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等他多久?"敏听完便问。
"直至他回来。"我很坚定。
"那么他何时能回?"敏追问。
"不知道!"我也困惑。家明所说的三个月早已又过了三个月,而他在电话中,只说暂时走不开。也许,过完这个冬天吧。我如今连工作也没着落,也不希望他看到我如今的落魄。
但,老天!我是多么想他啊。两天一封的信,已经写了三百多张信笺了,却不知寄往何处,家明说他那里没有邮箱。
和杨敏逐渐熟悉,什么话都能说,在寂寞守候的冬日里,敏让我等待的心不是那么孤单。
而敏是个很好谈的男孩,才二十岁,在圈内却已混了六年了。
"六年!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我准备到十年‘工龄'时,把旧爱新欢全请到酒店来,摆几大桌酒庆贺庆贺。"敏一脸的玩世不恭。
"哈哈!"我被他逗乐了,"说真的,你没想过要找个固定的么?"
"怎么找?你以为那么容易?你不认真时他觉得你很有魅力,死追不舍;你把心交给他时他又不稀罕了,随处乱扔,还得老娘我自己捡回来,洗洗补补的又凑合着用。再加上我这种脾气,在圈内混了这么久,谁还敢惹我?"
"是你要求太苛刻了嘛!"我看着敏那张青春气息逼人的脸,及一身黑色紧身衣裤下有款有型的身材,和他话语中的苍桑是多么不协调,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杨敏和家明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男孩,家明如果是一潭深不可浏的湖水,敏就是一条奔放的小溪,那么我自己呢?我想宁愿做一棵树,春去秋来地等待爱人的经过,并且回报他一树灿烂的花。结的果是酸是甜并不重要,可别错过了花季,让我一等千年就行。
"不会的,你挺有魅力,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敏在安慰我苦待家明的心,同时不忘提起第一次在竹林见我的经历。
"我哪比得了你啊!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男人的杀手、女人的克星!"我说,两人互相打趣,笑得直不起腰。我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如兄弟般的好朋友。
经常和杨敏这样在圈内游荡,并不隐瞒家明。我向他形容敏,他也没什么反应。我想知道他确切的归期,我会把我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他认识,他只说一句,"快了,我会回来的,记着!别随便带人到我宿舍去。"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家明不想认识太多圈内的人吧。所以有一夜,和杨敏聊得实在太晚,也不敢让敏随我回宿舍,只是当敏送我到楼下时,脸上有种诧异的表情。
"你的家明就住这?"敏指着楼上问。
"对呀,是不是太旧了点?"我倒不计较这些。
"没什么,我想可能以前见过他。"
"是么?那可好了,你觉得他怎样?"我很想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家明的。
"也不是很了解他啦。"敏说着独自骑车回校去了。
我目送敏离去,呆了一会上楼,摊开信纸,继续给家明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是第几封也记不清了。
"家明:
今晚我挺开心的,杨敏和我聊得很来,圈子里好多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我们一道去喝啤酒吧。哈哈!你一定不知道说我酒量还蛮大的!有一晚我把杨敏都灌醉了,把他送回学校去,第二天他醒来笫一句便问我:‘昨晚我失身了没有?'嘻嘻!我们是好朋友,怎会有那种事呢?
我的工作有些眉目了,是家外资企业。我想自己的表现还不错的,应聘面试时老总给我打了八十五分。
想你的云飞"
第一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
(八)
二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没完没了的。
家明走了半年,这当中,陪着我的也只得杨敏一个朋友。一个是穷学生,一个是待业者,然而夜晚守在肮脏的路边小吃摊,一碗馄饨或一盅炖猪脑,我们也吃得兴高采烈。
在渔场,也认识一些人,但总不如和杨敏聊得来。不知为何,敏总是热心地替我介绍人,而我宁愿让别人误会我和敏是一对,也不希望和别人有什么纠缠不清。
杨敏说要给我订造一块贞洁牌坊,不过要等我化成望夫崖之后他才找得到石料。
我依旧在等家明的归来,等得敏也心急起来。
"你不会去找他么?"敏怂恿道:"反正你现在也没事!"
"小兄弟,钱呢?"我无奈地摊开两手,"我可不想增添他的负担。"
敏叹口气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得了,我哪有资格作皇帝,如果你想作太监我可以成全你!"我笑道,无聊的日子因着这个朋友也就不显得太灰黯了。
离新年还有两天了,我到街上买了张贺卡,然后回到家明的宿舍,应该打扫一下,顺便把被子拿回家洗洗晒晒。
进了宿舍,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也说不出为什么,房里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只是感觉有人来过。
窗外梧桐树飘落了几片树叶在桌子上,静悄悄的有些落没。
我拿出贺卡,想写些什么祝福的话给家明,却总也写不出,胡乱抄了-首词上去,反正也是寄不出去:
晓来谁染霜林醉
皆是离人泪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我坐在窗前发了一阵子呆,望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半夜里忽然门响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然后门吱吱地打开了。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和家明重逢!他站在门口,开亮了灯,灯光刺得我的眼睛睁不开来。等我认出是他,还弄不清是否在做梦,他身子一闪,身后又出现一个穿着妖冶的男孩来。
"进来呀,"家明招呼他,男孩挑着眉毛看了我两眼,我脸上顿时感觉有几十只蚂蚁在爬。
"这是我同宿舍的同事,"家明向男孩介绍我,又转向我说:"那是我朋友,今天刚和我从广州过来。"
我躺在床上,千言万语却不好开口,只是默默地注视他。胖了也更白了,头发弄卷了,还染了一层紫红色的发油。
"为什么回来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呢?"趁他朋友去洗漱,我问道。
"我打过电话,你妈妈说你不在。"他解释。
我笑笑,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心中开始感到阵阵欢喜。
这间宿舍本是双人住的,对面还空着一张床。家明开箱倒柜地取出一床棉被和枕头、毛毯,我嗅到一股久未见阳光的霉味。
他朋友洗澡回来,在他铺好的床上睡下了,家明自己坐在桌前,点了支烟。
在烟气的弥漫中,他没和我再说什么,拉开抽屉,他看到了我写的那张贺卡,似乎不经意地把它夹进了一本书中。
"睡吧。"他抽完了烟,起身熄了灯,黑暗中迟疑了片刻,然后掀开对面床的蚊帐钻了进去。
我想,自己此时的身份是他同事,他一定不想让他朋友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罢。
只是暗夜中我无法再入眠,心里喜一阵忧一阵,更多的是感慨。这次家明回来能住多久呢?我的那份工作得过完年才能上班呢......
夜静得出奇,我甚至能听到窗外梧桐树沙沙落叶的声音。
然而我又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对面的床在轻微地响----我睁开眼,看到对床蚊帐里的被子在膨胀,膨胀成一团黑影;我的心却开始收缩,收缩成一枚滴血的核桃!
不会吧?不会的!一定是我看错了。然而,再黑的夜也掩饰不住被子中两个人的动作,我甚至能听到一声垂死的呻吟,那么轻微而熟悉,却足以撕裂我的心。
我仿佛记得自己在大学舞台上曾演过话剧,面对着几千师生,不能怯场。再糟糕的音响,再无人喝彩的剧本,也得从容演不去。
我爬起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幸灾乐祸地跳,如一面战豉。
对面的人立刻凝固了所有的动作。开灯,我看到两张并排熟睡的安静面孔,只是呼吸有点急促。
一定是个梦,我安慰自己,但手却掀开了蚊帐,抓住被子便扯。
"你干什么?"他睁开眼低喝一声,床上两人死死揪住被口。
只是一出戏,不要紧,但是必须在自己崩溃前把戏演完。手一挥,被子从脚跟掀起,下面是我意料中的场面----两具赤裸的下身交叠,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丑陋的一幕!
该谢幕了,披上外套,在出门前似乎听到他问了一句:"你去哪?"我头也没回地冲进了夜的包围中。
凌晨三点钟,街道上走过一个悲伤绝望的男孩,天气很冷,他只披一件薄薄的外套。
我去哪?我也不知道,街上人稀车落,霓虹灯恶作剧地把水泥路浇染成一片血红。不准回家,这张伤恸面孔,回家会吓坏母亲。街上偶遇匆匆路人,向我投来惊疑的眼光。
脑中一遍又一遍上演那一幕,仿佛坏掉的录像带,重复再重复。
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站在母校大门前。门卫喝止道:"干嘛的?"
我的脸已冻僵了,我求他一句,只一句:"出了点事,我无处可去,请让我进去找个朋友!"
"有证件没有?"
我摇摇头,年轻的门卫再认真打量我几眼,口气缓了下来,"好,我让你进去,谁没个难处的时候呢,可你找得到你要找的人么?"
我点点头,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在我熟悉的校园,杨敏被我叫醒,二话不说开门走了出来。我们走在校园小径上,我告诉他所见到的一切,说到精采处,我忍不住涩涩地笑了起来。杨敏却扶住树干,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也许我早该告诉你了,家明也同样追过我,而且我知道,他现在在广州还跟着一个老板呢。只不过我以为,你和我不同,也许他是认真对你的。我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过份!"敏说,这种经历他十四岁刚出来时同样遭遇过。
我挤在敏的床上,温暖的棉被盖过来,我却开始打抖,抖得如秋风中筛筛的落叶。
我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蒙着头,咬住枕巾,无声而压抑地哭泣,被面很快濡湿了一片。
敏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我的肩,我曲倦着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泪水积蓄了半年多---在他走时没哭,在苦苦等待的日子里也没哭,甚至在最让我伤心的场景里也没有,可是在我的好朋友杨敏的无声安慰中,却如失堤的洪水,泛滥在这个末冬的凌晨!
那一夜睡梦中有满天的花纷纷坠落,几次惊醒,枕袢泪犹末干。
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又有什么东西萌生了,悄悄成长。
那是爱的代价么?
二十三岁的春天姗姗来迟。
第二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一)
二十三岁那年的愚人节,我进了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我也搞不明白公司为何要挑这一天通知我上班,在我失业半年后,这工作来得如一场有预谋的骗局,而这半年,我不也正生活在一个谎言中么?
领薪水的第一月,便给自己配了个CALL机。
有一个月没见到杨敏了,周末我们约好出来见面。
渔场又换了地方,据说竹林那头出了几桩斗殴抢劫勒索之类的事件,还上了晚报新闻,公安局于是派了便衣值勤,竹林那飞鸟己散,转移到了市中心花园广场。
这也好,在灯火通明、民工聚集的广场,比较有安全感,我很轻易地从人群中把杨敏认了出来。
"嗨!"敏脱去了冬装,嫩黄色的长袖T恤和牛仔裤,一身涣发着青春朝气向我走来。
我把CALL机号码告诉他,"以后就可以随时找到我了。"我说。
"我才不会去买这玩意呢,送我都不要,谁都能找到你,那还有什神秘感!"敏的歪理一套又一套的,"要送就送辆车吧,是屁股冒烟那种,残疾车不考虑。"敏说着踢了一脚他的破单车。
"嗬嗬!那你去钓条大鱼呀,"我笑道:"听说有人卖都卖得一座洋楼了,我看你还是别等着批发了,有人要就零售呗。"
"别拿我开心了,有钱人受不了我这脾气---清仓都没人敢要。我也没那命,空长了副小姐像,其实还是丫环命!我看你倒还不错。"
"别拿你大哥开心了,我吃不了这碗饭的。"
"真的,你看上去精神好多了,那几个月,我瞧着你就耽心。"
我无语,家明那件事过了就过了吧。只是没想到后来他会找到我家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拿出两纸道歉的信。
信嘛,我倒也有一些,三百多页寄不出的信摆到他面前,他看信的神情变幻莫测,我读不明白。好不容易他才吐出三个字:"原谅我。"
我摇摇头,面对他一脸反似受了委屈的无助,我已累得去和他交流,那一夜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我可以容忍一切----除了欺骗。
我把他送的音乐盒还给他,请他回去,然而,我最意料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向柔软的他,一脚把音乐盒踩得粉碎,临出门时丢下几句冰凉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和杨敏那种小妖精搞在一起,伪君子!"
我气得反而说不出一句话。看着一地的碎片,我心疼,不是心疼这段已逝的初恋,而是心疼自己付出的那片痴心!多少个夜,就着昏暗摇曳的蜡烛灯火,在他宿舍写下这行行句句,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伪君子"的赞誉。
母亲已被惊醒,披衣伫立窗前,望着窗外路灯下仍徘徊不去的那个身影,惊惶万分。抱歉,母亲,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这一切,但我不会再让此类事件在你眼皮底下发生。
我把头发剪短了些,打上摩丝,这样显得精神一些。
夜阑人静时,不是没有悲哀的。有时,甚至希望电话能再响起,家明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刚刚从广州回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一夜只不过是个梦。但是,我知道不会了,我的家明已死了,死在那一场纷纷坠落的花瓣雨中.
多年后回想起来,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在这场风花雪月中,我们都没能读懂对方,更没能把握好自己。这一切结束得并不完美,这一年的冬天也就划上了句号。
第二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二)
"走走吧,发什么呆呢?"杨敏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和他开始在渔场游荡。
那棵苦楝树下站着一个人,比我个子还高,有一米八几吧,一身黑西服。我走过他面前,再走回来时,他朝我笑了笑。
此时的我已没了刚出道时的羞涩,懂得如何去和陌生人交流。我看到一张有棱有角的脸,一双闪亮的眼睛望着我,我向他打了个招呼。
"嗨,你挺漂亮啊!"他张口便来这老掉牙的一句。
"咦,你也不错嘛。"我嗅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哞酒味。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刚出来的么?"他似笑非笑的。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出渔场?我出来一年了!"
"一年?"他似乎觉得很好笑,"你猜我出来多久了?"
我摇摇头,猜不出,看他年纪不大,但眉宇间透出缕缕苍桑世故。
"我十五岁出来,今年二十二。"
"哦,"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吃惊的,"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不会吧?"他犹疑地上下打量我,"我不相信,你别骗我了,我给人骗多了。"
我把杨敏叫过来,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好兄弟,你们年纪都比我小,但都是老同志了,个个可以做我师傅。"
"幸会幸会,久仰久仰!"他嘴里虽然说笑,但眼眸却黯淡了下来,象蒙上了一层云雾的星星,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