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可知道,我们四人的徒弟,向来是不分彼此的。"
"那我不管,若师尊不开口,我可没法随便做主。"
我一侧身,便向门外走去。
并非,是毫无理由的逞强。我那样想──既然你们的交情都好到可以共用一个徒弟了,想必看在老酒鬼的份上,你应该也不会真的杀死我,若是不用担心性命,我还有什麽好怕的?
脚步迈向门槛,猛然一股热流从背心涌入,行走周身,身体,就那样被牢牢吸住,动弹不得。
"你干什麽?"我慌了。
"打通你任督二脉,输送老夫部分功力,让你不想学都不成。"
......这老头是不是要存心气人,有他这麽直接的麽......
"你......!"
"你说燕破军是你师傅,可在老夫看来,他也没教你什麽像样的东西嘛。"
"......"
我认师傅是我的事,师傅教我什麽也是我的事,跟你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莫名老头有什麽关系!?
他冷淡的言语在我听来格外讽刺,於是我撇撇嘴,很不爽地开始大骂,将我十六年来学来的手段统统搬出。反正,我是豁出去了,看他的做法,想必是不会杀我的,那我不借此时机骂个痛快,更待何时?
此刻,我一心认为他是刻意挖苦我,所以骂得也格外不留情面,甚至连一旁的刁连都陷入极度的石化。
直到,我与这里的人混熟後才知道,其实并非他的故意。这个一脸刻板生硬的老头,只是过於有话直说的不知变通,加上做人有些失败罢了。
意外地,他并没因我的话发火,只是略微惊奇地看向我。
之後,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话:
"或许,你应该再有一个师傅的......"
******
我就那样在灵山住了下来。
听说废去武功的过程颇为可怕,所以我很无奈地选择了认命。
越来越发现,很多事情,并非你说想就可以,或是说不想就不会发生。
希望的,往往得不到;不希望的,偏偏来到身旁,这,应该也是命运的一种可笑之处吧?
回首下山时的初衷,竟发现,不知不觉,已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最近,常常会想,
娘,不愿下山的理由,是否也因现实往往达不到预期的理想呢?
是否,娘早已堪透了世间的真相呢?
我不知道。
娘并不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的女子,那麽娘所为的理由,又是如何?
想不出。
於是,我不再想。
娘选择了她的生活,以她的方式,她,应是至死无悔的。
那麽,既然我已选择了下山,用我的方式选择了我的生活,我便也不该让自己在将来悔恨才对。
在灵山的生活,认识了这些随心所欲生活著的人们,看著他们的任性恣意,我忽然觉得,或许,该让自己更加放下一点。
其实,我不学武功的坚持,正是为了娘痛恨武功的那个理由。
娘的痛恨,导致了我的偏激,然而娘到最後,也没有说过什麽。娘的愿望,只是要我过的好罢了,不肯告诉我一切,也只是为了让我没有任何背负罢了。
也许,娘有著与江烨相似的过去,但,娘不想说,我便无从猜测。
无论如何,娘应是不希望报仇的,至少,也不希望我为她报仇......
当初的坚持,就那样扭曲得无从分解。
那麽,我还应该将这份扭曲的存在继续坚持麽?
躺在草地,哼著娘那首无数遍吟唱的曲子,我想著。
或许,让一切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40~波澜
平静,往往是另一场序曲的产生。
当那个消息传入我的耳中时,平静便成为了不再平静。
────五月初十,华山英雄聚义,共商铲除鬼王府之事。
而这一次带领正道的所谓龙头,便是武当。
这场战役,会是江烨与秦飞的最终对决麽?
虽然曾对蝴蝶夫人说一定会去找秦飞,但是,同样放不下的,也有江烨。
只要想到他们之间的战斗,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想,此刻,是我离开灵山的时候了。
******
临行之日,本是互道保重的伤感,然而刁连的表情却令我有著捧腹大笑的冲动。
他是很想跟我去看热闹的。
然而──他同样无法搁置他的任务,用他的话说,若是园内的花草落了一片叶子,他的全身恐怕连一根毛都不会剩下。
"你师傅就有那麽恐怖?"我当时那样问。
"已经不是恐怖的问题了。......你不知道,平日看来笑面迎人、老实忠厚的,发起火来可是比天难都恐怖的灭顶之灾。"刁连在说那句话时,脸色是发青的。
我笑。
同样是这段日子,我终於知道了江湖中所谓的灵山四圣,也知道为何蝴蝶夫人要将我送来这里。对如今江湖而言,灵山,仍是一处外人止步的禁地。无论泰山北斗武当少林,还是人数最多的天下第一帮丐帮,若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是绝不会踏入此地一步的。
"说白了,就是这四个老怪物当年的名声太响,导致现在害怕他们的人还是成堆成堆的计算。"刁连那样说。
"别看外面什麽神啊仙啊圣啊叫得好听,其实就是几个老不死的怪物。"刁连特意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附在我耳边,"而且,还是那种成精的老怪物。"
终於知道,江湖中所谓的剑神西门孤云便是逼我学剑的刻板老头,而他要我学剑的理由再简单不过──冰魂,也就是我持有的透明断刃的全称,曾是他授业恩师的成名之剑,更是当年武林兵器榜上排名第一的神刃。却可惜当初冰魂被毁,他只求一睹此剑的心愿便再无从实现。然,当他四十岁那年无意得到冰魂之剑柄,狂喜中许下定将此剑还原的心愿。这一愿,十载光阴流逝。六十岁,他终於发下誓言,若有人能将冰魂之刃带到他的面前,他便传予那人毕生绝学......接下来的发展不用再说,很顺理成章,我却听得直翻白眼。
另一个,同时也是西门所说应该做我师傅的人,江湖中称其圣灵公子楚灵涯。据说年轻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倾倒无数待嫁少女心......不过如今在我眼中,也就是个狡猾无比的老头儿罢了。再据说,他当年的毒舌无赖,并不下於当今的我。虽然,我没有学他的武功,不过倒是混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杂术。
刁连的师傅江湖人称花圣,很明显他是对花草的喜爱犹至无人之境,甚至已超过这唯一传人重要的程度。否则,刁连也不会如此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地‘疼爱照料'这些花草了。
最後一个,自然是我阴差阳错无奈拜师的老酒鬼,刁连说他平日基本是游荡在外品尝美酒佳酿的,很难在灵山见到他的身影。不过前些日子倒回来过一次,接著和花圣一同再度离开。
"因为师傅传书给他。"刁连似笑非笑地,"那个老酒疯子,平时灵山被夷平了也不见他动动眉毛,师傅干脆拿他一坛收藏的陈年老酒,威胁他若见信三日内不赶回灵山,就用那坛酒喂他的花......这不,老酒疯子第二天就火烧火燎地回来了。"
"不过,师傅他也够无聊的,叫酒疯子回来的目的,无非就为了西域生长特有的一种花,据说那花的性质极烈,摘取之时,必须有人以至刚至阳的内力相护,否则,花在离土的瞬间便会枯竭而死。"
我听著,脸色却有些不好。
"前些日子,该不会是大概两个多月前吧?"
"对啊,你怎麽知道?"
我想起老酒鬼接到的那封信,想起他倏然变化的神色,於是,我暗暗发誓下次见面绝对要掐著他的脖子把话问清楚──居然把亲爱的徒弟扔在那种四面楚歌的情况,归根结底却是为了一坛酒?他居然就不想想很可能我就那样在无数的追杀中销声匿迹了?
哎......
莫名其妙认了这种师尊,也不知说幸或不幸......
言归正传,此刻,是我离开的时候。
"喂,办完事,你可别忘了回来看看,现在,你可也算灵山的人啦!"刁连朝我做出几个怪怪的表情。
点点头,道声珍重,我踏上下山的路。
不必回首,因为不是永远的离别。
总有一天,这里,我会再度归来。
41~夜访
距五月初十,尚半月有余。
然而路上,却随处可见各门派的弟子。
这次,我是易了容的。
大模大样地晃在路上与那些曾有几面之缘的人们擦肩而过,继而发现,在灵山学到的手段,竟是如此的方便实惠。
******
华山脚下,我首先在客栈中遇见了武当派。
原本我在考虑是否给他们添些麻烦,然而当我在那群青衫方巾的人群中瞥见熟悉的身影时,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个想法的消失,总需要另一个想法的替代。
於是,入夜,我偷偷找到江烨的客房,敲敲窗,心中鼓动著莫名的喜悦。
直到确切见到他的时刻,才发现,我竟是如此地期待见到他。
"你......"
第一缕视线凝上我,熟悉的玉般容颜,染上些许困惑不解。
"喂,不会吧,这样你就忘了?"我挤挤眼,接著,他的脸上呈现一种无法置信的惊喜。
"你......"
我打断他毫无建树性的重逢感叹:"让我进去啦,这客栈太大,要找到你确切的位置还真不容易呢。"
******
跳进屋内,我拿过他桌上的茶壶倒满一杯,猛气灌下肚,这才大咧咧地拉把椅子坐下,"好久不见啦,还好吗?"
他不说话。
沈默持续进行,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江烨......喂,我是辛剑寒,你不会真的认不出来了吧?"
我指指脸,"这个,是假的,因为这样行动方便些......"
"听说......"
他第一次没有理会我,我看著他眼中的古怪高深,听他那样开口道:
"江湖中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
"什麽传言?"
我愣愣,继而做出初步的反应。
他忽然转身背对我,"他们,都说,是你救了秦飞。"
"啊......"我放下手中茶杯,差点忘了,我吃力不讨好地非要来华山是干什麽的。
然而等不及我回答,江烨蓦然回转,语气竟在一瞬间变得激动急切:
"不是你,绝对不是你!你不可能救他的,这段日子,你根本没有见过他,对不对!?"
我愕然,全部的话就那样堵在喉咙。认识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的表情。
"你说,你没有救他,你也没有和他在一起,你说!......"
"我......"
刹那间,我不懂了。是因为他将我当作亲人,而亲人所作出的事情,已经与他坚持的道有所相违,甚至救了他此生最大的仇敌,所以,他才会这样愤怒麽?
如果是以上原因我倒能够理解,但是,为何我却能在他的眼里,捕捉到一丝莫名的疯狂与被背叛的痛苦?
感觉......有哪里很奇怪,却说不出究竟。
"那些传言不是真的,是不是!?"
我垂眼。不知为何,原本在我眼中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此刻在他面前竟有种想回避的心虚。
"不,是真的......"
迟疑之後,我小声地说。
他的眼闪过一瞬无力的苍白,看见,他颓然垂首,缓缓坐进一旁的木椅。
虽然不太懂为何他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响,我犹豫著是否开口,却听他慢慢说道:
"抱歉,在下失礼了......"
我皱起眉头,"江烨,你想说什麽,老实说出来行不行?"他在道歉中所使用的言称,我忽然火大了起来。
"阁下有阁下的做法,在下无权干涉。"
顷刻中表现出的生疏刻板,令我无言。
气氛,陷入一种冷凝的尴尬。
"哎......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不知道该说什麽,於是我开始没话找话地捡起之前没有得到回复的话题。
希望,这家夥只是一时气愤吧。
"还好。"他的声音依旧生硬,脸色却缓和了些。
"那......"舌头突然有些打结,原本我是相当自信自己的见风转舵巧舌如簧,此刻居然一句缓解的场面话也说不出。大脑,仿佛就那样停止运转,凝滞地驻在原地。
"抱歉,明日事务繁多,今日恐不便相陪,可否请你改日拜访。"
"......"
哑口无言,面对含义再明白不过的逐客令,我反射性地向外走。
站在院中,视野中紧闭的大门,混乱的思维,终於整理出一个清晰的结果────
我居然被他赶了出来!?
被那个总是温和包容淡淡微笑的老好人!?
霎时有种无奈。
是不是......这两人间的仇恨,一定无法化解?
同样漫上的,也有迷惘。
试想过可能发生的结果,竟发现,无论他们谁杀了对方或是谁的胜利,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最後。
也许,没有结局的延续,才是我最期待的结局。
於是,我越来越不懂了。
如果说,我把江烨当作兄弟般的亲人,那麽对秦飞,我又是怎样一个想法?
胡思乱想著,我找了棵树爬上去,一夜无眠。
42~分裂
白日,武当派有他们自家的事,我这外人自是不便打扰;然而到了夜晚,我想去找江烨问个清楚,却发现他房内灯火已熄,扔块石子砸入窗内,不见任何反应。
撇撇嘴,这家夥,不是还在意昨天的事吧?
真是......记得他以前气量可没这麽小,明明当初任我如何捉弄取乐,他都是心平气和风度翩然的。
我知道他恼我救了秦飞,可是......
可是什麽?
後半句的话梗在心中,却说不出个究竟。
呆呆地在门外站了一会,我慢慢移步走开。
那瞬间,脑中似乎有什麽断了。
胸口,仿佛某种滋味涌上。
忽然想起些什麽,仔细分辨,发觉缠绕在思维之外的,一团混乱的丝线。
......可是什麽,究竟可是什麽?
我想说什麽?
总感觉,存在於头脑中的想法,有那麽小小的一处,笼罩著如烟云雾,让我无法窥探,无法捉摸。
莫名地,泛上些不安的烦躁。
因为蓦然惊觉,此刻的我,不仅对秦飞,就连对江烨的真正想法,也是搞不清了。
******
江烨,是故意不要再见我的。
一连几天,终於得出的这个结论令我恼火焦躁。虽然我倒并非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不管我怎样说服自己,内心那股焦虑烦躁却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千丝万缕。
於是,我开始想,到底如何看待他们二人。
不觉想到了八年前的初遇......
我笑笑,无论是那几枚铜钱,还是那锭银子,无论接受或给予,在我心中,刻下的都是同样的无法磨灭。
偏偏,这两人,一个是彻底的正,一个是极端的邪......正邪不两立也便罢了,该死的老天竟还嫌不麻烦地非要给他们划出一段难解的仇恨来。
两人,我却是谁也放不下,我又能如何?
想著想著,我叹口气。
如果,根本没有当初的相遇,或许,如今的我仍是那个不会被任何烦恼困扰,平凡普通的快活人吧。
细细分解,缘分,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就像,我为了想见江烨而自心中涌生的急迫,竟然让我在面对他的同时,遗忘,当那些并非虚假的传言流入他的耳中,会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反应。
我笑,笑的有些落寞。
原来,重视的心情,真的是可以让某个自认的聪明人不再聪明的。
******
那天之後,我再也没有私下见过他。时间如斯流逝,转瞬便是五月初十───武林大会正式召开。
我依旧顶著一张路人甲乙丙丁的脸孔,随众人站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全当看戏般地欣赏这群正派的精彩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