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拜托看仔细,这是呼吸科的病区!让一下,我可不想一直在这儿举着瓶子和你说话。"
他突然笑了,象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你还象以前一样,说话就带刺。还恨着我哪?"
我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头看他,"我不恨任何人。"
走回屋里,他也跟了进来,四处看了一下,"你们家的人没来看你?"
"没有。"我不想解释,我并没有告诉家里,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用让他们再担心。我躺下,觉得累,闭上了眼睛。
有很长一段时间,很静,只听到临床翻书报的声音,阳光使合上的眼皮处能看到红色,为什么要恨呢,为什么要爱呢,我已经不知道该恨谁该爱谁了,当我恨的时候恨错了,当我爱的时候又爱错了,那么不恨不爱就不会有错。
我睁开眼睛,莫风还在,我的心突地一跳,原以为他走了。他盯着我,用那种我曾经渴望的温柔的眼神,这些不过是他的手段罢了。我不想认输,也盯着他的眼睛,不带一丝表情。
"我结婚了。"他说。
"恭喜。"我答。
"我又离婚了。"他又说。
"恭喜你自由。"我再答。
我们都象在谈论不关自已的事实。结婚又离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倒象是他的办事效率。不过能让他想到结婚的人也很了不起了。想到音像城那个女孩子,不太可能。
"我是回来看你的。"他的眼睛里有了热度。可能对我的无动于衷不满,想要让我也从那里得到感染。旁边的人看过来,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听着,有的时候男人的好奇心不比女人少,莫风想让我以后连这家医院也不能来。好啊,没有关系,这个城市还有其它的医院,啊,想什么呢,我可不再来这种地方。
"谢谢,我很好,谢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的心脏一直很健康。"我冲他笑。
他也笑了,闪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晃着我的眼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遇到真正能震动你的事情,反而表现得很平静。不过,以前你从不说谢,很生气?因为我扔下你。"
我从鼻子哼了一声,"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现在知恩图报。三十万我现在没有,以后想办法,房子你拿回去好了,我不住那里。其余的算你欠我姐的,我这条命,你买给我姐的,我要照顾她。"
他仍是笑,"这样的算法很有趣。"
"那你还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只是--不会就这么结束。"他象在发誓,然后突然站起来出去了。我不奇怪,他行事就是这样忽来忽去,不过,看来确实不会就这么结束,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闭上了眼睛。
刚刚闭上眼睛,护士就过来帮我拨针,我没注意什么时候瓶子里的水快打完了,看到门口的莫风,想起他可能刚才是去叫护士,我当做没看见,继续闭上眼睛,--就这样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莫风走的。
第十章
在护士警告了几次安静之后,来看我的人带走了他们的喧闹,只留下小金,--他认为我现在很需要温情的支持。
小金带来了一本《射雕英雄传》,我实在不明白,这本书我快翻烂了,他为什么还带来给我看。
"你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一两遍就能看得透的,有的时候还要从别的地方找答案,比如说我那天翻到了〈唐宋词鉴赏词典〉,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我问,有人说书的时候,你必须在必要的时候来这么一句。
"你知道杨过和小龙女的名字是怎么起的?(怎么起的,还不是用脑子想出来的。)那,从词作者的地方能查到--刘过 1154-1206 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人。有《龙洲词》《龙洲集》。(我欠身看了一眼,他把这些记在书页上了,上面密密麻麻的象是做了笔记。)再翻过一页就能看到,--吴城小龙女 姓名字里不详,《诗人玉屑》卷二十一自《冷斋夜话》引其词一首。"他抬起头来,为他的伟大发现而兴奋着。
"他一定也是从那本书上看到,找到的灵感,我想我摸着他思想的轧迹了!"哦,这种形容让我很想大笑,不过只是微笑了一下,心一阵刺痛,摸到一个人思想的轧迹,谈何容易。
"还有,《射雕英雄传》第二十六回,新盟旧约中,"他翻到那页,以手指划着,"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着郭靖的手,只是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已。"
"郭靖救了华筝,华筝拉着他说话,那么应该在地面上吧。"废话,就算鸟也不能在天上拉着翅膀说话呀。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这个也说明还在地上,话还没说完,华筝也不可能上马。"他要说的是马上马下的问题。
"下面,黄老邪就出掌击向华筝了,你看"他把书贴到我眼前,自已也凑过来,"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势稍缓,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呼的一声,黄药师这掌打在马鞍上。"
"那怎么可能,华筝根本就不可能在马上!"
"我才明白,崇拜一个人就是要抓住他的小辫子。"我终于笑了起来。这个小金,总有办法耍宝。"幸好你没有崇拜我。"
"这是我的伟大发现!"
"算了,人家写那么厚的书也不容易,就你这么研究,不用活了。"
"唉,你不明白。"他一脸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独寂寞。
"小金,我问你,设想一下,要是你爱的人为了得到你害了你的家人怎么办?"沉默了一会儿我问。
"那要看她爱不爱我,是不是故意的。"
"他喜欢你(那不算爱),是故意的。"
小金抿起嘴唇,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啊。现在我才能完全理解姐在植物园说的话,为什么会说恨她自已,我现在也恨自已,知道他是那样的一个魔鬼,还爱着他,爱他,也恨他,更恨自已爱上他。
"不太一样啊,要说完颜洪烈是爱着包惜弱,爱到为了得到她杀了他的家人,可是好象包惜弱并不爱他,只是被他感动而已,后来--她自杀了啊。你说的是哪部书?"小金看着我,一脸的问号。我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完全是鸡同鸭讲。
医院长廊尽头的平台上倒象是个乱石岗,几乎没人会到这里来,可能也没有人打扫。不过倒是正方便我和莫风在这里谈话。
微风吹过脸颊,"我爱你,"他用低沉的声音敲出这三个字,作为开场白。我的心跳乱了。如果是前几天,我一定扑在他的肩上痛哭。可是现在,我只能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去看他,上一次说喜欢我,让我爱上他,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然后再扔掉,这一次说爱我,又要怎么样?
"直到回去才明白,我是爱上你了,"我知道他正盯着我,想看我的反应,研究我很有趣吗?我就是不抬头,手插在裤兜里,用脚踢着石子。"我离了婚,回来找你,我知道你可能还记恨着我,这一次,你相信我,我不会再放手。而且我相信,你也是爱我的。"他一向是个自信的人。
"回来后三次偶遇也是你设计的?"我问。
"哦,第一次是听人说你在那里,所以故意带了个女孩儿去看你的反应,在商场看到只是偶然,我带一个亲戚去买点东西。在医院里看到你,我没想到,本想手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再来找你。"是实话吗?也许一半一半,如果一开始就来找我,那我就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好过一点儿?
"怎么不说话?"他用手勾起我的下颌。我仍旧盯着地面,不能看他,他会从我的眼睛里读出所有的东西,我抬手打掉他的手。
"你回来,不过是想来看看小豹子的爪子长出来了没有,"我抬头瞟他一眼,他的眼神警觉起来。我看向平台下面的绿草地,"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呢,保险箱不是万无一失的。"我轻蔑地冷笑一声。
"那些只是我以前的想法,那个时候我自已也还不明白自已的感情。"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早就想到我可能会发现保险柜里的秘密吧,也许他跟本就不在乎,当初把我丢下的时候,也就没想在乎我的感觉。
"不管你明不明白,至少,你对我姐做的事情,我不能原谅你!"还有,看了那些话,我怎么还能再信他,我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只是他现在又对我感兴趣了,还会有腻的一天,我还有自尊,不想被他再耍下去了。
"我不喜欢纠缠不休。"当初,这句话曾在我的脑子里转了很久。自然而然的就到了嘴边。
他又笑起来,以那种胸腔共鸣的方式。"我喜欢的,不会轻易放手,为什么不用你的心来看问题呢,你感觉得到我对你的感情,却让那些字面上的东西蒙蔽你的双眼吗?当初我错了,错在以为自已没有心,现在你却要错在不用你的心。"
和他争论我不会赢的,所以我拿出钥匙串,取下其中几个钥匙扔在他身上,他没有接,任它们叮叮当当地敲在地面上,"找你的律师来和我办手续吧,这些钥匙我不需要了。"我转身走回去,知道他不会追上来,他很有理智,在这里拉拉扯扯是没有用的,他还会想其它的办法。我要尽快办出院手续,打吊针在哪里都行。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同情弱者的本能,因为生病,路阳来看我,老大也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很想和他解释络纤纤的事情,可是怕一开口越弄越糟。
图书馆很安静,我正在狂抄笔记,哥们儿归哥们儿,到底是不如温柔体贴的女孩子,真该有个女朋友啊,只能自力更生了。
偶然间,抬头看到刚刚进屋的一个女生,个子不高不矮,大约一米六,有些胖,眼睛象一条缝,弯弯的,嘴又有点儿大,没难看到让人恶心,但是你绝对没有想看她第二眼的冲动。可是我盯着她,希望她能看到我,通常我这么做,那个人就会看过来。
果然,她看到了,我伸出手冲她挥一挥,她走过来了,"你好,那天谢谢你!"我压低声音,她是在我吐得乱七八糟的时候递给我手帕的好心人。
"不用客气,"她坐在我对面,眼睛笑成了两个弯月,那种温和的,柔柔的感觉真的很象姐,突然觉得她很可爱。
"那个~~~~,手绢~~~~,我后来不知放在哪里了,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我还有别的。你看起来好多了。听人说你得了肺炎?"她不笑的时候眼睛睁大,那里面的光是温和的,不会伤到任何人。
"啊,是啊,现在全好了。"我看到坐在那里看着的老师已经拿眼睛在瞟这边了。"现在有时间吗?能出去说说话吗?"不知为什么,想和她多说说话。
"好啊!"她很爱笑。
我收了东西,和她一起出了校门,沿着马路走,都没有开口,直走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我们从栏杆的缝隙钻到里面。坐在一个水沟边,--这个公园很小,也不大有人整理,水有点儿臭。
"不是想说话吗?想说什么?"等了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开口,她忍不住问。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块阴影,想在她的阳光下晒晒,没错,她笑起来有一种阳光的感觉。
"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终于开了个头。
她是我的学姐,快毕业了。
"你笑起来很好看!"我盯着臭水说。
"哦,很少有人说我好看。你没有看错吗?"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笑。
"我不近视,你给人很温暖的感觉,很羡慕你。"
"我才羡慕你呢,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容易,可是长得不好看,唉,比如说我,连找工作都处处碰壁!"真的做什么事情都容易吗?有时候是吧,可是所有的麻烦都是它带来的。
"很生气?他们这么对你。"我捡起一粒扁扁的石子,打了个水漂,石子在水面上弹了三下,沉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也喜欢看漂亮的人啊。"
"你真是好脾气。"我转头看着她,她出神地盯着水沟,"从小到大,总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还有人取笑我,开始的时候我也抱怨过,甚至恨过,可是时间长了,也想通了,有的时候,原谅别人,会让自已也好过。人的一生这么短,为什么总记得不开心的事情呢。"
她转向我,"你好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想说没关系,这个时候多想想别人对你的好,都会过去的。"
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我想其实她是在尽力安慰我,不出众的外表下,她有一颗天使的心。她笑,我也在笑,可是,原谅一个人,谈何容易,忘记又怎么可能,一切都才开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都过去的。现在的我和以前一样,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甚至连感情都还在爱与恨之间游游荡荡。
我不能想莫风对我的好,不能想他可能是爱我的,想起这些的同时,还会想起那日记中的话。我还不想被折磨疯了,如果弱者不配活着,那我不做弱者。
宿舍里,只有我和老四,当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我们异口同声地喊对方"你去接客!"然后盯着对方皮笑肉不笑。"阿铁,你看到了,我在上面,你要我爬下去?"老四换成嬉皮笑脸。"可是一定不是找我的,要是那谁,那我带她出去玩啦!"取笑归取笑,我还是认命地爬起来了。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对,只能称为女人,成熟而优雅,完全不适合站在这种普通宿舍的门口,那种神态,也完全象个王妃在视查她国家中的穷苦人民。眼睛是蓝色的!我花了1秒,把宿舍里所有的人想了遍,谁也不象是有个外国亲戚。
最后是她自已为我解开的疑问,之所以容我考虑这么详细,是因为之前她也在打量我。"你是徐铁力吧?"她问,声音很清朗,每个字都刻意咬音,虽然准却有点怪怪的。
"没错,是我!您是哪位?"我想我有点儿猜出来她是谁了。
"我认识莫风,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可以吗?"
我挑了一家很贵但很静的餐厅,坐在包房里,不会有人打扰。
"我是莫风的妻子,不过已经离婚了。"她重又介绍了一遍自已,点了一根烟。女人抽烟竟也可以这么优雅,完全没有放浪的感觉,但却媚态百生,让她带上了一种悠悠然,让你荡在她的眼波里。我理解莫风为什么会娶她了,姐是那种留在家里放心,带出去上得了台面,但却完全在背后支持的女人。她却是可以一起出入谈判社交场合的事业伙伴。
"本来,是想来看看你是个什么历害角色,给你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她歪着头看我,笑了起来,宛如盛开了一朵玫瑰,"你很漂亮!还有一种纯净和倔强的气质,眼睛里没有那么多乌气。可是,这样你就不适合生存在他的环境里。你是长在这里的草,他想把你移植到身边,只会害了你,你或者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或者就灭亡。"
点了一下烟灰,她又接下去,"我想他没有告诉你,我们的家族,--我们两个家族,在北美和欧洲是分庭抗礼的。两个集团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公开场合,却操纵着不少的财团,政团。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我和他结婚,是一种联合和信任的方式,这样我们就能合作更进一步向外扩展。"
她带着和莫风类似的那种研究的眼光看着我,让我很不舒服,"这些和我没有关系。你不要误会,我和他没有关系。"我口气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