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个雷霆大怒的男孩,和昨晚那个妖媚十足的人,会是同一个。此刻,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是那样的酷,我已没有什么架子好摆。
"怎么不说话?"他终于先开口了。
我伸手环绕住栏杆上他笔直的腰,脸正好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到衣襟下有什么在跳动--和我的一样,是会跳的两颗心!
就这样维持着姿势,两个人都没动,我等待他能平息怒火。
周围经过不少人,背上感觉到有奇怪的目光射过来,我不怕,我知道他也不会怕。
江风凛凛地吹过来,我忽然有种模糊的预感--这一生,恐怕我们都得如此贴近,相互以单薄的身躯取暖。就以这样微弱的体温,去抵御后来的风风雨雨了。
无论后来历经多少苦与酸--
再也离不开!
那时候的我,坚定地相信一点--
--天--长--地--久!
第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五)
那一夜,我没有回旅馆。
他带我到他那。在窄小的三轮车上,我与他靠得很近。
"冷么?"他关切地问道。
"不冷,"我说,真的,既使下雪了,有他这一句话,也足以融化天地间的冰雪。
是一间两居室的半旧楼房,厅内正中摆了张圆桌,桌上杂乱地堆着锅碗之类杂物。一间小房锁着门,另一间是他卧室,打开来,只见红地毯上是一张大床垫,一台电视机就摆在地上,还有一个立柜和梳妆台,除此之外,便是满床满地的衣物。
"你坐坐,我去洗漱,"他去了洗手间。
我站在正对着床头的那面墙前,那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相片,大都是他。
我指着一张长城上的合影,回头向刚走进来的薛峻问道:"这是你哥呀?"
"对呀,明天他要带我去大连玩呢。"
"真像!"
"你再仔细瞧瞧。"
我再看他别的相片,"你不是很上镜呢。"
他今晚第一次笑了,那笑容有一丝倦怠。十九岁的男孩也会有这样的笑容?像是二十九岁。
二十五岁的我相比之下反显得稚气。
"你别生杨敏的气呀,他其实真的对我很好。"躺在床上,我把被子盖得好好的--太冷了,据说这是本市四十五年来最冷的一次寒流,气温降到三度。
他低哑着嗓子笑道:"我怎么会生他的气呢?"
我舒了一口气,顺手拿了他一支烟抽,烟灰盅就摆在我们中间。
"说说你吧,"我找话题。
"我有什么好说的呀?"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一个故事。
十四岁进了艺校,十七岁出来歌厅唱歌,然后遇到了一件事......
"其实说清楚便行了,他可真傻!"我为这个不方便写出来的故事下了结论。
"你可真单纯。"他笑着弹去烟灰。
被一个十九岁的男孩说单纯,我不服气。但想想自己二十五年来也找不出一点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比如突然发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呀之类的故事,唉!单纯就单纯吧,也不算坏事。
"后来,我就出来了,去年底就进了渔场。"
"后悔么?"
"有什么后悔的?"他奇怪。
"我就时常后悔,有些事想忘都难忘!"
"留不住的就该忘,我从不后悔。"
我们这样东拉西扯的,他渐渐困了,把头靠在我胸口上,我搂着他的肩,就这样躺着,不敢动,怕惊醒了他。
梦中的他又回复了孩子般的神情,我心无杂念,此刻的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哥,在守护着这个孩子的梦。
为什么每个人的过去都有一道不能揭去的伤痕呢?为什么不能顺顺利利地成长?我不敢要求什么,有要求必有失望,就这样拥着他,心里也已经满足了。
乍暖还寒的夜里,两个男孩在各自的梦中,是否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
第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六)
我觉得自己应该担当起做大哥的重任,所以第二天起来,看薛峻收拾行李,又要匆匆赶往外地,便把想好的话一本正经地向他宣布。
"你听我说两句,这样到处玩也不是办法,你现在还年轻,老了怎么办呢?没有工作,四处漂泊,你很快便会烦了。"
"现在就烦了!"他大瓶小罐地往包里塞化妆品。
"我可看不出,瞧你在那圈内有多妖呀,第一夜在A市见你,我还觉得你挺老实的。"
"在那种地方,你不妖就会给人占便宜!"他两个月的经验倒是老道。
"你觉得自己需要的在那个地方能找到么?"
"我需要关心。"
"在那种地方?"我摇摇头,"别人的关心都是有目的的。"
"我才不管呢,他敢给我就能要,今天已经够累了,哪还顾得了明天的事?"
"不如你到我们A市去吧,趁年轻,可以多读点书呀,"我顿时感到自己豪情万丈,话也说得溜了,"我可以帮你的忙,真的!"
"哦?"他捻起梳子梳头,笑道:"你这样关心我,不会也是有目的的吧?"
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不语。
他笑嘻嘻地撩起我的头发,用手往上拨,我越是躲,他越要弄,我急了:
"你再弄我上头,我就弄你下面了。"
"你弄呀,我才不怕呢。"他回复圈内嘻笑的口吻。
我却不敢,任由也把我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峻终于安静下来。
阳光从阳台窗子泻下来,正照在他安静的脸上,睡足了的他精神抖擞。我望着望着,不觉奇怪起来。
"咦!你怎么白天和夜晚不大一样?"
"怎么了?"
我第一次有机会在天亮时认真端详薛峻的面孔--肤色凝白而洁净,肤质细腻顺滑,五官搭配得相当精致,眉毛如剑气飞扬挺拔,那一双并不算大的眼,此刻却流光溢彩。我不敢相信,陪我走了两个晚上的,竟是如此出众的一个男孩子!
"你见过郁金香么?"我说:"那种欧洲的花夜晚并不开放,收成一朵花苞;而白日,尤其是阳光充沛的白日,却是尽情展露自己的华美,高贵而又大方。--你让我想到了郁金香。"
"对呀!"他毫不谦虚地叫道:"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在夜晚并不起眼,白天却能勾去人家的魂呢,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也许你是属郁金香那一科的。"
"噢!"他叹道:"我们总是夜晚出动,这样我太吃亏了。"
"你亏什么亏呀?你这千年狐狸精,要勾引多少人才罢休?"我气道。
他笑嘻嘻地说:"你是万年白鼠精。"
"好呀,"我也不示弱,"万年白鼠精钻进了千年狐狸精的洞。"
薛峻伸手过来搔我的痒,我抱住了他,两个人倒在床上,我的唇贴上了他,他并不抗拒,但也没什么反应。
那是温柔的吻,如吻着一片湖水,湖水似乎很平静,却足以溺死我。
睁开眼,却发现他直愣愣地盯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那眼睛深邃如藏有两颗宝石的洞穴。
"失望了吧?"他盯着我问。
"什么?"
"你说原以为我老实巴交的,现在你看清了不是这样,你不是喜欢老实的么?"
我闭上眼不答。
他扭过我下巴,"看我呀!"似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你这次来,真的是来看我的么?"他像在考证什么似地认真问。
我呆呆地与他对视,两双眼睛的距离最近时不超过五公分。
眼泪悄悄滑下,淌过了鼻梁往下落,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我进圈内的第二次流泪。
那泪水,是经历了大漠风沙塞外雨雪的洗刷、孤寂旅人不敢再承诺什么的疲惫;
是沉睡了几千年的湖水,一粒石块便能荡起无数涟漪的脆弱;
也是漫漫长夜跋涉之中,依稀可见前方有盏孤灯招唤的心动。
不能再说什么,我的吻再度印上他不满意的唇。
真怕醒时又是一场梦,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还能够拥有多少个能够做梦的季节?
时间静静地流走了,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火车凄厉的催促声。
第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七)
第三夜。
我疲惫地回到旅馆,杨敏在房里看电视,一见我便笑嘻嘻地伸手过来,"给糖吃!大哥昨晚过年了。"
我笑笑,"那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什么也没干。"
杨敏一脸不信的表情。
"别以为个个像你,见了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怕嫁不出去似的。"我对敏说话一向不客气。
"哟,我怎么了?"杨敏一脸委屈,"这个媒人难道又扯错线了么?"
"他走了,"我瘫软地倒在床上,"我怎么老遇上这样的人?来一下又马上消失掉!"
"你放心,我看准了薛峻不会跑多久的,我的眼光一向不错的。"
"为什么?"
"昨晚他对我发脾气时我就明白了,这一次他是对你动真格的了。"
"哪有这回事?"我半信半疑。
"你对自己怎么一点信心也没有?这两晚在渔场还没听够夸赞你的话么?"
"那些话也信得的么?还不知道一转身他们又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呢!"
"起来,该上班了。"敏又要拉我去渔场。
"你饶了我吧,兄弟,我己两晚没睡好觉了!"我向他求饶。
"别闷在屋里想他了,会闷坏的,这年头,你不玩就是死路一条。"敏又在危言耸听地恐吓我,令我毛骨悚然。
第三夜出现在江边,却发觉冷清了许多。
也许是过了周末,出来的人少了。
回想起前两晚还是衣香鬓影人来人往,如今却像个人去楼空的临时舞台架子,观众演员全走了,没人记起这儿曾上演过热闹剧情。
不再有人喝彩。
我了无兴致地陪杨敏东游西逛,CALL机此刻偏又响起。
是薛峻!怎么他还没走么?我跳了起来,急匆匆地去找电话。
"云飞,你在哪?"
"阿峻,你还没走?不是已过了时间么?"
"火车晚点了,还在候车室呢,好无聊!"
"活该,谁让你不让我送你。"我低声咕哝。
"什么?"他没听清。
"好话不说第二遍。"
"从你嘴里还能有什么好话?"稍停又问:"你吃饭了没有?"
"没胃口,我和杨敏在一起。"
"那怎么行?你快让杨敏带你到小街夜市,吃点稀饭也好呀。"
"待会吧。"
"你什么时候走?"
"明早就走,这两天好像脱轨了似的,吃睡都不正常,回去先补一大觉。"
"你经常出轨的。"峻心情似乎好些了。
"你才经常呢!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还要妖到大连去呢,不知何时才回来?"
"不回了,下一站到美国。"
"好呀!"我咬牙切齿道:"我那房里正缺台空调,你回来给我顺便捎一台。"
薛峻怪叫道:"哎呀,原来,原来你早有预谋的!"
我开心地笑了,"那让我也送你点什么吧。"
"不用了,我这里有一根毛,从你身上拔下来的。"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都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我就站在电话厅,和薛峻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藉此掩饰离别的哀伤。我不想让他发觉我的忧伤,我相信自己伪装得很好,直到峻叫道:"原来你也这么能扯,我还以为你老实巴交的呢!"
我笑,心里却有些凄凉,"记着,到了外地多钓些鱼,吃不完带回来,我们好煲汤。"
"好好好!我最喜欢喝老汤了。"
我们在笑声中互道珍重再见一路平安。
也只能这样了,这一幕戏也该收场,下一次大幕拉开,站在戏台上的,也不知还是不是我和他。
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展开呢?
我不知道。
但是那一池沉寂的春水,再也无法保持当初的平静了!
第四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一)
三月底,春风带着一点点胆怯悄悄地拂上脸来,阳光善意地劝人们脱去了沉重的冬装。
二十五岁生日到了。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火车站出口处,翘首迎盼薛峻的到来。他从大连回来,便打电话告诉我,月底过来为我贺寿。
我手里拎着一盒巧克力,那是他喜欢的玩意,我对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
可等至人流散去,仍不见他影子,有些慌张地看表,不是记错了车次吧?
正拉住行人问车次,冷不防屁股给人拧了一把,一阵笑声从耳后传来:"傻瓜,没带眼睛来么?"
回过头,不是薛峻还能是谁?
阳光下他笑盈盈地望着我。头发吹得流畅且自然,洒满了阳光的脸上充满着饱和洁净的气息。着一件圆领白T恤,外套一件银灰色风衣,牛仔裤,手上只拎了一个简单的购物纸袋,浑身上下纤尘不沾,像一株雨后盛放在阳光中的郁金香。
"呀!你肤色怎么这么好呀?"阿峻伸手便过来掐我的脸,"让我瞧瞧是不是打了粉。"
"神经病!"我笑着躲开了,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另一个男孩。
"我把杨敏的男朋友也带来了,和我一样也是‘卖声'的。"薛峻介绍道。
"嘿!久仰久仰!"我倒不是客套,早就听杨敏提起过他在B市的男友丁杰,第一次见到,是一个圆脸大眼的男孩,个子不高,微微地朝我笑道:"你和薛峻真的很相配呢,都是那么高。"
我领着他们出车站乘车。
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跑过来,手里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氢气球,路也不看便撞到了薛峻的胯上。
"咦!这么小就会吃我豆腐?"薛峻诧异而夸张地叫道,我和丁杰都被逗乐了。
"你的豆腐太酸了,还是吃巧克力吧。"我把果盒递给薛峻,他的眼中荡出如阳光般灿烂的笑意。
到家了,我里外忙乎,薛峻四处打量,又用手指抹了一下镜面,"还蛮干净的嘛!"
"那当然,为了迎接贵客,我忙了一天了。"我又对丁杰说:"你坐坐,杨敏待会下了课就过来。"
丁杰并不着急,安稳地坐在客厅看电视。
我到厨房烧水冲咖啡,阿峻跟了进来,冷不防从身后抱住了我,我刚回头,他的吻便压了上来。
窗外风和日丽,窗内咖啡香气四溢,我沉溺于那心猿意马的温柔之吻中,己是心醉情迷。不行了,我急忙推开他,再这样下去我会完蛋!
"哟,怎么也没个人欢迎我?"杨敏的声音传进来,随即便探头进来。
"好呀!原来躲这偷情呢,给我抓到了!"敏笑嚷道。
"你才偷情呢,我和云飞光明正大的,还不快进屋去见你男人?我把丁杰带来了。"
"多谢嫂子!多谢大哥!"敏笑着道了个万福。
"要泄到里头去泄呀!"峻也打趣道。
冲了四杯咖啡,一起端上来。杨敏坐在丁杰身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便嗑,一边与丁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