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怀一怔,随即领悟他话中意义:"他们要你跟我开战?嘿嘿,仗还没打几场,倒先自己钩心斗角起来,成何体统!辽贤竟也会同意如此愚蠢的上奏!"靳怀气结,就是因为这般,龙族才永远只是个小族类,才会经过百年依旧敌不过蛟的强大。目光狭小的人掌握着主权,时刻想着如何将有本事,有才华的人打压下去,这样的朝政能有好的一天吗?
"也不是所有都这样。"方化自我安慰着,起码白卓,以及跟随着自己的那些将士们都不是这般做。
"有那几个能说话的就够了,你还指望全族的人都将矛头指向你吗?"靳怀蹙额,瞧着方化抬起的头。他的脸藏在黑暗中,但是那双灰绿的眸子却已将心中情绪暴露无疑。
靳怀一抿唇,突然拽着方化的手臂便走。
"做什么?"方化一怔,忙止住被他拖得不由迈出的步子。
"跟我走!"靳怀头也不回地继续拽着他,未理会他的止步。
"靳怀,此话怎讲!"方化又是一怔,随即加上力。
眼见拖不动他,靳怀只得回身,耐着性子解释自己的举动:"我要你跟我走,跟我回樊都。"
"清醒点靳怀,你想叫敌方主将乖乖地跟你回樊都?"方化顿时敛起双眸,语气中已带着怒气。
"别跟我提主将二字!自从你回到翔都后,他们有真正拿你当个主将看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底有多压抑,你这数月来承受的压力有多大!"靳怀的怒气同样一发不可收拾。
方化顿觉语塞,心下暗惊,自己何时这般藏不住情感,尤其在他面前?
见他不语,靳怀认作他已为自己说中心事,继续言道:"怎么,没话了?反驳不了就跟我走!"
"不行!"拒绝脱口而出,方化想也不想地甩开他的钳制。
未及防备,靳怀不禁一怔,冷笑随之脱口而出:"怎么,数月不见,拒绝的话你倒是越说越顺口了?还是说这几个月来,被人三公子三公子地唤,被人赞颂得你已欲罢不能了?"
"靳怀!你明知我方化不是那样的人!"方化顿时火冒三丈,为着他的冷嘲热讽,为着他刻意的贬低。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既然你清楚,那就更应该跟我走!这般有眼无珠的龙族,这般成不了大气候的龙族不要也罢!只要你我联手,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你有想夺得天下的野心,我也有,凭我俩的本事,这天下还不是垂手可得?倒是你我平分天下,那是何等的快意?"见目的已达到,靳怀遂双臂环胸,等着方化的点头。不料方化却仅是慢慢抬起头,那双灰绿色的眸子映着月光,叫人瞧不真切他真正的情绪。这样的方化,靳怀曾见过。只那么一次,当那个口没遮拦的纨绔子弟口出恶言辱骂龙族时,平日里总是一身恬静的方化瞬间崭露他撼人的杀气,单是那股气息便叫那无甚本事的家伙当场口吐白沫吓昏过去。也是那一次,靳怀认定方化是个可造之材,凭着他一身暗藏的霸气。
"靳怀。"方化慢慢开了口,看似平稳的语气中暗含着难掩的怒气,"你是叫我抛弃属于龙族的尊严,身为龙族三公子不可逃避的责任跟在你身边,作个从此必须看人眼色过活的人?要我再过回充当人质的日子?顶起近似俘虏、叛徒的身份?这就是你的意思?你说想跟我真正较量一场,原来都是骗人的?"
"这就是你听出来的意思?"靳怀的眼中瞬间染上冰冷,"方化,我是想跟你好好较量一番,但若战场上的较量已失公平,那还不如联手,用各自的战术同样能较出高下。"
"联手的方法有多种,即便我身在龙族,依然可同你联手,又何必非强行带我走?"
"嘿嘿,你以为那般缚手缚脚的比试能令我满意吗?你就这般舍不得那龙族?你真以为他们会对你这个在蛟族待了十年之久的人推心置腹?你又何必非得像现在这般将自己逼上绝路?"
"我既生为龙族人,就当为龙族尽一份力,否则我愧对自己!靳怀,这个你不会不懂!"方化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我是不懂,因为我根本无需考虑这些。我只知道我现在相当不悦,因为你!"靳怀不假思索的话令方化为之气结。
"你真是......你何时变得这般不可理喻!"面对他的固执,方化已失了继续说下去的耐心。靳怀却于此时踏上一步,强而有力的手直掐住方化的下颚,迫使他的双眸迎向自己,薄唇吐出深具威胁的话语。
"看来这几个月的时间已令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我说要跟你较量,但那必须在我控制范围之内,一旦超脱我的控制,我就必须取回属于我的一切。你,是属于我的!从十年前老头将你送至我府上那刻开始!是不是我许久不曾说这句话,久得令你忘了它的存在?"
方化应着他的话瞬间瞪大眼又迅速敛起,双眸中含着怒火和危险的精光。一掌拍开他钳制着自己的手,方化退后两步,紧抿的唇良久才吐出咬牙的话语。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嘿嘿,我还以为你早已承认我的能力,没想到倒是我自作多情了!靳怀,若这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么你更别指望我会跟你走!"
"别逼我动手!"靳怀因他抗拒的动作而盛怒。
方化却丝毫无惧于他的威胁,手中银枪一转,尖锐的枪头已指向靳怀的咽喉。"你已经逼得我想动手了!"
应着方化的动作和话语,两人间的气息陡变,空气仿佛凝结般透着寒气,那迅速自二人身上扩散开来的肃杀之气惊起密林中安睡的鸟群,纷纷展翅高飞,远离这危险之地,就连那平静如镜的湖面也陡起波澜。
"这就是你的答复?"靳怀未拔剑,冰冷的语气显示着他已至极限的怒火。
"不错!"方化又将银枪抵上半分。
"嘿,好!"随着那好字出口,靳怀的杀气顿起,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向方化袭去。
方化暗惊,忙回枪来挡。他们曾切磋过无数次,也曾不止一次联手抗敌,可这样的靳怀,方化却是头一次见到。饶是他了得,硬生生接下了靳怀必杀的三招。可方化重伤初愈,即便伤得快,好得也快,但毕竟耗费灵气、体力。这拼尽全力的三招已是极限,待靳怀第四招递进时,方化已没了抵挡的余力。锋利的剑刃毫不留情地抵上了他的颈项。
定定地瞧着他无所畏惧的眼神良久,靳怀终收了剑。强忍下怒火的他转过了身,不再多看方化一眼。
"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那龙族依旧执意如此,下次见面,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抓你回来!"撂下冰冷的威胁,靳怀毫不留恋地离去。
全神戒备地盯着前方,直到确定靳怀的身影真正消失后,方化这才放任自己跪下身去。曾经有过的刺伤,那早已被自己遗忘的刺伤因着靳怀的话席卷而上。曾以为,自己已和他站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曾以为,自己已是值得他提防的对手。可他的话却硬是击溃了他的坚信,原来,原来在他的眼中,自己依旧是那个身份,依旧是十年前初到樊都时的身份。
"今日起,你是我的,你是属于我的。"十年前,那个方脱了稚气的霸道声音就这般突然自耳边响起。方化握着银枪的手越收越紧。靳怀,若你仍是这般的想法,那么即便拼上这条命,我也要击败你,我也要击溃你!赌上我方化所有的尊严和生命!
十二
靳怀很生气,这是他自开战以来,头一次这般生气,这一点,凉水城行馆上至管事的总管,下至扫地的小仆都一清二楚。为什么?因为拂晓时,当众人尚在黑甜香中游荡时,不知何时出了门的靳怀便带着一身的怒火疾风般闯了回来。那冻结了空气的气势叫众人顾不上思索自己的主子何时出的门,只晓得尽速躲避,唯恐避之不及,被那团冰冷的火烧得尸骨无存。
主子在生气,总得有人去当那消气的,嶂磐自然是不二人选。而此刻,他也正如众人所愿地站在书房靠门的地方,承受着书房内如千年寒冰般的冰冷。问他为何要站在这儿?那自然是方便逃走。若问少主为了什么而生气?嶂磐心知肚明,那自然是为了方化。少主昨夜出门时还心情大好的样子,可一回来便阴沉着脸,这不是因为方化又是因为谁?嶂磐心下暗叹,方化啊方化,你说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为何每次我都必须代替你承受少主的怒气呢?想我嶂磐虽不敢自夸相貌堂堂,才智过人,可好歹也是少主身边的副将。人家的副将当得是风光无比,他这副将当得却是提心吊胆。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问问方化,可不可以高抬贵手,他可不想再缩短寿命了!
"嶂磐!"正当嶂磐一劲儿地自怨自艾时,打回来开始便一直坐在书桌后不发一语的人终于开了口。
"属下在。"嶂磐忙收敛心神应道,生怕自己回得慢了就此要挨受主子排山倒海般的不悦。
"割弗城给龙族,即日携地图及钱谷户口之数往翔都交接。"靳怀道着早已决定好的事,可那语气却全没了昨夜的轻松,反倒多了份阴冷,听得嶂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感觉直冷到了骨子里,忙抱拳领命,正待转身出门,却又被靳怀唤住了脚步。
"另外,交接完毕后去见方化,我私下有话要传。"
嶂磐又折返身,领了口传,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摸着一头的冷汗,嶂磐确定,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寿命肯定又缩短了不少。若是那天少主说要强行带方化回来,他肯定是头一个赞同且全力相助的。
心有余悸地瞄了眼身后的房门,嶂磐忙不迭地收拾了上路,丝毫不理会众人抱怨而羡慕的眼神,开玩笑!有如此好的机会让他暂时逃离此刻的少主身边,他如何不用?只不知当方化见着他时会是怎样的反应?不过以方化的才智,他恐怕早已料到来送城的是他吧。
正当嶂磐日夜兼程地赶往翔都时,方化早已领着人返回。三公子以一臂换一城的事儿早在他抵达前便已传遍了整个翔都,众人将他的神勇和高超的箭术传得天花乱坠。说他自始至终气定神闲,目光锐利,头数十箭时,那靳怀还狂妄,可到了后头便越来越心虚,三公子见时机已到,只拿眼一瞪,那靳怀险些连弓都持不住,终于射偏了关键的一箭。还说三公子故意挨了那箭,算是给那靳怀留些面子。瞧他们说得口沫横飞,煞有介事,不知情的还真以为有那么回事。
对于那些流言蜚语,白卓不屑一顾,方化却只有苦笑的份。一人传虚,十人传实,此话当真不假啊。看着摆放在眼前的一堆药方、补品、珍宝,方化真不知该如何处理。自从两日前他抵达翔都开始,那些朝中臣子,文臣武将纷纷以探病为由送来各式物品,一个个恭敬地言着能不费一兵一卒夺下蛟族一城,三公子真乃奇才,龙族基业全望三公子扶持,请三公子保重身体云云。方化一一受了,客气一番后将他们的恭维话全顶了回去。
为了不让原谋、谢真有挑剔的机会,方化仍旧缠着厚重的绷带,装作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之所以这般做,方化还有另一番道理--为了消除人族的戒心。要装便要装到底,为此,自报了战果后,方化便借故两日未曾去那朝会。
站在祀殿上,听着原谋大放阕词,方化真有些后悔,早知便该再拖个一两日,或是托言攻城尽早离了翔都。无论哪样都比在这儿听他吹毛求疵的好。
正当原谋义正词严地质问方化何以放走靳怀,让大好的机会白白溜走时,祀殿外传来了蛟族使者求见的奏报。辽贤忙止了原谋的话,着人领使者上殿。
那使者着一身正统文书官服,手捧地图等物昂首阔步,丝毫无惧于殿上众人轻慢而敌视的目光,径直走至殿前三丈之遥,这才止了步,朗声道:"下臣嶂磐,奉下君靳怀之命依约献上弗城,地图、钱谷户口之数皆在此,请上君验明、接收。"
辽贤客气两句,着人递上,细细查阅一番,认定并无疏漏后交于文臣收管。
嶂磐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复又开口道:"下君曾言,此番交手,深服彼三公子胆略、才智,期待日后战场上尽展所长,一较高下。此番心意还望上君多多成全。"
"上君谬赞了,战场之上定当毫无保留,各凭本事。"辽贤客套着,全然不知嶂磐此话明是说给他听,暗底下却是说给方化听的。
方化站在人群后冷冷一笑,已知他撂下威胁。靳怀派来的使者是嶂磐,这早在方化意料之中,只不曾料到他竟敢着嶂磐当众道这番言语,未免太小看他了!
这般想着,嶂磐已告了退,只说路途颠沛,稍适整顿后明日清晨便起程回樊。嶂磐方退下去,祀殿里头便似炸开了锅。这下子,无需方化辩解,众人已连声称赞三公子胆略过人,直把原谋气得脸色铁青。少不得,辽贤把一番夸赞的言语道尽,这才散了朝会。
方化揉着额角慢慢朝自己的宅邸而行。想不到帮了自己的竟会是自己数日前还在痛恨的人,这叫方化如何不头痛?然而,更令他头痛的事还在后头。当他前脚踏进门槛,白卓后脚便迎了上来,面色凝重地说那蛟族使者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方化一皱眉,知他私下造访定没好事。一边吩咐白卓小心看守,别透漏了嶂磐造访之事,免得在这紧要关头被原谋等虎视耽耽之辈抓了把柄,一边匆匆往前厅而去。
才行至门口,已换了便服的嶂磐便迎了出来。
"方化公子。"
方化不寒暄,依旧蹙着眉道:"有话后厅说。"
"不,嶂某此行只为传话而来,道完便走,决不给三公子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