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一把剑。薄如蝉翼,透明如水。
面前,无数武林正道聚集。黑压压的,像风雨欲来前的乌云,望不到边。
寒风呼啸,萧瑟悲凉。
我怕麽?
或许是该怕的。
这一役,赢的几率,可说为千分之一。
而另外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便是死。
怕麽?
身边忽然传来声音。
[怕,我怕死,没有人不怕死。可是有你们在,我就不怕。]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握得死紧,但他什麽也没再说。
无需言语,你的想法,我都知道;我的想法,你也都懂。
语言,是多余。
於是我笑。
你笑什麽?他问我。
[我想起了我们......
......最初相见的时刻。]
1~初遇
洛阳城外有一座矮山,那就是我的住所。
那一年,我八岁。
那时我已是个无赖,一个偷抢拐骗无所不能的小无赖。
我拥有一位世界上最温柔善良亲切的娘,但她的儿子却是个地道的小无赖,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她从来不知道她儿子的行为手段,当然,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毕竟,我还是个孝顺的儿子。
我姓辛,那是娘的姓。因为我没有爹,自小,我的亲人就只有娘和一头具有灵性的白猿。娘总是喜欢教给我许多奇怪的知识,却从不告诉我任何关於爹的事情,我曾不经意地问起,娘淡淡地说爹死了,回眸,我瞥见她眼角的泪光,那一刻起,我将爹这个词语封锁进记忆的最深处,不再触碰。
记得那年,是三年一届的洛阳牡丹会,街头巷尾,无处不闻讨论。听他们说,什麽久隔四十寒暑的雪牡丹再现,异香阁即将重振声威,无数武林名士慕名来访......我是不在乎那些的,因为那距离我太远,江湖,本来就不是我应该涉足的地方。
何况,我是一名不具丝毫武艺的普通人。
娘一直告诉我,刀光剑气,寒冷无心,所以,我才会叫剑寒,一个听来气魄凛然实则蕴意深远的名字。
她要我记住,刀剑无眼,武功无益。
娘是那样地痛恨武功,甚至铭心刻骨,我猜想也许是和爹的死有关,因为天下能让娘痛恨的事物,实在少得可怜。
所以我发过誓,
此生,我都不会练武。
******
静静地,我蹲在街角,睁著眼注视街上的游人。
我在等待时机。
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几枚铜钱赫然出现在我的脚下。
闻声,我抬起满是污迹的脸,迎上一双海般深邃的眼眸,然後,我望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十一二岁,青衫无尘。
"对不起,我身上没有再多了......"
他是那麽说的,眼瞳中有著融不掉解不开的歉意。我愕然,他居然认为我看他是埋怨他给的钱不够!?
"烨儿,花会开始了。"远处,忽然传来声音。
"是,师傅。"应一声,他朝我颔首,"......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有这麽多了。"接著,举步追上前方已拉开距离的身影。
持续愕然。
那时,我并不知道将来的再度相遇,更没想到他即将与我纠缠的一生。我只是望著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的那个身影,不可抑制地笑了,笨蛋哪......
这傻子,还真是个滥好人呢......我喃喃自语。
街道的另一边忽然传来惊马嘶鸣,继而阵阵喧哗。
成功了!我想。
於是,我顿时将少年的事情抛诸脑後,笑得更加灿烂。
******
"做得好!"
我大力称赞著,接过一名戴面具的小孩儿递过来的钱袋。很沈,看来这次赚了不少银子,又可以度过一段吃喝不必发愁的时光。
这是我骗钱手段的一种,让白猿装扮成孩童的模样,再让它故意跌落於他人马前,趁著骑者下马察看之际,伺机抢走他的银袋同时迅速溜走,以白猿的速度和灵活,等到那人有所反应,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今天你功劳最大!"我笑嘻嘻地,拍著白猿的肩,看著它手舞足蹈的模样。"城里太乱,你先回山上等我,等我买了东西......哎,你怎麽了?"
我发现它的异常。
执拗地,它面朝我的背後,似进还缩。
猛地回眸,竟对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直挺挺,黑若夜。
我也算感觉灵敏,山中的生活磨练出我强烈的直觉和良好的听力,然而这次,我却不知道他呆了多久,若非白猿发现,怕是最後我都不会发觉。
暗影中,一名紫袍少年,冷冷淡淡,苍白的脸有些孱弱,却是一种挡不住的俊秀。
"看什麽看?"
被他看的有点心慌,我决定先发制人。"有什麽好看的,没看过别人偷抢拐骗啊?看什麽,不怕长针眼!?"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话,只是直直地盯著我瞧,不管我说什麽,他都是那麽静静地听著,要不是他衣著华贵,干净整洁,我真以为他就一傻子。
"得,算我怕了你行不?"
实在受不了他不发一语的注视,也实在不懂他不发一语注视的原因,我翻个白眼,於是擅自认定了我选择的理由。
"得了得了,想要分赃我给你,你就别看了。"
快步走到他面前,我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锭银子。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那一瞬,我发觉他眼中的微愕。
"就这麽多,我可不能再给了,你没出力还想分赃,最多就是这麽多!"
我以为是他嫌少,所以先他一步大喊出声,然後,跑开,仿佛身後有吃人的恶鬼般匆匆疾行。
跑了好远,再回头,发现他没有再跟上来。
这才松了口气,我逃掉了。
然而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世上真的存在缘分,这缘分常常牵引看似不相干的人相聚,注定的,永远也逃不掉。
那锭银子,便成了缘分,与那几枚铜钱一样。
缘分,一旦成了形,便再也化不开。
******
後来,再度下山行骗时,我听说,那日的洛阳牡丹会,尽管有个轰动的开始,却没有一个完整的结局。
听说,那日的花会,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进行的,是彻底的屠杀。
到场武林名士共六十七人,无一人幸免於难。
而诛杀全部人的凶手,却仅为一名十三岁的少年。
2~离别
我说过,天下能让娘痛恨的事物,实在少得可怜。
其一是武功,其二便是下山生活。
山上,阴暗的终日不见阳光的石洞,那是我与娘的家。
娘的身体很差,自从我有印象开始,记忆中的娘便是一副病容。不止一次,我对娘讲述洛阳城的繁华兴盛,娘微笑听著,偶尔会揉揉我的头发,然而当我试探著提出下山生活的要求时,娘的笑容却总会在那一瞬间消失,换上的,是冷淡的生硬,是固执的坚持。
如果说痛恨武功的原因是爹的死,那麽不愿下山的理由我却一直也猜不出。
娘不肯说。
温柔,有时也是一种极致的坚决。
阴冷与潮湿的环境吞噬著娘的健康,侵蚀著娘的身体。
娘开始咳血。而我只能看著娘的病情不断恶化,却在娘的坚持下无能为力。娘说,她宁死也不会下山,宁死也不要见生人。
人,皆难免一死,区别只在於早晚而已......娘常这麽告诉我。所以不必难过,寒儿,知道麽,能看著你长大,娘已经心满意足了,娘的心愿,仅此而已。
偶尔,娘也会目光迷离地注视著某一处,喃喃自言。寒儿,不要难过,其实,早在十多年前,早在那个雨夜,娘就该去了,娘的心,早就枯了,若非......若非是......
[娘,你说什麽?若非是什麽?]
我追问,娘摇摇头,不再言语。
娘身上的谜太多,我却一个也解不开。
终於,我十六岁那年,娘一病不起。
那日,娘将我叫到床前,拉著我的手,笑容恬淡。
寒儿,你长大了。
[是的,娘,寒儿已经十六岁了。]
我知道娘的时辰无多,我已无力改变什麽,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娘尽可能地放心与满足。於是,我平静地,点头。
十六年......娘喃喃道,眼光开始迷离。十六年来,娘知道的,都说给你听;娘能教的,都倾囊所授,娘没有什麽再能说的、能教的,接下来的路,还需要你自己去走......寒儿,接下来的人生,还需要你自己去生活......
我咬牙,继续点头。[寒儿知道了,娘,寒儿知道。]
娘笑笑,忽然一口血溢出唇角,触目惊心的红。
寒儿......娘,怕是不能陪你了,苦了你......这十六年,一直被娘所累,娘......是不是很固执,很讨厌......
[不是的,娘,不是的,没有!]死命摇头,我不想哭。
寒儿......今後,你要......照顾自己,好自为之......你不会武功,切记,莫与人逞勇斗狠......
[我知道。]狠狠点头。
娘欣慰地笑。
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染红了衣衫,娘却抹也不抹,忽然开口清唱,一支我从小听到大的曲子,连做梦我都会哼的曲子。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娘唱著,眼光逐渐涣散。
[娘,您不能这样,您还要看著寒儿娶媳妇,您还要抱孙儿,您不能......]我终於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沿面流下。
一双柔软的手,拭去了我的泪。
别......男儿有泪不轻弹......寒儿,你是男子汉,不要哭......
我咬牙收回泪水,[我不哭,娘,那你也答应我,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寒儿,好不好?]
娘......答应你......
那是娘第一次骗我,却也成了最後一次。
握著娘无力再抬起的手,直到那双手变作透彻的冰冷。
其实,我也欺骗了娘,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的欺骗,却同样成为了最後的一次。
我,终究哭了,在寒冷的山洞中,泪流满面。
******
埋葬了娘,我和白猿同坐在娘的墓前。白猿再次找来了猴儿酒,我还是初次见它如此慷慨,面前酒的分量,第一次足够我一醉方休。
[你这猴子,认识你这些年,从来没见你这麽大方过。]
它是有灵性的,不止一次我都认为它就是人,只是上天失误下给了它一副猴儿的外表。我推推它,苦笑。
拍拍我,它递给我一只古藤盘作的大酒杯,里面的酒,红得透明清澈,溢出阵阵醇香。
[兄弟!]
我看著它,一饮而尽。
我干,它陪著我干。
我们在娘的墓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直到我们再也喝不下倒在地面,我嘿嘿地望著它笑。酒,香醇浓郁;心,却苦得彻底。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看你长大,无论你长到多大都将你当作一个孩子;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总是温柔地摸著你的头,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你听;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温柔却严厉,慈爱却苛刻,然而却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生命中的第一个亲人,我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
[我要下山。]翌日,酒醒後,我那麽对它说。
[你跟我一起去麽?]
它盯著我,乌溜溜的圆眼一眨不眨,我知道它在犹豫,它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这山,但是,它却不会阻拦我的决定,就如我不会强迫它随行一样。尽管,我也舍不得。
终於,它缓缓摇头,乌溜溜的圆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我无言。
再说任何,都是多余。
谁说只有人类有情,谁说只有人类懂情,在我看来,无情无泪的人,远比无情无泪的兽要多。
我一把抱住它,[好兄弟!]
临行那日,它一直没有出现,仅有几只小猴子拿著一条布裹之物、以及一大葫芦猴儿酒,在下山必经之路上等我。我笑,知我者,猿兄也。
[替我谢谢你们老大!]
我朝几只小猴晃晃手中的葫芦,将布裹之物塞进了我的包袱里。
我没有看布里究竟放著什麽,我只知道,不管那是什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一份心意,一种情谊。
3~设计
一直认为江湖恩怨距离我太远,一直认为武林纷争只会是个虚无的概念。
殊不知:杀人者,并非全部擅武。
从我决定下山的那一刻起,江湖,便与我结下了终生不解的渊源。
******
"喂,你干什麽!眼睛长哪儿去了?"
进入洛阳城,我直冲当铺,将以前攒下的一些玉佩金锁的小玩意换得银子,正掂著满满的钱袋往外走,一个急匆匆的人影猛然撞在我的身上。
被撞得生疼,差点就那麽向後仰倒,稳住身形後,我自然选择了没好气的质问。
早说过,我就一无赖。
所以,你别期望我会忍气吞声,我的修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
"对......对不起......"怯弱的声音吞吞吐吐,那人一抬脸,竟是名娃娃脸的秀气少年。眨眨大眼,顿时变戏法般地从眼眶中聚起大颗的晶莹剔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翻个白眼。"你搞什麽?我被你撞这麽疼都没哭,你还好意思先哭?哭个屁啊哭?"
"我......"少年咬著唇,直至泛起青白色,委屈的泪水眼看夺眶而出───
"......喂,就撞了一下,不至於吧?"
我可见不得男人流泪,好歹这小子也是个男人,哭哭啼啼的简直比女儿家还不如......我想著,忽然想到些什麽,於是,笑了。
"我说你小子,别装了,有什麽花招尽管使出来吧!"
依照以往经验,事态反常,非奸即盗。这小子不过撞了我一下居然能哭哭啼啼怕成这样,想必是没安好心。
看著少年再度变戏法般地将眼泪收回眼眶,他一吐舌。"切,你知道啦?真没意思。"
我有点愕然。
说实话,这少年变脸的速度不下於我。
於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钱袋,"你想干嘛?"
"放心。"那少年笑了,似乎觉察到我的动作,"我可不想拿你的东西,相反,还要给你东西呢。"
给我东西?
我浅浅皱眉,这又是哪门子的说辞?
来不及细想,他却倏然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猛亲一记。"嘿嘿,你长得可真漂亮,我喜欢。"
"哎,你......"那一瞬间,我彻底愣了。
就算当无赖遇到无赖,发生的总也不该是这样的情节吧?
在我愣住的那一瞬间,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例如,他可以飞快地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再没入一旁的小巷,同时还可以留下一串清脆的话音。
"少侠,我已经把那东西交给我老大了,你别再追我哦,我被你追得都怕死了!我要是姑娘啊,搞不好就这麽嫁给你了呢,哈哈哈哈哈......"
他喊出的方向,是我的身後。
然後,一只手。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
我听见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传来,
"请阁下将玉如意还予在下。"
******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情景麽?
事隔许久,他那样问我。
[你说呢?]我笑嘻嘻地倒进他的怀中,不答反问。
他笑了,怜爱地吻吻我的额。
你知道麽,当我抓住你的那一刹那,便注定了我这一生都无法离开你的事实。
[不,不对。]我摇头,一本正经地仰视他的脸,[你向我要玉如意的时候,并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我。]
不是?他的眼里有著浅浅的诧异,然後,笑得如同三月的暖风。你这小子,又骗我,若之前我见过你,是绝对不会忘记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一副笑容......
[因为你是笨蛋,所以你还是忘了。]
我打断他,揽下他的脸,狠狠吻上视线中惑人的柔软。
我不会告诉他我就是当初他好心施舍了几枚铜钱的小乞丐。
当然我更不会告诉他当初那个他好心施舍的小乞丐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乞丐。
4~栽赃
"别找我,我也被人坑了。"
甩掉肩膀上的大手,我转身面对来人。
用鼻子想都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自然口气也不会好,被那少年莫名其妙栽赃的怨气,一股脑地统统发泄在身後这个不分青红不辨是非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