卿不由放了心，察看了一会儿他的情况。如梦影虽已没有了呼吸，但既然有聚灵珠在，只要心脉未断，应该就死不了。颜如卿遂用内力将他体内积压的水逼缓缓逼出来。
果然，如梦影缓缓睁开眼来，茫然向四周望去。待望见凌青越就站在旁边，他顿时变了脸色，眼底满是凄迷，低低自语："难道我还没有死？"
凌青越没有搭理他。
颜如卿站起来，转到他面前来，长舒了一口气："你死不了，别再寻死了，也省得我浪费力气救你。"
"谁要你救！"如梦影猛然抬头，仿佛快要哭出来，又恨又怒地瞪着他。
"你这是什么态度，每回我救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对了，你不是说，你就是喜欢一条狗，也绝不会喜欢那个韩景宴，怎么现在却因为他要寻死呢？"
"不......不是......"如梦影慢慢垂下头去，"我，我没有路可走了，这个世界容不下我。除了韩景宴，人人都恨我、怕我，一心想我死，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好好对我。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落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因为他......"说到这里，脑中竟想起了那天遭暴的情景，声音不禁哽住，全身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风里的枯叶。
"你怎么了？"颜如卿见状，愕然问。
如梦影只是摇头，眼神空得吓人。他死死咬住下唇，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说话，颜如卿只好长叹，转而道："你刚才说别人都恨你怕你，至少我可不恨你也不怕你，我徒弟自也一样。既然还有人肯救你，这说明你也不是......你哭什么？"
泪水流了出来，如梦影立时便躲闪般将脸完全埋进臂弯，不愿任何人望见自己。
颜如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凌青越却在一边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如梦影全身一颤，迅速抹了眼泪，站起来转过身便跑。
颜如卿瞪了凌青越一眼："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再不解风情，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啊。美人是用来怜爱呵护的，尤其是像他这样身世凄苦的病美人......"
凌青越皱眉，快走几步甩开了颜如卿，紧跟在如梦影身后。
"喂，你......"见他们走远，颜如卿只好也紧跟了上去。
跟上去后，颜如卿仍旧在那里喋喋不休，凌青越微皱着眉，一语不发。这么说了半天，如梦影突然站住脚步，回头怒目而视："给我住口！你敢再多说一句，我就......就......"想半天，竟然想不到任何可以威胁他的事情，"就"了半天，没了下文。
"就什么？"颜如卿哈哈大笑几声，戏谑地问，似乎是觉得看着他气急败坏，是一件十分愉悦之事。
如梦影神色一冷，冷哼了一声，一拂袖，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几乎是跑般地拼命埋头往前走，走了一阵，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便往地上跌去。
紧跟在他一旁的颜如卿立即便接住了他，顺手将他揽入怀里。如梦影走得急，此时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才终于抬起头来，将颜如卿猛地推开。没有推动他，自己反而踉跄了几步，如梦影扶住了一棵树，才勉强站稳。
眉紧皱了起来，如梦影脸上一片阴郁："够了，你们别再跟着我了。"
颜如卿一愣，旋即朗声笑了起来，挑眉："你要一个人走？这里可是曼国，你一个人，只怕还没走出去，已经被那些好色之徒瓜分了。"
如梦影咬了咬下唇，靠在一边树上，脸色微微发白。d
"怕了？"颜如卿笑道："既然怕，就乖乖地跟着我们，别乱跑哦。"
如梦影一言不发，忽然猛地捂住脸。他的心底，只剩下无尽无止的悲哀与绝望。他本想飞上九天，扶摇直上，却飞不出崖底。他本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容施展。他原是清高自赏，孤傲自立，却不得不仰人鼻息。
前路茫茫，无处容身。苟活于别人的保护伞之下，生而何益？
颜如卿皱眉道："又怎么了？你怕什么，反正有我们在，没有谁能把你怎么样。"
如梦影咬了咬牙，拨了拨肩头有些凌乱的发，闷头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如梦影仍旧不言不语，自顾自地前行。他脚步已渐渐慢了下来，仿佛每走一步，都已是十分困难，但他却依然坚持着一个人往前走。
颜如卿在后面跟着，见他没有丝毫想停下来的意思，只好对凌青越吩咐道："青越，去找些吃的来，我快饿死了。"
凌青越没有回答，人却已瞬间掠远了。
过了一刻钟，他拎着一只烧鸡，一包干牛肉，还有一些馒头包子回来了。
颜如卿正饿得慌，连忙接过烧鸡，便自顾自地啃起来了。
如梦影仍旧埋头往前走。凌青越几步走到他身边，拉了他一把，让他停下来，将手里吃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如梦影一直走了一下午，只累得头发晕，再加上那落水的五天五夜里，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这时一停下来，他顿时眼前一黑，竟一头往地下栽去。他倔强硬气到了极点，即使全身虚乏，也不肯向人示弱求怜，凭着一腔意志竟一直拼命前行。
凌青越见状一惊，连忙将手中食物移到一只手上，将他扶起来。
"他又怎么了？"听得动静，那边正吃得香的颜如卿抬头问。
凌青越皱了皱眉，将手中干牛肉和馒头包子全扔到他怀里去："他需要休养。前面不远就有一个小镇，去那里找家客栈暂时住下来吧。"
颜如卿将被扔到怀里的东西拿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他怎么这么麻烦。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凌青越冷冷道："你既要救他，就不当嫌他麻烦。"
"诶，我还不是看他可怜。我肯救他，是他的幸运，他竟还偏不领情，真是不识抬举。要不是看他实在美得很，我早甩下他不管了。"
凌青越不再理会他，将如梦影抱起来，风般去得远了。
往前奔了一阵，果然见到一处小镇，凌青越在镇上找了家客栈，要了三间房。将如梦影安置好后，他便自行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 25 章
三间房是连在一起的，凌青越所住的房间，正处于其他二人的房间的中间。凌青越和衣躺在床上，静心凝神，四周的一切动静，皆已处于他的掌控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听到如梦影那边有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又过了一会儿，颜如卿房间的门忽然轻轻地开了，不久，轻微的脚步声慢慢到了如梦影房间前。凌青越微皱起眉，颜如卿不是什么急色之人，更不会强迫别人。都入夜了，他到如梦影的房间去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凌青越忽然听到如梦影低低的自语声，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害怕："不，不要......娘救我，救救我......"
接下来只听到如梦影反反复复的自语声，想来应是梦魇。又过了许久，忽然听得如梦影"啊"地惊叫了一声："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他一边大呼，一边连连惊叫，似已惊慌害怕到了极点。
凌青越跳下床去，到如梦影房一看。只见如梦影惊惧地缩在床角，两眼紧闭，手拼命扑打着正试图按住他的颜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