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之恋---- 凛滢

"倘若他真的成为了国舅爷，你怎么弄！"上杉龙树也吼了出来。

藤原丹若差一点又要拍石桌发狠，但手实在很痛，于是一脚踏向石桌，"那个可恶的登徒浪子！"真是可恶！只因为他是尊旭帝，他必须眼睁睁的看着他夺走自己心爱的东西，并且连轰他的权力都没有，彻彻底底的屈居于弱势！

"再踏一次，你的脚也会和手一样红得可口。"低沉的讥笑声从一旁的樱树后传来，英挺的身影气定神闲的走进两位正在冒火的少将。

上杉龙树连忙屈膝参拜："上杉右近卫少将参见主上。"一看旁边头顶直冒烟的人压根忘了礼节，急忙一把扯下他的身子，小声道："丹若！扯破了脸对你没益处，他是主上！"

"参见主上！"没有报上自称，藤原丹若不驯的喊道，声音尖锐刺耳。

他的不恭让尊旭帝轻皱眉头，不过使对手屈服的胜利感令他放过纠正他的念头，这么有趣的人，他怎么舍得放掉捉弄他的机会？

打发掉上杉龙树，尊旭帝只留下藤原丹若跟在他身后，一身棣棠色的直衣装束（*贵族的平常装束），看来听到圣旨后是急得连束带（*成年男子白天的正式礼装）都等不及换上，便火烧眉毛的赶来了。

即使此时异常愤怒，依然无损于他精致的容貌。

尊旭帝想起嵯峨野的初次见面，那时藤原丹若的脸上上有淡淡的妆--紫堇姬曾告之，弟弟曾多次去替她回绝爱慕者，想必那次也是被迫穿上壶装束，难怪火气这么大。

而此时，俊秀的脸上素净得让人感觉格外舒服，少了妩媚多了坚毅刚强，明眸中迸射着活力奔放的光芒，彰显着他张狂的生命力和美丽。

"这么旺的火气，真佩服藤原家能安然度过这十多年的好运气。"啧啧有声的赞叹道。

"心境平静、善良、不古怪不喜挑衅，不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妄想吐一口水到锅里，沾染所有好物，这样的人自是会一生平安。"有本事就栽他不敬之罪，谁要自认他无上欢迎。

非常懂得拐弯抹角骂人啊。尊旭帝闲适一笑，他岂会轻易让一个小自己七、八岁的小子激得反唇相讥。

"你是受了蜚短流长的刺激才如此火爆的急着见我？"他没用尊贵的自称。

豪气万丈的拍胸口，"我藤原丹若岂是无聊的蜚短流长能刺激到的！"

"噗嗤"的笑声轻溢出来，旋即再也抑制不住的，尊旭帝用桧扇捂在唇边，另一只手搁在樱树干上，发泄他的笑意，藤原丹若想发作又发作不得，气红了脸，不远处的侍从也一脸的不置信。

好不容易停止笑意，尊旭帝折起桧扇，"圣旨直接交给了西村大丞，想必他分别上你和上杉少将的宅邸炫耀了，是吧？"

一想起西村大丞得意忘形的脸，藤原丹若没好气的回答："是的，他乐得几乎丧失心志，"望向尊旭帝，"在下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其实不单绘石姬，我还要下旨给你，升你为左近卫中将，"看到藤原丹若一脸的诧异，想要开口发话的模样，他摆摆手，"绘石姬一定会成为尚侍，但并非服侍我，而是侍侯皇后，这件事已向夕茗姬说明。"

"那为什么要册封我？"

"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大臣们说你武艺高强却总在闯祸，浪费这一身的本领可不好。你是贵族子弟，只能加官进爵，如此一来，你的武术可派上用场，让家人安心，也可时常见到绘石姬，不好么？"

很有说服力的说法，可藤原丹若总觉得尊旭帝淡定的浅笑中有那么一丝阴险的意味，却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真的这么简单？"

"不相信我的话？"挑起眉问道，直直对上藤原丹若直视，见他缓缓的摇头，他才继续道："我是不想左大臣顶上的发丝越来越疏了。"

看着他越垂越低的头，尊旭帝暗笑，这小活宝的把柄其实很好抓，"在人前你必须尊重我，剩下你我二人时可稍稍放轻松，我欣赏你的直率，这宫廷里，对我坦率的人并不多了。"

垂下锐利的眼睛，暗暗打量藤原丹若若有所思的神色。

藤原丹若，倘若你知晓了我真正的想法时，态度会有怎样的转变呢？

这夜，平安京里下起了毛毛的细雨，尊旭帝让藤原丹若留在清凉殿里把酒畅谈。

嫣红得让人叹为观止的八重樱，也全然不顾赏花人的心情，在无序无章的丝线中匆匆凋谢落尽，微风偶尔将竹制的帘帐带起，可窥见庭中婆娑的竹影，草叶上的水珠悄悄滑落，流萤闪烁。

两人在房前狭长的铺板处并肩而坐，藤原丹若为尊旭帝倒酒后，又为自己倒满一盏，一片粉白的樱花瓣轻悠悠的飘进酒杯里，荡出一波水纹，像是写在雨夜里的风情，仰头饮下酒，连同花瓣也含进嘴里。

人生的际遇实在充满了奥妙，谁能想到在一串意外与巧合下，他竟与当初认定是登徒浪子的主上在一起饮酒赏玩。而此刻的尊旭帝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像一头饱食过、正在享受慵懒夜色的猛虎，虽放松，却不容忽视其瞬间爆发力的恐怖。

尊旭帝扫了眼藤原丹若手中的酒杯，目光停在那双正在发呆的眼眸上。

"怎么，还在忧心绘石姬之事？我已向你下过保证了不是么？"他猜测他的茫然。

摇摇头，"在下并非不信任主上，只是......这内里中处处皆是高眼光之人，他们持着尊贵的身份瞧不起下人。绘石姬与他们并非同一阶级，在下担心她受人歧视。"

"这你大可放心，她虽天真但并不愚蠢，凭她的聪慧，必会让人刮目相看的。"

"主上，除却了凌罗绸缎打扮，宫中的女子您能分得清谁是凤凰谁是鸡？等级森严的宫廷中，再大的才华也敌不过被高高门阀侵蚀的人心，若要展现自己的才华不仅要遭受上等人的白眼妒忌，也要遭受下等人的种种非议，原本一流的人才却偏被视作二、三流，即使日后获得与才华相称的荣耀，依旧要战战兢兢，否则上下的吐沫可轻易将荣耀淹没。"他当然知道绘石姬的聪颖，可是她的聪颖并不见得能为宫中之人所容。

尊旭帝所见略同的点点头，但也提出不同的见解："倘若心系于一个人，女子们都期望能与之同步成长，心上人若是渔夫，她便希望自己略懂鱼类知识，若是商贾，她便努力知晓商通之道。这是绘石姬应接受的考验，你该给她机会去成长。"

藤原丹若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尊旭帝或许是见美色就丢礼节的君王，但他也意外的讲理而惜才，难怪在多年前的皇位争夺中受绝大多臣民的拥戴。

这时，屋外的掌侍通报进来，"藤原少将，绘石尚侍听闻您在清凉殿，特请人捎来信函。"缀着薄红槿花枝的信结，飘着熏香的气味。

欣喜的接过信结，藤原丹若小心翼翼的取下槿花，打开信结，薄苏芳色的立文纸上，纤细的墨色浓淡适宜，他一边浏览着上面的诗词一边露出明亮的笑容。

尊旭帝仔细看着藤原丹若脸上的变化，淡淡的问："夕茗姬提及，自你初冠（*行成人礼）后，各种充斥着缠绵悱恻海誓山盟之辞的情书就不曾少过，其中只有绘石姬的信能让你开怀么？"

"在下与她的信函并无缠绵之句，多为日常趣事，主上也不缺这样的好事不是么？"

的确有很多，多得可以淹没整个清凉殿，但他从未真心对之，不仅是因没有动心的女子，也因他的心根本没有感情接纳任何的爱恋。

是的，他没有。所以他嫉妒他们，非常的嫉妒！

5

随着樱花的飘落，藤枝上结出了点点的花苞儿，只待夏风一吹，便能开满枝条。

近来平安京里出了一件不小的事,事件的主角是新任尚侍绘石姬的父亲西村大丞。

某天西村大丞在郊外遇见了一名美丽的女子，在追求不果后，他竟乘四下无人时轻薄她，虽最终未铸成大错，却也让女子痛哭自己的清誉，投河自尽未遂。而这女子还是某兵部卿家的千金，告上平安京官厅后，京大夫（*平安京官厅长官）连根拔起一串西村大丞霸占良家妇女的丑事，于是西村大丞成了街头巷尾众人唾弃的采花大盗，被撤了职，关入大牢。

原本在宫中已倍受争议的绘石尚侍，此时处境更加难堪，连藤原丹若中将和上杉龙树少将的安抚都无济于事，整天以泪洗面，尚侍的工作亦不尽人意，人人猜想她将是任期最短的尚侍。

所以即使此时面对着尊旭帝，绘石姬依然手持白绢子，不时擦拭着脸上充沛的泪花。

美人总是占有先天上的优势，即使是含泪的眼、泛红的鼻尖，也是我见犹怜的美丽。他当然懂得欣赏美好的事物，可这女子并无丝毫的魅力让他特赦她的父亲，除了一点可以利用之外。

"想必你已听闻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此时你应做的是考虑如何补偿，停下所有事务每天流几千石的眼泪根本不济于事。"

"绘石姬已无脸面再担当此重任了，请主上......撤了我，让我出宫吧。"拼命忍下哭意，并小声啜泣着。

"你倒是有点风骨，但确定不代你父亲求饶了么？"丢下鱼饵。

绘石姬果然双眸一亮，抬起头急切的问："我父亲......还能救么？"

"他并未犯下杀人罪，还是有求饶的空间，结果嘛......"故意卖个关子，吊起绘石姬十足的期盼，"就看你是否明白事理了。"

"只要能减轻父亲的罪孽，我愿意做任何事！"

得到想要的反应了，尊旭帝打开桧扇，"昨日藤壶女御已向朕讲明藤原左大臣的意思，他已无意与西村结成亲家。"三两下挑明主题。

紫堇姬十分高傲绝世，她在人前总是冰冷且不屑于同流合污，自是抗拒与猥琐之人有姻亲关系，而道德的维护者左大臣亦是对道德叛逆者敬谢不敏，但对象是纯洁的绘石姬，有他出面会比较好，这也正中了他的下怀。

绘石姬的脸果然"唰"的一下更加惨白，"那......那丹若君怎么说？"

"他已为了你和家人大吵一架，现抱恙家中，这时候还要他陪你一起受众人指点么？"桧扇轻靠着脸，云淡风轻，但眼底的寒酷让人如置身寒冬。"朕本意是让你学习知识以配得上丹若中将，岂料西村竟做出如此丑陋的行径，毁了自己的前程不说，也间接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我该怎么办？"眼泪又洪水泛滥似的涌出。

"上杉少将倒是不错之人，早早禀报朕，他依然有娶你之心，甚至说服了家人接受你，就只等你点头了。"在他的规劝下，谄媚的大纳言即便是一百个不愿意，也佯装欢喜的答应了。

嫁给龙树少将？她想都没想过，从认识丹若君开始，她便只想嫁给他啊！

看出她的犹豫和心痛，尊旭帝决定给她仔细分析的机会，"一下子听到这些的确难以接受，藤花宴那晚丹若中将会到大内里来，这几天你就好好考虑吧，事务暂时交给典侍。错过了上杉少将，就难寻这样的好男子了，下去吧。"

绘石姬站起身，稍稍停了一下，问道："如果我放弃了与丹若君的婚约，父亲是否能减缓刑期？"

"京大夫将尽量将刑期缩减得最短。"

看着绘石姬退下的身影，尊旭帝唇角泛起浅浅的纹路，他的目的将要达到了。

藤花宴的夜晚，各贵公子们在庭院中边赏藤花边饮酒作诗，藤上的紫花星星点点，绿色的叶繁若碧锦，重重叠叠从粉白的高墙上斜挂而下，枝同叶纠缠不休，密密绵绵难解难分，暗香盈盈浮在鼻端，教人难以不顾而去。

这种宴会，全是贵族间的游戏，说着无聊的话题和传闻，又或者将视线集中在某些出众之人的身上，幻想着那人的点点滴滴--例如说英挺的主上和俊秀的藤原丹若。

这也是藤原丹若第一千零一次后悔参加宴会的原因了，不断被人打探传言不说，还有一些老公卿自持身分，不由分说地要他改天去作客，帮他合个姻缘--以着高高在上、不容违拗的姿态。

若非昨天收到绘石姬的信笺，约他今晚见面，他才懒得来这被人当贩卖的可口大餐！

今晚内里的女眷们也在竹帘后欣赏着紫藤的美丽，并且偷偷打量着院中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们吟着和歌拈着花的微笑，于是也细细的笑着，在帘后露出她们美丽的裙裾。

藤原丹若看着女眷们妩媚的半露着脸，心中泛起一丝怜悯。这些出身高贵的贵族女子们，终日在流水山石的庭院里静默地等待着她们的光华公子，风华绝代的脸上，所有的喜悦在早莺声中与八重樱一般，繁盛地开了七日，然后便悠然惨烈地坠落于宫墙后的期盼中。

当然，漫长的日子里，也是有欢乐的，可是还来不及欢喜，盛世华章便唱完了，奢糜的香气慢慢淡去，繁华如梦一样掠过她们美丽的眼，在这样不经意的平淡中，身与心都在视若无睹中静默老去，连一声预警的虫鸣也听不见的。

包括他两位美丽的姐姐在内的妃子们，在尊旭帝撑起的天地间，她们如井底蛙般只能看到他的天宇。

他不要绘石姬也变成这样只懂等候的女子，藤原丹若暗下决心，摘取一枝藤花，加快步伐走向贞观殿，嘴角带着一抹清朗的微笑，幻想着这五折枝别在绘石姬的发际，会是怎样的清雅怡然。

绘石姬就站在贞观殿别厢的竹帘后面，看着渐行渐近的身影，他的身上散发着比月光更耀眼的光芒，她的确万般的配不上，做了多年的梦终究是要醒了。

赶忙拭去眼眶中的晶莹，今晚她要做下一个完结，然后辞去尚侍的职务，成为他人的妻。

而那些晓风残月的梦，她会永远保存下来，就像一片完好的收藏的花瓣--虽然将会枯黄，但芬芳依旧。

尊旭帝离开人群，缓缓走向贞观殿，方才藤原丹若步向这边时他已在暗暗猜算，估计两人的谈话应要结束了，他便移步过来。

他猜想绘石姬一定会选择离开藤原丹若，因着她单纯善良的个性，而他向来善于利用一个人的弱点来达到目的。

没错，他就是要拆散这对小恋人，所以才立绘石姬为尚侍，即使她现在心中没有他，但以他的身份和魅力，她终将与其他女子一般臣服，千依百顺、予取予求的柔媚会尽数向他展现。

其实他大可一开始便宣她入宫为妃，虽众大臣会一致反对，但只要他强硬要求，根本无人能阻止。只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至于为什么不选择这个最快的途径......

心中腾起一片迷雾，他不悦的甩开，没必要去想这些有的没的，现下西村的臭事正好给了这么个契机，让他可以更快的达到他要的结果。

贞观殿就在前面，他已隐约看到那里淡黄的烛光，却发现贞观殿前面的竹林中，一个身影靠着竹干，头往上仰，注视着弯月。

比他预计的时间快了不少，尊旭帝阴沉的笑了笑，走上前去。

"丹若中将，你不在前院中赏花在这阴暗处沉思什么？还是......来见绘石尚侍？"

藤原丹若立即躯身拜见："主上，在下只是......不太喜欢热闹，想独自想些事情......"弯着的腰没再抬直。

"抬起头来。"

只见他沉默了一会，终究不能违抗圣意的缓缓抬起了头，柔和的月光下，精致的脸稍显苍白，细长的眼睛中含着薄薄的水气。

手迅速抓住他光滑的下巴，"你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绘石尚侍对你说了什么？"

藤原丹若被尊旭帝的问话迷惑住了，一时忘了提醒尊旭帝行为的不适宜，也没察觉两人现在的姿势多么暧昧，"主上......您为什么这么问，您知道什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