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乔正全身散发着摄人的气息,那冷然的气势压得众部下冷汗淋漓,若非他特赦,允许他们屋外等候,恐怕个个都要抖得如风中落叶了。
肖桐知道乔正为什么生气,因为他们都清楚即便乔正小胜数场,可依旧阻止不了龙、蛟二族攻城略地的攻势。这二族明明未联手,可每每出兵却都跟商量好了似的,总能弄得他们团团转,却又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中了靳怀的调虎离山之计。肖桐有些不敢想象,若是龙、蛟联手,那将会造就怎样的事态。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也是到了此刻,他才彻底后悔跟乔正联手,后悔于自己错看了他。这只心狠而心计深沉的狼,竟然能将自己的真性情藏得如此深,令自诩老谋深算的自己都看走了眼。
肖桐到底是个能统率五万大军的人,没些眼光和心计他要如何统兵?如何打胜仗?也正是因为肖桐看得比乔仇远透,他才更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与乔正抗衡。能跟他斗的,恐怕只有靳怀,不,单只靳怀恐怕还不够,还要加上那龙族的主将。若非如此,这天下定然是乔正的囊中物。肖桐明白,一旦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乔正定会倒打一耙。自己已没退路,要么继续跟他联手,尽量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拖累。要么丢了老命,自己那五万大军被他顺理成章地吞并,用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后悔,看来已无法涵盖肖桐这些日子来的感受,汗颜的他最近越来越怀念过去的日子。想想那时的自己多威风,那些个将军,包括乔正都得对他礼让三分,因为他统率着禁军,护卫着洛王。可如今呢?如今却不得不看乔正的眼色行事,全没了往日的风采。想至此,肖桐不仅苦恼地拈着须,难道自己真的老了?这么点挫折便令自己斗志全失?还是说,那无形中的压力早已压得自己透不过气?看来,所谓野心,并非人人都能谈得起的。并非你手握兵权最多,你官位最高,便能有持无恐地大谈什么雄心壮志,大谈什么一统天下。野心,需要的还有天赋的才智,它往往伴随着随时丧命的危险和沉重的压力。野心之下,抵受不了的,便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游刃有余的,便能一争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不能再这般下去。"乔正冰冷的声音突然打破这压抑的寂静,阻断了肖桐的感慨。
"你有何计?"肖桐自嘲一笑,接口问道。其实,即便他不问,乔正也会说。
"不能叫龙、蛟二族联手。他们不是都卯着我们人族打吗?那就想办法叫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乔正身不动,那萦绕着他的冷冽之气却陡然更甚。
"嘿嘿,就怕那二族不上这个当。"肖桐冷冷一笑。靳怀是何等的人物?这点雕虫小技根本骗不了他。而那龙族,瞧那主将的领兵之法,恐怕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靳怀另当别论,可那龙族便不好说了。龙族向来自视甚高,自认实力非凡,高人一等,不屑与人联手。那些个龙族掌权之人向来瞧不起蛟族,你说,若是叫他们晓得此战中蛟族远远胜过他们,早已夺了先机,更有地神镇坤显召,预示蛟族将统领天下,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乔正不紧不慢地道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肖桐顿时瞠目。对了,他怎么忘了,这小子在拜入乔仇远门下前,是侍奉于潜龙渊的侍官。若是自他口中说出那地神显召的事,恐怕再真实不过。而关于他的身份,龙族的人又岂有不知的道理?这般一来,龙、蛟二族之战当真指日可待了。
正如乔正所料,当龙族的掌权者们听完使节的话后,脸色已难看到极至。原谋更是怒发冲冠,直暴跳着。
"荒谬!那蛟族凭什么能得到地神镇坤的显召!他们既无战绩显赫,又无任何功绩,如何能将这天下交托于他!"使节一走,原谋便如是叫嚣着。
"大哥,蛟族的本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似乎并非大哥所言般庸庸碌碌。何况,那人族的话也未必能全信......"方化忍不住道着,可一语未尽,已被原谋堵了回去。
"你少废话!若非你优柔寡断,迟迟不肯出兵,又怎会被那蛟族夺了先机?"逮着机会,原谋又拿此事指责方化。
"好了!"眼见他们又要上演唇舌之战,辽贤不得不发话,"方化,且说说你的看法。"
"父帅!不能再听他的!他根本就是一心向着蛟族!否则数次短兵相接,他为何都放走蛟军!"方化未及开口,原谋又嚷了起来。
"原谋!"辽贤连忙喝止了他,又以眼神示意方化莫要计较。
方化不动声色地点首,遂分析道:"这些日子来,我族和蛟族夺了不少人族的城池,人族自然焦急。正因如此,他们现在说的话才最不可信。试想,人族若要摆脱危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叫我二族互斗,他们才好从中取利。儿臣认为,大可不必理会他们,依旧以夺城为主......"
"三弟此言差矣。"方化话未尽,一直闷不吭声的谢真却突然发了话。
方化一转眼,已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心知他定不会说什么好话。果不其然,谢真冲辽贤一抱拳,已侃侃而谈。
"儿臣认为,那使节的话并非全数胡诌。那乔正是潜龙渊的侍官,可见地神降召的话恐有七分可信。但此言也是口说无凭,作不得数。依儿臣之见,那蛟族非我等盟友,若沙场相遇,可以此为借口,讨他个妖言惑众之罪,伐之有据。"
方化顿时明白谢真的用意,心下顿时焦急起来,却有不便辩驳,否则恐又要落个相助敌人之罪。可这般做法,不是存心往套子里钻吗?
原谋却不似方化这般想法,他只知谢真此计深得己心,又巧妙地封住了方化的嘴,当下便跟着道:"不错,以我族现下实力,早已无惧于那蛟族,正当趁此机会挫挫他的锐气!"
眼见谢真、原谋都这般说,那些个文臣武将都跟着附和,直说此计大妙。辽贤眼见于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传令道:"既然如此,方化,若再沙场相遇,便依此计行事。"
方化辩驳不得,只得心有不甘地接令。心下暗恼着谢真不顾大局。那谢真却于回营路上,刻意凑了上来,小声道着:"三弟此战艰巨,可切莫辜负了父帅一片厚爱啊。听说你似乎与那靳怀颇有深交,到时可不能徇私。不过三公子才智过人,又领兵有方,相信不会犯如此单纯的错误吧。"
谢真声音不大,却足以令跟在方化身后的白卓听得一清二楚。白卓当即跳了起来,却被抿着唇,蹙着眉的方化拦下。
"未来之战不劳谢将军操心,方某自有分寸。"不露声色地回了句无关痛痒的话,方化领着白卓先行一步。
谢真终于也按捺不住了。这是方化此刻心中的想法。他知道谢真一直在等机会,等能够令他进退两难的机会。这一次,不失为良机,可惜尚不足以迫得他走投无路。交战?在方化认为时机来临前,他是不会动手的。而他也不是那笨到真的去跳人族设好的圈套的人。至于该如何应付?靳怀,那就要看你我之间的默契了!方化扬起一抹浅笑。那是有别于打仗、生死之赌的刺激,那是充满了危机和不确定的战场,那般地令人振奋,直引得方化热血沸腾。而战机,也没有令人所有翘首以盼的人等待很久,只不过,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究竟离间人的是谁,被离间的是谁,谁是真心实话,谁是假戏真唱。
十
那是一场谈不上激烈的战斗,而此战的主要目的也只是夺回被乔正抢走的城池。虽然这不过是众多争夺战中的一场,不过,若没有这一战,恐怕也不会有之后的突破僵局吧。
那一日,夺城并未花去方化多少时间,这全要归功于龙族的仁政和乔正的暴政,若非如此,城中的百姓恐怕也不会配合龙族大军的行动,令本该颇费功夫的战斗变得容易。夺下了城,方化将分派的工作交给了随行的文官,安抚了城中百姓,又加派了兵力后,这才领着人返回。
回城的路上,如同之前取得的每一场胜仗一样,大伙儿个个笑逐颜开,边行路,边高唱着军歌。同方化并肩而行的白卓也同样笑得合不拢嘴。如今的他早已跟底下人打成了一片,全无副将架子的他总是会像此刻般跟手下一同唱歌,闲聊,间或发出一阵轰然大笑。
若是换了平日,方化总会浅笑着看他们笑闹,感染着他们的快意。然而今日,白卓他们的笑闹声却怎么也传不入他的耳朵。
抬首瞧了眼头顶阴云连连的天空,感受着有些刺骨的风,入春后,原本回暖的天气在两日前突然转凉,那如刀般利的寒风让人有种又回到冬季的错觉。利刃般的风刺着方化的脸,风中透着的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叫方化不想察觉都难。微蹙眉,方化隐隐觉得,今日的回程恐怕不会如此顺利。不出所料,当他领着队伍行至必经的辽阔平原时,迎面一支大军缓缓而至,虽似方经恶战,却依旧整齐而肃严。那迎风展开的旗号,分明书着个靳字。
狭路相逢。方化于心底暗笑一声,下令全军停步。原先还兴高采烈的众人一见竟遇上了蛟族大军,连忙收拾精神,严阵以待。
白卓稍稍前倾,低声询问着:"方化大哥,要开战吗?"平原交战,以此刻的兵力来说,无疑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可是,若不开战,回头又要叫那原谋抓着把柄乱说一通,将方化贬得一文不值。贸然而行,是兵家大忌,但是要让那原谋有机可乘,也同样令白卓咽不下这口气。
方化目不转睛地瞧着那面越来越清晰的大旗,低声道了句:"我自有分寸。"
白卓见他笃定,转念一想,方化是何人?会没有个万全之策?自己倒是有些白操心了。这般思量,白卓也定下了心,专等着那蛟族大军到来。
前方的蛟军似乎也看到了停在此处的龙族部队,开始缓下速度,最终停在十丈之遥。两军就这般对峙着,整个平原上只有强风扯着军旗的飒飒之声和坐骑间或传来的嘶声,肃杀之气于无形中流动着,激荡着每个人的心。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般的气氛的,是靳怀低沉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方化。"
方化一挑眉,昂首道:"靳将军言重了,不过数月而已,方某可是日夜盼着今日,不知靳将军如何?"
靳怀微一怔,遂冷笑道:"方化,别以为小小地赢了那么两场,你就有胆在我面前放话,你们龙族想跟我对抗,还早个百年!"方化会称呼他靳将军的情况只有两种,之一,他平静表情下正藏着波涛汹涌的怒气。之二,他有什么要暗示他。就眼前情形而言,自然是后一种,因而靳怀想也不想便接了他的口。果不其然,方化当即怒喝起来。
"哼,姓靳的,你未免太小看我们龙族!别以为我们还是十年前那受制于人的弱小一族,你若是敢如此胆大妄为,小心自尝苦果!"方化眯着眼,冷冷喝道。
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了解他甚深的靳怀岂有猜不出他意图的道理?抬手拦下一旁尚未了解状况,兀自以为方化冷血无情的嶂磐,靳怀用近似傲慢的口吻冷嘲着:"哦?看来靳某果然是小看了你们。想不到龙族已强盛到可以这两千之军抗我五千大军的地步。靳某是否该弃械投降,跪地求饶?"
"靳怀,你话中别带刺。聪明如你,也该清楚今日若来场平原之战,大家都得不到好处。瞧你们甲胄染血,兵刃残钝,恐怕方经历大战不久,我方兵士也呈劳顿之色,你我何必做那损兵折将,吃力不讨好的事?"
"嘿嘿,方化,你倒是狡猾,眼见不能全身而退,便想拿话堵我?你以为狭路相逢,会有不动手的道理吗?"靳怀已隐隐猜到了方化的意图,只不知他究竟想用何法。
"方某又怎会不明?只不过,我们不妨换个方式动手。"方化轻扯缰绳,慢条斯理地道着。
"说来听听?"
"我要你跟我比箭。你我对立五丈之遥,取弓箭互射,以距离中点为靶,以己箭消彼箭,百箭为限,射偏者为输。怎么样,靳将军可有这个胆?"方化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双方将士的哗然。那般的比法,分明是在拿自个儿的性命做赌注,若是不慎射偏半分,便会危及性命。
靳怀冷冷一笑,不屑道:"好!我就跟你比。嶂磐,取弓箭!"
"慢!方某还未说这输赢条件。"
"说!"
"输者,即刻退兵,从此不得踏入此处百里之内,并交付城池一座。赢者,得此地,得城池。如何?靳将军敢不敢赌?"语毕,双方军中又是一片哗然。
"哼,不自量力。我要你输得心服口服!"靳怀冷笑一声,翻身下马。
见他默许,方化也不多言,当下去了弓箭缓步上前。
两人站定在五丈之遥,凝望对方良久,方化忽眯起眼,开口道:"靳将军,我定会要你自尝苦果!"最后四字,方化一字一顿地道出,瞧上去倍觉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