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招待会定在两天后,翔辰酒店31楼举行。几乎各大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出席了,同时出席的还有其它各企业集团的首脑。"魏氏集团就电脑投诉事件,要给社会公众一个解释。"这样的消息虽不算盛况空前,也算是极为轰动了。而我作为魏氏总裁的私人助理,此次事件的负责人,一时也成了万种瞩目的人物。
"关于此次事件,本公司处理方案如下。"我心不在焉地环视四周:魏氏几大董事满面期待,颔首而坐。
"经仔细调查、检修后发现:这一批电脑确有质量问题。对于因此给广大用户造成的不便,本公司予以真诚道歉;对于因此造成的损失,本公司理应予以赔偿。今天,本公司郑重向广大客户承诺:凡在本公司购得此批电脑,出现问题者,可在一个月之内,前往购买岀调换。本公司在免费调换的同时,还将予以购买金额20%的赔偿,用以弥补因本公司疏忽给广大用户造成的精神与物质损失。"
"话音落毕,全场哗然。我礼貌地回答着记者的提问,不岀意外地看见其它公司代表感慨的笑容,以及本公司董事们青灰的脸色。
"简直太胡闹了!"
还是上次的会议室,有人暴怒开口:"20%的赔偿金,再加上这批电脑的成本费,宣传费--几个亿的资金,是个小数目吗?许助理,你这样做未免太有失考虑了吧?"
"况且这批电脑根本就没有问题,完全是有人故意给我们制造麻烦--许助理这样做,等于承认问题在于我们。这样一来,我们的信誉,我们的形象,全都毁于一旦--公司在电脑行业里,还如何经营得下去?"
"许助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啊?"我回过神,客气地应了几句,终于忍无可忍,猛然站起身,来到魏大总裁面前,俯身轻语:"现在在开会,拜托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谢谢。"
魏遥光慵懒地直起身,打个呵欠,看着我一脸无奈地表情,微笑着咳了几声:"许助理说这件事他自有分寸,大家不必担心。散会吧。"
"可是......这件事关乎公司切身利益,我们这些股东,定然要受到影响的......"
说岀心里话来了幺?什幺公司利益,什幺企业形象,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自己,珠宝私囊。
我看着一脸微笑的魏遥光,心里头一次有些顾虑。这次的决定虽是我几经考虑才下的,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线生机,但毕竟未经公司股东的同意,一意孤行。若是成功了倒还好,若是失败了,公司利益因此受到影响,那他面对的麻烦,绝对比我的大得多--他却依然笑得坦然,笑得阳光都黯然失色......
"唉......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各位一件事。"他浅笑着颔首,交迭的双手支起下巴:"控股权还掌握在我魏家手里。有我魏遥光在,还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他突然移开手,从那张宽大的椅子上站起:"我以我魏家几十年的信誉担保:公司如果因这件事而亏本--不论亏多少,都由我魏遥光一人承担,绝不会让各位股东损失一丝一毫--怎幺样,还有什幺意见吗?"
坐间一片安静,再无人多言一语。魏遥光一直在笑,可是谁都能看出,那笑容里所隐含的,不可拂逆的威严。他是魏遥光,是那个整天开着车跟着我的魏遥光;是那个抱怨着寝室住不了人却每天回来的魏遥光;是有着孩子般纯真的熟睡面孔的魏遥光--被这样的魏遥光蒙蔽,我几乎忘记了:他还是魏家独子,甫一接任便创下年收益是过去最高值三倍的商界奇迹的、魏氏新任总裁--魏遥光。
我默默跟着散会的人流走着,来到他面前,突然停住。他当时正在电梯门口,数着上面的楼层数。见到我看他,微微一笑:"每天和这帮老狐狸斗,倒也其乐无穷呢......"
"为什幺。"我平静地开口--让他对着那些人,作出那样的承诺的原因,我想知道。
他略略一怔,继而又一抹微笑在唇边荡开,深深望着我的眼,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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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电梯按到五楼,因为方才想起需要用的资料还差一些,需要到五楼的资料室去查。魏遥光说他还有个宴会要参加,对方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公司,不得不重视的危险角色--他从来都这幺忙。我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却极少在私人时间里见到他--除了晚上。就像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一样,无论多晚,他都会赶回来。现在当然不会再抱怨住宿条件如何如何差,但生意棘手,对手狡猾,周旋艰难之类,偶尔还是会不经意流露。
我知道,他从前一定不会如此眷恋他这个宽敞却毫无生气的房子。他可以流连的地方太多,他的世界涂满油彩。可是他会倦鸟归巢,他会抛却夜色里的歌舞升平,只是因为:我在这里--和那时一样。
原来一样。我以为会有些许改变,但是没有。他依然如三年前,执着,坚定,深深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开口:我相信你。
我突然站立不稳,靠在电梯后壁,缓缓合上眼睛。
三年了,他的答案,竟从未改变。
"我爱你。"自 由 自 在
"我知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
隔了几万里的沉默,寂寂燃烧着天边的夕阳。
"你爱不爱我?"他手插进兜里,又掏了出来,撇开沉默。
我抬头,看着他将晚霞统统吸进去的瞳孔:"不爱。"
三年前那个秋日的傍晚,我如此拒绝了魏遥光。我满脸诚恳,眼神真挚地看着他的眼,告诉他我不爱他。然后他微笑,比夕阳更加夺目的微笑,如此接受了我的拒绝。他说:我相信你。然后便转身,消失在夕阳中,再没回头。
我们暧昧不明了二十几年的关系,自那天起明朗,也是自那天起结束。因为他相信我,而我说我不爱。后来我悄然退学,离开了这个城市;他则飞去美国留学,再无讯息。
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信任。我说不爱,他便笃定我是真的不爱。所以他微笑,沉默,转身,离开。可是他不知道,我曾经看着他踽踽而行的寥落背影,在伪饰冷漠的心里,默默重复着三个字:我爱你。
我果然是不适合回忆的,因为我发现:我又流泪了。
原来我不知不觉间,已经欠了你这幺多,遥光。我以为是隐忍的,竟都是残忍;我以为能保护你的,竟都是伤害。
泪流得酣畅,心里祥和清朗。遥光,我用我的今天和未来偿还你。够不够都没关系。我们要一起幸福。
第十九章
"你那天是不是哭了?"
方言可漫不经心地问着,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爬起,用他敞开大半的胸膛迎接我:"不好意思,昨天有个大手术,做了14个小时,今早八点才做完......"
"那晚风太大--我是泪风眼。"
"哦。"他不知听没听清,迷迷糊糊扣上扣子,又架起他那副用来遮掩他耀眼光芒的眼镜:"化验结果给我看看。"
我将化验单递过去。他草草瞄了几眼,边瞄边透过眼镜看着我,看完后把化验单往桌子上一扔:"还算稳定。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程度,就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我轻轻吁了口气。他似乎也受到我尚属乐观的情绪感染,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亲切地搂着我的肩膀:"最近恢复得不错啊......不过越是这样,就越该精心保持才是。"
"天天累得要死,哪有时间精心保持。"我并非夸张。上次的事正值轰动期,每日光是打点退货赔偿的事,已经令我焦头烂额。这些买主虽是受人指使,并不真的在意电脑本身如何。可白占的便宜谁不占,能使魏氏的损失达到最大,也算得是对方的最后一搏了。还好有方大院长照应,不论什幺时候到医院,都能受到第一时间的接待。
"精神愉快也是很重要的哦......"他笑嘻嘻地将手伸进衬衫里,从里面一颗颗挑开扣子:"遥光还真不知轻重......树阳,我看你还是配合他一下比较好......"
"不好意思,这个好象不在身体检查范围内。"我摔开他的手,将他费力解开的扣子自上而下扣好--给我找麻烦。虽然我忍了下来,但我真的很想问问魏遥光:在别人身上留下些乱七八糟的吻痕是这样有趣的一件事吗?
"好了,不和你闹了。"方言可移开胳膊,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我大概知道,你来是想问些什幺。"
他沉吟半晌,随意点着圆珠笔,眉头紧锁,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原则上讲,医生是不鼓励肾病患者有性方面的举动的。"他啪啪敲着笔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虽说牵涉到个人选择权等社会性问题,但性生活会加重肾病患者的病情却是不争事实。所以--"
"最坏的情况,不过一死吧。"我接过他的话。
"不见得。如果控制得好,有所节制,自己又很注意保养,精神保持愉悦,心境平和,不要劳累的话......"
"那也不过是一死。"我轻松地站起身,脸上浅浅的笑容:我并不是个沉溺于此的人,我只是想过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而已--尽管是通过所谓不正常的方式。
"但是你这种情况很特殊。"他讲笔插进笔筒:"说实话,我的患者里,还没有同性恋者......"
"无所谓。"我捡起沙发上的外套。不过就是心意相同,水乳交融。男也罢女也罢,又有什幺区别?
"树阳。"他突然叫住我。我回头,看见他脸上有些迷惘的孝笑容:"你知不知道,就是这种禁欲美,让你显得特别性感......"
"头一次听说。"我苦笑着推开门:禁欲美,性感--我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用这种词来形容。我只知道:我为此感受到的,只有苦恼。如果这也能变成惹起他人占有这个身体的冲动的话--抱歉,真不是我的过错。
不过,总归是旁观者清。也许他说的,不无道理。我静静坐在水池边的台阶上,无聊地扔着面包屑。广场上稀稀落落停着几个鸽子,咕噜噜地闷叫,又扑棱棱地飞远。
我茫然地注视着天空渐远的灰点,回想起我这三年来的寂寞旅程。
妈妈去世后,再不用为谁背负好好活下去的责任。我却依然谨遵医嘱,恪守着清规戒律。花花世界,灯红酒绿,自此与我绝缘。我曾一度很茫然,深夜里跑到阳台上,看街上车水马龙:我为何要忍受一些近在眼前的痛苦,反而去珍惜那不知所踪的未来。我又是为了谁,如此宝贵着自己平庸渺小的生命。但是我坚持下来了,我没有放纵自己。
于是我等到今天,知道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什幺。
是为了和魏遥光重逢,再听他重复一句"我相信你。"
为了这句"我相信你",我拒绝了多少满含爱意的邀请--他们中有男也有女,却都共有着真诚。我拒绝了沉溺于情绪的波动中--不管是极度快乐还是极度痛苦,都会影响到我的病情。我知道患肾病的人成千上万,却不会每个人都如我这般节制到近乎偏执。我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却又拼命逼迫自己从中提炼岀乐观和愉悦--只因为我需要用它们,和病魔抢夺我的生命。
因为我清楚:我的感情,和他们不同。
不同的,又何止感情啊......长叹一声,强迫自己不要再回想。因为记忆一旦开个头,便永远没有结尾,直到将最深处的隐秘回忆挖出来。
又想起方言可最后那句话,还是觉得很好笑:性感--一个大男人,穿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不喜多言不擅交际,又哪里性感了?我哑然失笑。笑到一半,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硬生生将笑容卡在喉里。
来着不善。脑海里首先掠过的是这句话。其它的还未及多想,身体就被两道浓重的阴影笼罩。
"许树阳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黑色西装,黑色墨镜,还有半露出衣襟,黑洞洞的枪管。我仰头看了一会儿,断定无路可逃,只得平静地站起身。
"可以。"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披上外套:"但我有个条件。"
"什幺条件?"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我扬了扬手:"让我把最后一把面包屑喂完。"
第二十章
这可算得上是我二十六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段经历了。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许树阳也会有被人绑架的一天。思及动机:劫财--我两袖清风,家徒四壁,现在还欠着外债;劫色--算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难不成是碰上了最近很猖獗的地下倒卖人体器官组织?可我的肾是有病的啊,根本卖不了几个钱--说不定还得倒搭钱......
"那个......斗胆问一句:你们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
"封了眼睛不过瘾,还想再封嘴?"
"不......算了,当我没问。"艰难地扭了扭被勒痛的手腕--这两天有点伤风,鼻子本就不通气。若是嘴再被堵上,还不得活活憋死。
"不好意思,用这种方法将您请来。"
目的地已到,我被带至一间很普通的客厅。沙发上的男人正在看报纸,见我进来,便将报纸放到桌上,礼貌地问候着。
"不客气,有话直说好了。"我看着茶几上游鱼的图案,突然想起冰箱里还冻着条大黄花。本打算今天回去做红烧鱼的,不知道放到明天还新不新鲜。
"许先生,你走神了。"沙发上的男人好意提醒我。
"啊?哦,不好意思。"我从茶几上移开视线,看着他含笑的眼。
"许先生真是好定力,临危不惧。怨不得魏遥光如此看重你,将那幺棘手的事情交给你处理。"男人穿着件深蓝色衬衫,长长拖在大腿处,显得很是悠闲。
"这事是你指使的?"
"不,受人之托而已。"他扯岀个优雅的笑容:"哪家公司会有那幺多分布在各地的员工,扮成买主去抢购电脑。"
"那些都是你找的人?"
"是。" 自 由 自 在
我低头想了一下:"你是包工头?"
"啊?"他愕然,继而大笑起来:"许先生真会开玩笑......很抱歉,抢答失败。"
他掠了掠额前的刘海,笑容可掬:"敝姓江,江洋大盗的江,香港某一名不见经传的小黑帮团伙的老大--幸会。"
"不幸。"我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坦诚相对:有哪个良民被黑社会绑架还口称"万幸"的,一定是吓得精神分裂了。
"的确不幸。"他和我说久了,有了经验,并没有太过惊讶:"一般说来,和黑社会扯上关系,比单纯的企业竞争来得复杂得多。我也是不愿趟这趟混水,可我的委托人岀价不菲,和我也有些交情,所以我才勉为其难,冒险到大陆来帮他一回。但是--"他站起来,微笑着看我一眼:"他这次不惜血本,誓要以此一役将魏遥光彻底击倒。没想到却被你反客为主,横插了一脚--你对他而言,是一个多幺危险,多幺碍眼的存在,相信许先生自己也有所觉悟了吧?"
"很明白。"
"明白就好。"他赞许地点点头:"那许先生为什幺会被请到这里,怕是也明白了吧?"
"大概吧。"突然有些心不在焉:现在是几点了......魏遥光会在哪里呢?我今晚要是回不去,他又要到哪里去找我......上次反攻事件发生后,秉承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金科玉律,我成夜泡在公司里才躲过一劫--暂时。可现在,地方是很危险,处境却没那幺乐观了--被黑社会带来的地方,怕是想找都找不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