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迷茫著回忆的瞬间,也是在所有人都认定上官雄无力反击的瞬间,数枚牛毛般细密的银针,从他口中飞速射出,尽数没入秦紫玉的左胸。
我愣住了。
我说过我的眼力很好,而如今我才知道,这样的眼力能让我注意到许多我并不想注意的动作。
"你......"
紫色的身影缓缓倒下,睁大双眼,沁透了无法置信的怀疑。
"二十年前让你好运不死,二十年後,你同样别妄想能破坏我的计划!"盘坐在地面的男人冷笑:"紫玉,你太小觑我的功夫了。二十年,变的不只是你,还有我。"
男人慢慢起身,手指轻攫住她滑落的下颚:"紫玉,用这种程度的麻药便想对付我?......你看轻我了。"
"你......刚才......是故意的?"
殷红细流溢出唇角,瞪大眼,心口不断的痛让她无力挣扎。
男人笑得很冷:"不这样,你怎麽会出现?又怎会毫无防备接近我?"
"是麽......"她有气无力地哼笑,猛然对身後迸出大喝:"别过来!一开始我便说过,这次不需要你插手!!"
抬起的脚步,顿住,依旧是毫无表情的苍白容颜,秦飞默默无语。
"哦,你还不死心麽?紫玉。"男人继续冷笑:"我说过不会让你妨碍我,无论当初,还是现在......"十指移向白玉项,同时不忘警惕秦飞的动向,"紫玉,别怪我,始终,是你自己太蠢。"
如鹰十指倏然收缩,秦飞终於抽出判官笔,然而,想象中的场面,却没有发生。
"你......"男人脸色骤变,触电般收回手指,踉跄後退。
失去支撑的女人跌坐地面,挣扎著挺起身子,她忽然绽开一抹笑容。
"......等了多久,我才等到这一刻?毒死鬼王,收养秦飞,一步步地加深鬼王府在武林中的影响......付出了多少......我才等到今天,我......怎麽能失败!?"
"你......"手指颤抖地抓住肩膀,"剑......剑上......"
"没有毒。"她虚弱地摇头,笑容愈加柔美:"只是......有些分开时并没有毒的药物,混合起来便会产生剧烈的毒性......你知道麽?"
"你......"一口血喷出,摁住肩膀的手指已呈现青紫。
无力地拉下领口,方才被上官雄扼住的地方出现一个清晰的紫色手印,"今天......我本就没打算活著......错的人......是你......"
"你────"斯文的脸刹那狰狞,他突然向地面的她扑去,"解药......快把解药给我!!!!"
一只判官笔挡住他全部的动作,紫色身影凌然出现自两人之间。
"解药......"听见他的话,她浅笑呢喃,"痴爱......本就是无解啊......"
"你胡说八道什麽,你这该死的蠢女人,快把解药给我......我......我怎麽能在这里失败......我等了二十年......怎麽能......在这里失败......"
再扑,被秦飞一笔撞进胸口,吐著血仰倒地面。
"二十年......"已对四周事物不见,她一味喃喃自语:"烨儿......娘......终於能去见你了......你,还好麽......想娘麽......这麽多年,你......长大了麽......"
秦飞背对著她,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注意,他握笔的手指,瞬间,轻动了动。
"烨儿......烨儿......娘......好想见你......"
"烨儿......"
"娘......为你报仇了......"
声音渐渐微弱。
江烨,江烨,究竟是不是你?我想问,却问不出口,仿佛身体上的麻木传进内心,连带喉咙也透著僵硬。我只能,一直听著她的声音虚弱下去,看著秦飞始终没有转身的背影,看著江烨苍白忍耐的脸孔......
她的声音终究变作听不见,秦飞无声地转身,默默抱起她,离开了依旧无法自由活动的众人。
"喂!你别走,我们中的麻药要持续到什麽时候?"
见他没有表示就要走,一些人忍不住喊出声音。
没有回答,我望著他不断远去消失的背影,那抹清浅的紫,第一次让我觉得是那麽的孤单寂寞。
天,下起雨。
不知何时,潮湿的寒意沁透了我的衣服,渐渐地,感到手脚恢复了与头脑连接的意志。
接著发现,那群已经恢复行动的青色中,并没有他的身影。
活动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我站起身。
虽然一股莫名的冲动让我想就这样追上秦飞,真的,放不下。但,此刻更放不下的,却是那个总是钻进牛角就出不来的榆木脑袋。
哎,孽缘!
45~江烨(1)
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心中的疑问一直梗在喉咙,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握紧手中的玉佩,江烨的掌心刻入深深的痕迹。
雨丝微凉,点点垂落,打在脸上身上,融化,仿佛吸去了身体全部的温度。
不是他,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她不是他的娘,他也不是二十年前那个被无情抛落江中的孩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或因贼寇战乱而与父母分散,或因家中无力抚养而被抛弃,而不是她口中那个被无情扼杀的幼子。
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她的孩子,他不是!!
再多的否认,终究比不过玉佩上淡淡的紫色花纹更令他触目惊心,紫玉......烨儿......难道,真相注定竟是如此麽?
他并非孤儿......他有娘,也有爹,甚至......他的娘并非不喜欢不要他才抛弃了他......这样的真相......难道不令人开心麽?
开心......呵呵呵......开心......
咧咧嘴,却笑不出来。
江烨一拳砸入土地,溅起雨水扑进脸颊。
恨自己,真的恨自己。
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胆小,恨自己的犹豫不前,恨自己......为何就是不肯问出那样一句话?
明明......只要自己一句疑问就可以解决的答案,为何就是不肯问呢?
是害怕吧......
有些苦涩地想著。
原来,他也会害怕啊?原来,他的风度沈稳,全是不堪一击的脆弱啊?
紫玉弥留之际的呼唤,仿佛一把刀,狠狠地在他的心口划上一道道滴血的伤痕,好几次都想放下一切喊出那个字,内心的挣扎却一次次地遏制了他的冲动。从小到大,虽从不曾说,但是他真的很想也像人家的孩子一样,有个温柔的娘,一个能让小小的他撒娇任性的怀抱,师傅对他虽好,但是严父慈母的感觉,始终是无法相同的啊!
可是,若他认了紫玉,那......
师傅的仇该如何?他的道义又该如何?
那样说来,真正杀害了师傅的人,其实是他的亲娘;他真正应该报仇的人,也是他的亲娘,一直以来,武林中最大的毒瘤鬼王府,居然是由他的娘一手操纵,而目的......竟是为了杀死他亲生的爹......那个,从来不曾希望他出生过的爹......
他该如何?
面对著那样突然的一切,彷徨在正义、仇恨与血缘之间的他,在选择是否颠覆之前二十年的人生这个问题,彻底地、陷入了迷惘。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
二十年的教导生活,毕竟不是说消失就能轻松抹去的。
二十年的道义,终将何去何从?
真的,不懂。
......
无力地跌坐地面,任凭泥水浸漫无尘青衫。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
爹死了......娘也死了......师傅的仇,也算报了......什麽道义正邪,已经......无所谓了......
唇角逸出无声的苦笑,脑海中闪烁著紫玉最後的神情,耳边回荡著她最後的话语。
她...... 一直都在叫他的名字呢......
他......却至始至终,也没有回答过一次......
不觉中,牙齿狠狠咬住下唇,渗出些许的红丝。
......如果,如果,如果他在那时肯唤一声,只要一声,那,她的神情一定不再是迷茫不甘了吧......也许,会笑呢......
心,忽然针刺般地痛,几次眼泪都控制不住,却在到达眼眶时生生停下。
颤抖地抬起手摊开,掌心中,淡紫花纹的玉佩静静横置,以往那个令人产生一种怀念与亲切的‘烨'字,此刻竟是那般地刺目扎眼。
他......究竟在坚持什麽......
至今......究竟在执著什麽......
猛地一掌扇向自己脸颊,混合著雨水的冰冷,竟感受不到一丝的痛楚和热度,只是,胸口,好闷。
一掌,再一掌......清脆的巴掌中混杂著那样微不可闻的低弱呻吟:
"娘......"
46~表白
"娘......"
那样的一句呻吟,让我在认识他後,初次知道,他也有,那般的脆弱。
******
雨势,逐渐转大。我匆匆忙忙地,好不容易找到他,却看见他竟然用那种最没效果的法子自残。
实在看不过去,加上已经想不出阻止的方法,无奈下,我只能几步跑上前,用力握住他的手:"喂,别这样......先冷静一下行不行!我说......"
"走开!"
他一把推开我,踉跄几步,我在雨中站住。抹了把脸上的水,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蓦地,胸口涌上一股火气。
虽然明白他现在的心情绝对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我一样很不爽,方才原本打算安慰他的话,此刻统统飞到了不知哪个偏僻的犄角旮旯,果然,榆木脑袋,不管过了多久还是榆木脑袋!
"你这样算什麽!?"
冲到他面前,我死命扯住他的手,直到使出几分内力才压制住他的挣扎。
我觉察到他瞬间的愕然,接著,他撇眼,不看我。
撇撇嘴。刚才逃避的就是你,现在还要继续逃避麽?开玩笑,你以为我辛剑寒是那麽好打发的?既然我已经选择的打算,就绝对不会做到无功而返,否则,我干嘛不去找秦飞却跑这里来追你啊?
要不是觉得你这脑袋肯定转不过这个弯儿,你当我吃饱了撑得没事做是不是?
"後悔是不是?既然知道後悔,现在你摆这样子又有什麽用?错都错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挽回什麽是不是?"
"放手......"
"我不放!"甩甩头上的水,"我真不懂你究竟在坚持什麽?你心中的善恶?你的道义?就因为她是邪,你是正,所以你刚才死也不肯问,现在才来後悔吗?那麽,我倒想问问你,什麽是善恶,什麽又是正邪?"
"放手......"
"我偏不放!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哼了声。他的别扭,让我不知不觉,将最初的意图统统抛诸脑後,一心想与他来场观念的辩论,说实话,他那套坚持原则,我老早就看不顺眼了。
所以说,他现在後悔,也是一种活该!
"你想说秦紫玉是邪魔歪道,与你的理念观点不相容是不是?是啊,她是你们眼中的邪,她做了许多你们眼中的所谓错事,但她又为什麽呢?她不过就是一个被悲伤逼到绝望的可怜母亲,难道连你也认为她罪无可恕了吗?"
"还有,你们正道最喜欢评论是非,那我问你,是非的准则又是什麽?你想说天道可鉴是不是?那你告诉我什麽是天道?"
"所谓天道,不过是应了人心中那块自私的部分而已。"
"千百年来的道,都是怎样的结局,难道你真的看不见?所谓千古仁义为天道,不过就是仁义较为人方便,较为人利益罢了,为何仁义治国方长久,不正是应了百姓心中的自私而已?与人方便,自得方便,正是每个人心中的自私和欲望构成了天道,这样,也是你一直追求的正?一直寻求的义?"
我视而不见他的抗拒,自顾自地说著。
是,我不爽,我就是不爽,我不爽见到他这副死样子,难道让一个人恣意随性一点,真就有这麽难?
"别说了!"
他猛然挣扎,挥开我的手。
"我偏要说!!!"我再度抓住他,"你怕了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些是不是?所以你怕,你怕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动摇对不对??"
"别说了────!!!"
哼,你大声,以为我就不会大声啊?
你会吼,我偏比你还会吼!
"你就是害怕,你就是胆小,你就是懦弱,我偏要这麽说,你能怎麽样,你敢怎麽样─────"
接下来的话我真的说不出,我顿住了。
世界,仿佛只闻不断坠落的雨声,时间,就在那一刻静止。
抓著他的手指,不觉中松开。
怔怔地,我呆望著视线中的模糊,唇上传来混合著雨水冰冷的柔软,恍然中,感受到冰冷中的一丝温度。
哎......
这样......
这样的事......
────究竟算什麽啊!?
******
"呃......这......这......"
我愣著,直到唇上的触感消失,依旧呆呆地不知所措。
"抱歉......"
冰冷的雨水,化不开他面上的一丝淡红。我看著他露出窘迫的尴尬,迅速向後退去。
抱歉......
为什麽......又要说抱歉......?
......我......我可不是要听你说抱歉的!
"等等!"终於返神,我一把抓住他急欲离开的身体,"你......我,我的话,还没说完......"
"还要说什麽......"
透过如烟的雨雾,他竟笑了。看见,他的眸中瞬间闪过与笑容不相符合的悲哀,我於是不解。
"还有什麽好说......"他的笑有些嘲讽,有些凄楚。
"你在说什麽玩意?我怎麽听不懂。"我皱眉,他的表情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抱歉......"他避开我的目光,"请你放手,可以麽?"
有些无奈地吐气,我伸手扳过他的脸:"我就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说抱歉,有什麽是需要说抱歉的吗?"
"......"他露出无比的惊讶,我望进他的眼,回想著,忽然,有些懂了。
抹去入眼的雨水,我顿时笑得很诡异。
不给他逃避的时间,我拉过他的领口,将我的唇印上他的。是为了这个麽?那麽,如果我也做了同样的事,他就没什麽好说了吧?
"这下,你就不欠我的了。"
放手,我做个鬼脸,笑。
沈默,短暂持续著。
惊讶终究在他的眸中溶化作困窘,听见,他那样问:"为什麽?"
"为什麽?"我笑。这种事情哪还有那些为什麽。
"为什麽?"他忽然伸手扣住我,眸中的神色是无比的凝重认真。
"谁知道。"我继续笑。雨,仍在无尽地坠落;心中,层层的乌云顷刻消散,连日的烦躁一扫而空,我,真的懂了。
主动吻上他的那一刻,久久困扰我的那些思绪和想法,是无比的清晰。
原来,我对江烨抱持的想法,竟是这样的,一种情感。
笑著,我想。
或许追究起来,真要说抱歉的人,是我自己。
娘......抱歉哪,寒儿许诺给您的媳妇,看来是无法实现了呢......
"我......我......"他的头低下去,"我已经无法当你是兄弟了......"
我翻个白眼。谁家的兄弟会做这种事,找出来报名,银子金子随他开口,多少我都肯出。
"喂。"我再次扳起他的脸,"那你以为,我还能当你是兄弟吗?"
他看著我,"......那,你能否告诉我,为何会救秦飞,他......"
注视著他的吞吞吐吐,我老实摇头,"不知道。"
"那......你也会......那......那样......"结结巴巴地,他的脸红了。
回味他语意所指,想著方才的接触,我忽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