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有点後悔叫他出来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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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九月初一。
继任大典照常举行。
我问江烨既然明知鬼王府要来找麻烦为何还要这样大张旗鼓,生怕那什麽阎罗的找不到是不是?江烨说江湖中人,特别像这些名门帮派,最丢不起的就是面子。
我不禁感叹,这些人活得还真累,看来还是像我这样,当个平凡的无赖最好。
但是我同样相信,在这大厅之中的人,有我这种想法的,决不会超过三个。
平凡的轻松,换而言之,便是默默无闻。
"帮主......不好了......是......是鬼王府......"
大典进行到一半,门外赫然传来一声惨叫,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跌入厅内。
厅中观礼的人们顿时同时向一个方向望去,
厅门,一抹紫色身影。
8~夺命
你可以说他是走进来的,但是却没有人瞧见他是如何走进来;你也可以说他是从天而降,但是却没有人看清他究竟落自何处。
他,简直像个飘忽不定的影子,蓦然出现在你眼前,然後没有人知道那影子是如何出现。
大厅中几乎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原本心存大家齐力、联合杀敌的想法与希望顿时化成了泡影。
八年前,那名十三岁的少年独杀武林六十七名士,已是耸人听闻;八年後,他的武功又会是如何的一番惊世骇俗?
没人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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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接触他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夺命阎罗秦飞,并非想象中的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原来,原来竟是那样的一个人!
那样淡漠的人,那样没有生机的人。
苍白的脸上一双清冷的眸子,直挺挺,黑若夜,仿佛能让看他的人坠入冰狱,然而又是那样一种挡不住的俊秀。
他就是武林中最冷血无情的杀人魔王?
他就是当初诛杀武林六十七名士的那个十三岁少年?
他就是让江烨一生也无法摒弃刻骨恨意的仇人?
记忆中似乎有什麽跳了出来,在我眼前摇晃。
是......什麽呢......?
为何想不出......
"霍老帮主,可好。"
他开口说话了,简洁却也冰冷阴森的声音,顿时大厅上如同吹过一阵刺骨寒风。
霍凯干笑两声,"看来,鬼王府倒是很看得起老夫!金狮大典,能请到大名鼎鼎的夺命阎罗亲自前来道贺,也不枉老夫此生了!"
"帮主是明人。"
秦飞的声音是不变的单调和冷硬,"明人不说暗语,我是来杀人的。"
此言出,大厅中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闻言霍凯脸色也是苍白,因为他知道秦飞决不会开口说做不到的事。"这麽说,你是来屠我金狮帮的了?"
"我只杀高手。"不算回答的回答,却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回答。
尽管气氛紧张,我却仍在心里笑了。
照他这说辞,如果今天被他杀死,才是武林高人;没死,反而被人给看扁了。这一刻,别提厅中众人的脸色有多难看了,不过,我倒觉得他还蛮有性格。
至少他的话让我确定了一点,就是我今天不会死在这里。我,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无论怎麽排,那个高手的称号也排不到我身上吧?
气氛冷凝,一触即发。
然,那一瞬,身边,一条青色人影倏然越出。
──"霍帮主,可否先让在下会一会这位夺命阎罗?"
那人,是江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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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我者,杀。"
秦飞的眼,依旧平板无波;声音,依旧冰冷僵硬,与之前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在警告,警告那些不够级别螳臂挡车的人。
毕竟,若一个人要自寻死路,他是不会阻止的。
江烨的眼冷了。
眼中,不住涌出无穷尽的仇恨。
他不会忘记这张脸,永远不会。
八年前的洛阳牡丹会,同样是那个冷傲的少年,同样是淡然说著他只杀武林高手的话语,那时,少年在那群人眼中只是个疯子,自大狂妄的疯子,疯到极点的疯子。
在场共六十七名武林榜上有名的人物,怕是没有一人将这少年放进眼中。因为他们不信,六十七人联手,难道会连个乳臭未干的毛孩还打不过?
於是,惨剧就那样发生了。
一群高傲自信的武林名士,直到最後一刻,仍然没有一人肯相信,──他们江湖纵横半生,居然会纷纷折损在一个毛孩子的手中!?而且,居然是那样的绝对的败!?
江烨不会忘记,当时师傅是如何保护他,又如何被那双判官笔穿胸而过,最後,那少年又是如何地淡淡扫视过自己,冷然离去。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
因为,他要杀的,只有高手!
师傅的血,不断流淌,染红了他的青衫,也染红了他的双眼。
凄惨大吼回荡在天际────
他,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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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出腰间长剑,江烨运起两仪剑法便朝秦飞攻去。
浓郁的仇恨,让他的理智已不那麽清晰。此刻,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打倒面前之人。
一套两仪剑法竟被他使得虎虎生风,他用的,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脑中想起了师傅的死,想起了那个冷傲无情的少年,鲜血,漫天飞舞;世界,是一片殷红────
报仇!
他要报仇!
躲闪著,亮出一双判官笔,秦飞出手了。
一个陷入极度的仇恨,另一个却依旧是极度的冷静。
秦飞,只出了一击,
然而,那一击,却如闪电燃亮天边,看似简单,却蕴含著数相横生;那样的平淡寻常,却又那样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无论如何,江烨都不可能躲开。
那一击,眼看没入江烨胸膛!
9~代替
我不知道为何会冲出去。
老实说,我根本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想法,
只感觉,我真是一傻子。
大脑明明想看热闹的,但是我的身体却那样地不听控制和指挥。
我怕疼,也怕死,但那一刻,我忽然不怕了。
我不知道为什麽。为什麽,恐怕只有我的细胞知道。
我是不会武功的,然而我却有速度,长年的山林生活磨练出我的灵敏直觉、眼力和速度。
看见了他的那一击,然後,我便冲进了他们之间。
我明明是不会武功的,
那麽,我的行为就是找死。
因为,那只判官笔,已生生穿入我的左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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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见过你......]
面前,那双黑若夜色的眼眸,让我有种好熟悉的感觉......
[我......见过你......]
我开始擅自肯定,以前一定见过他。
错觉?抑或真实?
忽然,我看见面前那双冰冷的黑眸居然闪过一丝触动,一抹转瞬即逝的明亮。
於是,我努力扯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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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剑寒!"
耳边,轰然响起那个充满焦虑的呼唤声。
我的身体有些不听控制了,软软地倒下。
以为,我会倒在冰冷的地面,然而,我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睁眼,望进的依旧是那双清澈温和的眸子,只是,清澈中多了说不出的焦虑慌乱。
[别......别让仇恨迷失了本性......]
我开口,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我的声音。
不过,我已经不那麽担心了。因为,我看见的,还是那名温润如玉的无尘少年。
我的神智,开始模糊了。
失去最後一丝意识时,我苦笑,
终究,我只是个普通人哪!
普通人,果然不该介入江湖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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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胸,是心脏的位置所在。
那一刻,恐怕在场的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死定了。
其实,就连我自己都是那麽认为的。
我不知道人死前是不是都会做梦,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刹,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山上的日子,洛阳城中骗吃骗喝的日子,娘的温柔,白猿的猴儿酒......
然後,那名善良到迂腐的青衫少年......
最後划过黑暗的,一个冷冷淡淡的紫色身影
原来......是他......
我,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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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幕,无边无际地朝我涌来,紧紧地裹住我,压得我无法呼吸。黑暗如刀,刺穿我四肢百骸,让一波波的疼痛侵袭著我的神经。
奇怪,死亡不就是一瞬间的事,为何它会不断地折磨我,似乎度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後仍让我在黑暗中苟延残喘。我,明明已是个死人,死人是不该有思想的,为何却我却总能抓住自己精神中的一丝鼓动?
我,究竟死了,还是活著?
耳边不住传来声音。
当那个声音终於嘈杂到我无法忍受的时候,
我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终於醒了!太好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耳畔,我迷茫地睁著双眼,直到能够适应忽然的光线後,面前的人影才逐渐地清晰。
江烨......?
我看著似乎比印象中消瘦和憔悴的少年,接著有些恍然地将视线转移到他身後的几名老者,短暂停留,再度望向那名满脸喜悦与焦虑参杂的青衫少年。
"你......还认识我麽?"
似乎见我的眼神有些茫然的呆滞,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拜托,仁兄,人家被穿透的是胸,又不是脑子......>_<)
我没死!?
这是我回神後的第一个想法。
"认识我麽?"他急急追问。
於是清清嗓子。
"你......黑眼圈出来了......"
怔怔地望著江烨,我终於说出了清醒後的第一句话。
10~朋友
听著江烨的述说,我才知道了那日後发生的事情。
我昏迷的那一刻,江烨立刻手忙脚乱地替我止血,再也不顾大厅中的情况。
而,其他人这时举目寻找秦飞的身影,却在环视後惊愕发现,秦飞不再,而霍凯的眉心正中,赫然插进一根入肉七寸的铁针。
每个人的心里顿时笼罩上一层浓厚的暗影,他们同时打了一个冷战,不约而同地想到若是这根针插在自己的眉心会如何?事实证明,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够躲过这一针,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秦飞究竟何时出手,如何出手,出手後又是怎样离开?
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很难还有人不会颤抖。
接著,面容沈痛的霍安──也是霍凯唯一的儿子站出主持了局面,理所当然的,他便是金狮帮的新任帮主。
霍老帮主的葬礼,整整举行了七天。
最後一天,红著眼睛的霍安在灵堂上歃血为誓,今生今世,哪怕追至天涯海角,豁出性命,他也要将秦飞扬灰锉骨,以告亡父在天之灵。
葬礼後,武林各派弟子纷纷散去,只有他和我仍然留在了金狮帮。
原本,我是不能活的;但是,谁也没想到我居然生了那样一副结构。
我的心脏,居然是长在右边。
我昏迷了半个月,半个月中,霍安找来全徐州的名医治我的伤,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让我留下一点的後遗症,因为他认定了我是金狮帮的恩人,如果那时没有我忽然的插手,当日的结果绝对不是只死一人而已。尽管後来我否认也拒绝接受这个头衔,但是我不得不说霍安实在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认死理之人。
他认定的,就是真理。
"其实还多亏了江少侠的灵药,否则辛小兄弟也不会恢复得这麽快了。"霍安来查探我的伤情时那麽说。
"灵药?什麽灵药?"
"没什麽。"
江烨企图掩饰,却叫霍安的笑声打断:"有什麽关系,武当的圣药寒霖丹,天下还有几人不知道的?不过江少侠实在是够义气的汉子,我听说此药无比珍贵,炼制也极为不易,是武当弟子一生中只能得到两颗的保命丸,而江少侠居然一次全给朋友用了......"
"霍帮主!"
不及打断,他的脸庞染上几分无奈。"霍帮主的称赞在下实不敢当,他的伤完全是因在下而起,在下不过是尽量弥补过错罢了。"
我怔住。
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些武林中的事情,但是我怎麽都能明白这种药的珍贵和得来不易,江烨哪江烨......你可知道,其实最初我根本没当你是朋友,完全当你是一冤大头耍来著,後来......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何会去挡那一击,你根本用不著内疚的。
"我知道我知道!"霍安微笑著。
"两个年轻人都不错,够义气,够朋友,呵呵呵,我喜欢......啊,我也该去处理帮内事务了,你们再聊聊吧。"
房门被关上,於是,气氛,陷入短暂沈默。
"你......留下来一直在照顾我?"
看著江烨明显憔悴的脸孔,我心存疑惑地开口。
"还好吧。"
淡淡地,他一语略过。我,却瞬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说著。
"不......是我该谢。"
他忽然打断我,吞吐著:"其实谢谢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那时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所以......"
我盯著他,他似乎有话想说,却一直犹豫。
"想知道......你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击?"
果然,问题还是那麽没有创造性,早在他吞吞吐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问这个。
恐怕,这个疑问已经困扰他很久了吧。
"不知道。"我那样说。
我根本不想冲出去的,谁知道身体的反应却背叛了大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怎麽回答?
"不知道?"
好吧,我叹口气。"也许,我不想看你死。"
"为什麽?
"......你还真罗嗦。"
撇过脸看著窗外,脑中渐渐浮现出那个将身上少得可怜的钱全部掏出的小少年,慢慢将他与如今的身影重叠......其实我也很想问他,当初促使他的动机,又是什麽?
或者,他根本就是个纯粹的滥好人......
"谁知道呢?有时候,做一件事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我淡淡开口。
多冠冕堂皇的原因!实际上,却是我根本无法回答。
"因为你开始当我是朋友?"
"不是朋友,以前从来不是。"
"那现在呢?"
他的眼忽然有些黯淡,也有些期待。
现在?我忽然想起了白猿。
虽然我称它为兄,但是我们的关系更像在一起胡闹的同龄好友,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哥,谁知道我是不是在无意中把江烨当大哥了呢?
"现在,是兄弟。"
我说。
"兄弟......"他温和地笑笑,眼光不觉悠远了。
"你不愿意?"
"不。"摇头。"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何解?我扬眉。
"......我,其实是个孤儿......"
相当有耐心地等了半天,他才吭哧出一句话。
我再等,又是半天功夫他才继续说下去,看得出,他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才对我述说这段往事。
"......当我还是个尚在繈褓中的婴儿时,就被抛弃了,是师傅把我捡回,再抚养长大......因为我当时漂流在江中,身上又有一块玉佩刻了个‘烨'字,我才会名唤江烨。在武当,很多人都对我好,因为新辈中我是倍受期待的翘楚,他们希望我能成才,在将来继成武当,所有人都将期望压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但,只有师傅,是不在乎我的成就,真正地因为我这个人,而豁出性命待我,却不是为了武当将来的继承者才......"
我不是他,所以我终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我却能够感觉到他言语中压抑的痛苦与那份无比的尊敬。
我只是听著,听著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消失。
"能有你这样一个兄弟,我,很开心。"
终於,他复望向我,无比的诚挚。
我却在顷刻染上浓浓的不解。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闪过的真实瞬间竟是一种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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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狮帮又住了半多个月,伤好得差不多了,我终於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吃好喝好的日子,向霍安辞行。江烨因我而耽搁了不少时日,此刻也必须回武当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