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轻信他言的人存在?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迂腐───
一眼,仅仅一眼,
我愣了。
面前十八九岁的少年,温润如玉,青衫无尘。
一个早让我丢到记忆深处尘封的影子被我再度挖掘,吹吹上面积攒的厚厚灰尘,拨拉著密密麻麻的蛛网,记忆中的模糊人影不断地清晰、深刻......
後来,我感叹,缘分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在......在下无意冒犯,在下只不过......"
我看著他,然後看到他眼中涌上无法置信的愕然,然而令我更加讶异的是,他的脸上居然会泛起一丝窘迫。
窘迫?是因我而生的麽?
"在下......"
"你别在下在下的,听著真是别扭。你要说什麽,痛痛快快地说就好了!"莫名地,我的心情开始转好,看著他的吞吞吐吐,一种说不出的开心,甚至有些像以前偷东西没被发现的幸灾乐祸。
"在下──"他一拱手,"在下姓江,单名一个烨字,身属武当门下。"
"哦!"我点头。心想我又没问你姓甚名谁,你自报家门是套的什麽交情?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说完了?说完我可走了。"
说实话,那时我并没打算与他有再多的牵扯,虽然我已从记忆中翻出那个身影,但我也说过,江湖,始终离我太远。江湖中的人,我更是不打算扯上关系。
一只手猛然挡在我的前方。
低头,我看著这只凭空多出的阻拦,眉峰上扬。怎麽,找茬啊?
"请恕在下失礼,还望阁下能让在下检查阁下所携之物,证明阁下的清白。"
清白?哼了声,我忍不住嗤笑。"老子本来就是清清白白,还用得著什麽劳神子的证明!?"
他的话让我有些不爽了,刚刚的好心情瞬间染上几朵乌云。
"......言语得罪之处,阁下多多包涵。不过在下还求阁下,请让在下检查阁下所携之物中是否含有玉如意。"
"哼,阁下在下在下阁下,你讲绕口令啊?"
扬眉,我干脆祭出吊儿郎当的本性。
"请阁下正经一些!"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在下不正经麽?"
头一歪,我学著他的口气嬉笑,"在下以为,终其一生,在下都找不出比此刻更正经的时候了!"
"......在下并不想与阁下逞口舌之快,在下只求阁下能......"
"让你检查所携之物是不是?"我叹气,这人真不知变通,纯粹一榆木脑袋。
"行了行了,你说那麽多遍居然也不嫌烦!不就是搜身嘛,还非要说得文绉绉的,让你搜就是了!......不过......"
"不过?"
"不过......"重复著,我暗笑,忽然生出一个整整他的念头。
就是那样电光火石的一瞬,往往决定的却是一生的纠缠。只是当时,我还是不知道的。
"如果你找不到呢?"我邪里邪气地问。
"......找......找不到?"
我翻个白眼,看来这人完全没想过其它的可能。可真够迟钝的,老兄。
"是啊,找不到又如何?"我开始笑得很灿烂。
"若找不到......"他咬咬牙,"若找不到,便是在下对阁下人格的一种侮辱,在下愿听从阁下任意发落!"
"哦~~"
於是我笑得更加灿烂,
"江少侠,这句话你可记住了。"
******
其实我那时是故意的。
後来他不太好意思地对我说,因为我不知道什麽理由能够留下你,当时我不懂为什麽,只是不想让你离开。
[所以你就用了最白痴的方法。]
他笑笑,可是你不能不承认那的确有效。
[因为你实在令我很不爽。]我撇嘴。
但是你也实在很无赖,我之前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表里不一的人。
[现在见到了,是不是很後悔当初的冲动?]我邪笑,懒洋洋地看他。
他不语,忽然搂过我。
如果没有当初的冲动,我才真的会後悔一辈子。
5~同行
我不会忘记那一刹那他尴尬的脸色,我更不会忘记那一刻我笑得多开心。
他没有搜到任何称得上如意的东西,不要说玉如意,连石如意都没有。
我笑,因为我的自信,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其实那名少年确实将玉如意塞进了我的怀里,少年并没有骗人,只是我同样也没有。
以前总是嫌麻烦,才每次都让白猿出手,实际上我的偷技,并不比我的骗术要差。
既然,某人能飞快地将某物塞给我,我为何不能同样飞快地塞回去?
说起来,真是多亏了五岁时遇到的那个老头,我给了他一只烧鸡,他便教了我一套妙手空空的本事。尽管,至今我仍不清楚那老头是什麽人,但是我不得不感慨那次偶尔大方所得到的好处。
"江少侠,搜到了吗?"
我明知故问。
得了便宜卖乖,这是我向来的招牌手段。
看著他的脸节节涨红,心中感到无比的惬意舒爽。
不得不说我这个爱好实在很差劲,每当整到那种正人君子的时候,我都会感到特别的开心。
"在下对阁下人格造成侮辱,在下愿凭阁下发落。"
一凛眉心,他说出的话倒是干脆利落。
"发落啊......"
我心里早笑翻了天,然,却故意摆出一脸正经地凝视他。"立刻就任我‘发落',这还真是为难,哎,要如何发落呢......"
望著他等待间神色显露的凝重,我暗笑得愈加厉害。
"不如这样吧。"
猛然一击手心,我愈觉整他的好玩。
"不如我就先跟著你,等到我想出如何发落为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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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应了。
二话不说,眉也不皱地便答应了。
当时我只是笑他真一傻子,被人坑了卖了却还帮人家数银两。
直到後来,听他说起当初的事情,才恍然,那时候被坑了卖了却还帮人家数银两的,竟然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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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那麽跟著,想方设法地捉弄他,看他摇头叹息的无奈表情。
我也发现,他实在是个好人。
不论时间是否流逝,他却仍然是当初那个会将身上仅有的铜钱掏出来给某个小乞丐的少年。
偶尔,我不找他麻烦,却会听他说一些故事。
虽然那些事情并不能算是故事,最多之称得上一些信息,不过,就算这些信息,对我而言也算是新鲜。
至少,我就没有听娘或是洛阳城中之人说过这些信息。
他说,这次他下山,主要是为了送贺礼上徐州金狮帮。
九月初一,金狮帮继任大典,虽然我从不知道金狮帮是什麽玩意,但是据他说,金狮帮是排名丐帮之後的第二大帮。
那麽这次大典在武林中自然不算小事,各个门派皆会派遣弟子前往祝贺,而武当,便派出了他。
不想,他带著贺礼玉如意行往徐州,半途却被江湖五邪之一的‘千手鬼'刁连盗走,无奈下只能一路追来,沿迹追至洛阳,好不容易找到他的人,终究还是被摆了一道。
结果,一旦停歇,线索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遁入蓝天,无影可循。
然,转眼便是九月初一。时间无情,只好硬著头皮,先赶到徐州,再作打算。
"哎......你早说不就好了。"
我听著,夹一筷子酱牛肉放入口里,同时称赞这山野小店的味道真是不错。
"早晚又有何不同?"他摇头。
我知道他不懂我的话。
不过,不懂是正常,要是懂了才是奇怪。
早说,或许我就不把那玩意塞回给他了。我想著,又夹了一大筷子酱牛肉。算了,只能怨你命不好,谁叫你在倒霉的时候,遇上的人又偏偏是我呢?
6~纠缠
有些事就像是注定的,一旦开始,仿佛便永远也寻不著结束。
明明,江湖是距离我那样遥远,
然而,不知不觉中,却发现我已身在江湖。
本想看热闹便跟著他来到金狮帮,却不想会得知那样的一个消息。
──九月初一,鬼王府秦飞前来拜贺。
一封信,金狮帮在三天前收到的信。薄薄的纸曳上,只有一句话。
然,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却远比一百句恶狠狠的威胁更令人胆战心惊。
那名原本应该有一双发亮的眼的老人,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霍帮主,这次的事,请务必算我武当一份。"
江烨在金狮帮主霍凯面前说出的话,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并非恐惧和忧虑。我看到,他向来温和的黑眸中,有一种无法化解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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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武功,别趟这次的浑水了。"
入住别院後,当我仍贪婪地欣赏著这里的气派豪华时,他忽然淡淡地对我说,"後天,就离开吧。"
我收回恋恋不舍的视线,也暂时收回从房檐上扒几块琉璃瓦的打算,眨眼望向他,
"你赶我走?"
"我不想你呆到九月初一。"
他并没有看我,他的声音很淡,然而他话中的含义,我不会听不出。
故意忽略他语气中一份难掩的关怀,尽管我根本不懂他为何会对我有关怀,却忍不住心里一热,除了娘和白猿,世界上竟还是有人关心我的。
"可是你还欠我一个‘发落'。"
我以一种很欠揍的口吻说道。
"我以後再还"。他转脸面对我,我开始看见他眸光中的无奈。
"谁知道以後去哪里找你?"我才不会妥协。
"武当。武当总跑不了。"
"欠我发落的是你,又不是武当,再说,谁知道你会不会临时改投他派。到时候我光找武当有什麽用?武当不认账,我又找谁去评理?"
"我怎会改投他派?"
"这年头,计划不如变化。"
"你这是胡搅蛮缠!"
每当他不作解释而直接指责我的时候,就是他已经没辙了。
我耸肩,"胡搅蛮缠也好,歪理也罢,只要有用就行。"
他看著我,苦笑中有种深深的无奈,无奈融化,便成了决定。
"那好,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倘若听完了你还要留下,我便再也不管。"
"好啊,你说,我听。"我拉张椅子坐下。
"你是洛阳人,那你一定知道洛阳三年一届的牡丹花会。"
我点头。敢情他当我是傻子啊?
"那麽你也不会不知道八年前的牡丹染血。"见我继续点头,他的眼光深沈了:
"那年,惊世奇花雪牡丹久隔四十寒暑再度出世,吸引无数赏花客慕名前来,据传,那株牡丹全身皆可入药,它已经不仅是一株花,更是一味难得的奇药,因此,它吸引的也不仅是单纯的赏花客,更有无数的求药者......当日,到场也有为数不少的江湖人士,而且,单单排在武林榜上的就有六十七名......"
我知道後来,那六十七人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仿佛为了应证我的想法,他那样说,"那样的阵势,原本不应该有人能够杀死他们,但,他们确实都死了。"
"......你知道杀死全部人的是谁麽?"
忽然,他问我。
我还记得当年的听说,听说杀人者只有一人,而且那人还只是一名十三岁的少年。
"是鬼王府。"
不等我回答,他便再度说了下去,"那一役後,这个名字便成为江湖中所有人的噩梦,谁能想到,那个恶鬼般冷血无情的杀人魔王,在当时竟是鬼王府中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
猛地击出一拳,力量之大,发劲之狠,竟让那拳深深地陷入了墙壁。
"夺命阎罗......秦飞,这一生我都饶不了他!"
我看著那样温文尔雅的他忽然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哀伤,心中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点点的胀痛,一丝丝的酸楚。
为何我会对他的痛苦产生这种情感,我,说不清。
深吸几口空气,他才稳定住激动的情绪,恢复平静的黑眸再度凝向我,
"如果留下的结果就是死,你还要留下麽?"
我不动声色地盯著他,几度犹豫,终於决定开口:
"你打坏墙壁了,这是我住的房间,你去澄清一下吧,不是我干的,赔钱也别找我......"
立刻,我看到他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
而,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实在可笑极了。
我,很想笑,我向来是个想到什麽就会去做的人,无论结果。
於是,我便笑了。
******
你的确是个古怪到极点的家夥。
後来,他苦笑著对我说。
7~战前
我在金狮帮住了两日。
两日中,金狮帮上下皆是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就连端茶倒水的下人,莫不小心翼翼,唯恐防不胜防中出现其它乱子。鬼王府这三个字,无形中成了一个极致的禁忌。
他们越怕,我便越好奇。
鬼王府的夺命阎罗,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青面獠牙?三头六臂?恶鬼转世?妖怪化身?虽然我不清楚当初那些武林榜上的名士有多厉害,但是我知道,随便一个金狮帮不入流的小弟子都能把我打得满地找牙(拜托,别拿别人都跟屁点武功都不会的你比好不好,作者无力ing......),所以,对於那个传闻中顷刻诛杀武林六十七名士的十三岁少年,我始终是存有几分好奇的。
究竟是怎样的出身,怎样的经历,才会造就出那样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
我,不知道。
明日,便是九月初一。
入夜,我抱著葫芦敲响了江烨的房门。
我知道今夜他不可能睡得著。果然,我刚敲了两声,门,便开了。
门後,一张温润如玉的容颜,此刻,却显得微微的黯淡。
"来!来!我们喝酒吧。"
我笑嘻嘻地,也不管他愿意与否便拉著他往外走。
门外,便是大院,院中,一张石桌,四个石凳。
随便拣个石凳坐下,从怀中掏出自房间摸来的翡翠杯,打开葫芦倒满一盅递给他,
"喏,尝尝。"
他愣了片刻,忽然笑了。"怎麽,你那宝贝葫芦平时连碰也不准碰一下,现在倒大方起来了。"
我耸肩不语,继续笑著示意他快点品尝。
凑近唇边品入一口,他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诧的赞叹。
"好酒......"
"那当然!"
我洋洋得意。猴儿酒的滋味可不是盖的,加上产量不多,就算是我,以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喝就喝呢!
入夜的风,微冷,卷起他单衣飞扬。
我撑著下巴看著他,忽然不经心地问道:
"明天,你能赢麽?"
他沈默了,放下手中的酒杯,久久。
"不能,整个金狮帮全加起来也赢不了,......也许世上根本没人能赢过他。"
"......"
那还留下来......我真是佩服他这种明知要死反送死的白痴精神。
换句话说,这也叫侠之精神。
猛然拿起杯一饮而尽,他的眼中又出现那种伤痛和仇恨,一字字地铿锵有力,
"赢不了,也要赢。欠的帐,总有一天要算。"
"他欠你帐?"忍不住,我问。
"欠命!"
星光下,他的眼深沈如海。
"他欠我一条命,我此生最敬爱的师傅的命!"
低缓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我一动不动地看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他之前那些仿若刻骨的仇恨了。
猛闻‘卡叭'一声,他捏碎了手中的翡翠杯。
我心里狠然一疼。那杯子可是翡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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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陪著他静坐。
吹了整夜的冷风。
相对无言。
他一直喝,
喝了我半葫芦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