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来,我的家是靠父亲一个人支撑起来的,在家复习的那些日子,他更是恨不得天天守在我的边上,然而他毕竟还是需要工资来养活我的。所以,当他告诉我单位要加班时,一脸的歉疚,我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对父亲说,自己准备和彼氏去肯德鸡温书,不用担心我会饿肚子。
这个主意是彼氏提出来的。他跟我说,数学问题电话里是讲不清楚的,就比如辅助线的添法。于是我就带上大叠的复习资料,每天准时坐在店角落里。
正在我奋笔疾书的时候,对面的某人突然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他最近向我们的前室友学到了如何看手相。还一脸大彻大悟的对我说,原来玄黄之术也有科学依据的,你知道吗?手相能看出高考的情况。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睁眼说瞎话,但彼氏总是有各种方法让我就范。最后不得已我伸手给他。
错!错!要左手!你不知道什么叫男左女右吗!
我有些迟疑的伸出左手,慢慢摊开,掌心暴露在彼氏的目光中。
彼氏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指着一条纹路对我说,知道吗?这个是学业线。一个人的潜意识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临场发挥的情况,而潜意识里的这种情绪也会左右皮脂分泌情况,如果你的状态良好,那么,抠一抠这里的纹路会刺激皮脂分泌,凑近闻的话,会有淡淡的香味。
说着彼氏的指尖在我的手心缓缓的移动,然后,他低下头嗅了嗅。
香的!诶!景煜,这次高考你准能发挥好!
真的假的啊?我将信将疑的看着他,他说,你不信自己闻闻看。
我的手才刚凑到鼻子前,啪的一声,彼氏的手就重重的拍上我的手背。生平第一次,我尝到了什么叫做拍扁鼻子的味道,而那只罪魁祸"手"居然是我自己的。
彼氏捉狭的笑着,景煜,你太好骗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我气得嘴都歪了,心想,也就只有你才那么无聊。
然后,他笑着把我的手合起来,五个手指收成一个拳头。
他说,景煜,别再伤害自己了。
一语双关的话出口的刹那,我立刻明白他不是在说我的鼻子。
当我迟疑的伸出左手,慢慢摊开时,彼氏果然是注意到了。手掌中心有一个黑色小点,在两条手纹之间茕茕孑立,宛如伫立在两条秘密之川间茫然的自我。
彼氏早已知道这不是痣,而是一处小小的疤痕。
自动铅笔的笔头扎入手心,一瞬的麻木,细细的血丝在纵横交错的纹路中蔓延。痛可以麻痹神经,硬生生的拉回我已经脱缰的思绪。我想,自己果然是有病的,但至少不要去想庄逍逸,不要去想申心,至少现在不要去想。
彼氏会接纳这样的我吗?......这个问题,也不要去想了。
高考的那几天天气还算好,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即使是下午的数学考试,我的脑子也终于不再混沌。
接下去是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某个下午,我去了彼氏家。彼氏正在小区的篮球架下奋斗,我们打了很久。然后彼氏夹着我回了家。
彼氏的妈妈和申心的母亲是两个极端,一个总是爽快直率,一个善于察言观色,但是她们都对我很好,因为,她们是善良的人,所以看不清季景煜温和外表下龌龊的灵魂。
就在彼氏妈妈硬要留我吃饭的时候,彼氏的惨叫声在卫生间响起,他跑出来,不可思议的对他的妈妈说,妈,你看我脱了那么多皮!
他说着在脸上擦了一下,手指上尽是白花花的一片。彼氏妈妈大笑起来,敲了一下他的脑壳,我怎么生出这么苯的儿子来!这哪儿是什么皮啊,是你身上晒出来的盐!
彼氏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也笑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今天算是领教到了。倏的,很多年前那个女人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
季景煜就是季景煜,永远不可能有彼氏妈妈这样的母亲。我对自己说,不要奢求不切实际的东西,季景煜,你真恶心。
很久没有喝过奶白色的鲫鱼汤了,炖汤需要时间,而这恰恰是父亲所缺少的。彼氏的妈妈在机关工作,白天一杯茶水一份报纸的悠闲度日,可一下班就归心似箭,儿子高考她比谁都着急,就差直接改行当专职家庭主妇了。
吃完晚饭大概是六点半,彼氏妈妈说时间还早,待会儿再回去。然后她招呼彼氏说,儿子,带小朋友去你房间打电脑吧!
小朋友?我对这个称呼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彼氏朝我撇了撇嘴,表示感同身受。
因为只有父亲一个人支撑的缘故,我的家境并不太好,在其他同学大谈特谈PC、PS、DC、GB的时候,我只会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玩玩文曲星。经常玩的游戏是五子棋,我喜欢在人机大战中一边绞尽脑汁的想出路,一边感叹科技的伟大--对于我这种程度的人来说,就连小小的文曲星也颇难对付了。
然而,高三的时候,这唯一的乐趣也因为彼氏而灰飞烟灭。
彼氏说,机器下棋是有规律的,你按照我这个步骤,保证盘盘都赢。
结果,我得到了常胜不败的秘技,却失掉了对游戏的兴趣。
彼氏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别搞得自己好像已经心如止水了。我在家随便一摸,就能翻出一张游戏来,而且保你喜欢。
事实证明,彼氏那个时候没有撒谎,虽然他的房间乱糟糟的,桌子上是七零八落的光盘、电脑杂志、游戏攻略,地上是互相缠绕的电线,书橱里的课本小说参考什么的胡乱的塞在一起。但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彼氏伸出手去,随便的一摸,就找出了一张让我欲罢不能的游戏。
主角叫什么名字比较好?彼氏问我。
我说,随便吧。你来想好了。
于是彼氏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无序的字母排列出两个字--景煜。
他说,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扮演英雄,世界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中。
我想我是被那句话蛊惑了。
小的时候我就不怎么幻想自己会成为英雄,我只是希望自己像别的孩子那样,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同情后的轻蔑。母亲是那片无法消散的阴云的缔造者,谁都不知道我承受着什么,包括父亲,他或许至今还天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要给我一个完整的世界,让我健康的成长下去。却不知道我的病症早已深入膏肓。
彼氏说,你可以成为英雄。那样的口吻,就像说要帮我复习般,自信得让人嫉妒。
然而,英雄的征途远比想象中要困难,我已经近视了,再加上长时间盯着屏幕,眼睛酸痛不已。
彼氏说,我们换手吧,我帮你练级,你去床上躺一会儿,有情节了再叫你。
我点点头,摘下眼镜,一头栽倒在彼氏的床铺上。
刚走进教室就听见有人在对答案,那题目听着耳熟,仔细琢磨才发现是高考题目。正确答案出来后,我曾经上网去看过,然而只是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给自己行刑。
于是我翻开习题册,装摸作样的看起来,借此引回自己的注意力。
诶,季景煜,你倒数第二道大题做出来多少啊?一个声音问。
我忘了,我说,别对了,反正高考都考完了,再对也没有用啊。
什么啊,你糊涂啦,那又不是高考,那是模拟考啊!
啊?模拟考?我在位子上发呆,然后想起来了,是啊,那是模拟考嘛。我就说高考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过去,原来不过是模拟考啊。
我突然意识到应该多做些习题,马上高考了,再不努力怎么可能考上名牌大学!为了这场考试,我已经读了十二年,十二年的准备怎么可能在旦夕之间就结束了呢。
翻看练习册,才看了几道就吓出一身冷汗,这是什么题目,为什么我都看不懂?
哎呀,景煜,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啊,高考会考的啊!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申心正站在旁边,满脸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申心会在这里?......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焦急的心情容不得我细细思考,我抓住申心的衣服,盯着她问,谁说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你吗?申心说着瞟了一眼彼氏,他也没有告诉过你吗?他不是说要帮你复习的吗?
我站起来,瞪着彼氏,他却只是看着我,就这样默默的站着。
为什么不说话?
彼氏没有响。
为什么不说?!
......
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抓着彼氏的衣服,发疯似的瞪着他。 彼氏却依然沉默着,申心站在他的身旁,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
梦与醒之间,其实只有一瞬的距离。我睁开眼睛,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在日光灯的作用下,愈加惨白。耳畔是乒乒乓乓的声音,从电脑音箱里发出来,提醒自己彼氏还在帮我练级。
我在床上坐起来,彼氏头也不回的问,醒啦?
几点了?
十点半。彼氏说,轻轨已经没了,我妈叫你干脆住这里算了。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跑去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对于我的外宿居然是惊喜的,除了叫我注意眼睛,不要一直打游戏之外,其他的就没说什么了。后来彼氏告诉我,父亲高兴是因为我终于有了朋友,这样就不用担心,以后我无法自然的融入社会了。
我皱了皱眉头,问,我......真的那么明显吗?
彼氏笑了,放心,像我这么高智商的人,你以后很难再碰到了。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正把手枕在脑袋下面,活脱脱一副自命不凡样儿。我往下缩了缩,避免被他的胳膊肘一不小心亲密接触一下。
彼氏在黑夜里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他说,景煜,要是时间能够停下来那该多好啊。永远不知道高考的结果如何,永远的醉生梦死。
你也会怕自己考不好吗?我揶揄着。
彼氏转过头来看我,如果你这次考砸了,会怎么办?
大概会从天桥上跳下去。我说完忍不住笑了,这种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像季景煜这种瞻前顾后的人怎么可能有自杀的勇气呢。然而,彼氏却没有一笑了之。
景煜,不要胡思乱想,他低低的说,我会害怕的。
现在想起来,我和申心真的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认识她的时候,我好像还在读小学。父亲上中班,我就成了挂钥匙的孩子。
那一天,申心正坐在我家楼底哭,没有声音,眼睛却是红的。我为了买泡面上下跑了几趟,她却一直坐在那里,好像生了根。后来我终于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我和她聊了很久,申心说,今天是她母亲的生日,她为了买礼物就去和几个同学逛马路,回来晚了。母亲却不问青红皂白的骂她,还差点动手。申心跑了出来,坐在我家的楼下,等着母亲来找她。
我和她其实住得很近,从我家的窗户可以看清她家的模样。然而,就是这么近的距离,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找她。
申心说,她肯定是被遗弃了,别人都说她不是她爸亲生的。就因为她,爸爸老是升不上去。妈妈也一定嫌弃她,当她是拖油瓶。她说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申心的母亲之所以一直没有来找她,是认为孩子饿了就会回来,而且错在申心,她要女儿把这当成教训,不再出去野了。
她们不愧是母女,连思考的方法都很相近。
于是,我把申心带回了家,我只会煮泡面,申心却吃得很开心。她说,她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结果晚上父亲回来了,是他去找了申心的父母,他们正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就差去报警了。申心父亲抱起熟睡的女儿,温柔的呵护着。我把申心买的礼物交给她母亲,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良久,她才对我微笑,她说,景煜,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和申心便是这样认识的,父亲工作忙碌,他们就经常拉我一起吃饭。申心的母亲对我很好,简直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好几次,申心都忍不住在背地里说,妈妈对你比对我还好。她是在嫉妒,却不知道母亲有多么爱她,只是母女两个太过相近,以至于彼此都无法正确的表达心意。这一点,不知让儿时的我羡慕了多久。
彼氏问,为什么告诉我申心的事?
我说,我突然想起了她......刚才做了个梦,梦里面有她。
你梦里的人还真多啊......彼氏的口气有点像闹便扭的小孩。
嗯,是啊是啊,真是太多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不然怎么让你这只傻鸟也进去了呢!
真的假的?听彼氏的口气好像不太相信,你梦到我什么啊?
你故意瞒我考试范围,害我没有复习到。如此不仁不义的事你都做得出,枉费我对你的信任啊!我故意说得十分悲壮,还在黑夜里配上连绵不绝的叹息来加强效果。
喂喂!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师父,该伤心的人应该是我啊,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拔长大,现在总算有点人样了,有没有回报暂且不说,居然还受到这样的诬陷。苦啊,苦啊,简直比黄连还苦啊......
我故意装起打酣,背过身不去听他又臭又长的裹脚步。
呵!连听都不听,你这徒儿翅膀硬了,就不把师父放在眼里了吧!彼氏说着,夸张的"哼哼"阴笑起来,看为师如何管教你!
于是一场攻防大战就此在彼氏的床上揭开序幕,战况幼稚得我都不好意思形容。如果那个高一女生看到,她一心一意崇拜着的彼氏,居然在用扔枕头、用挠痒这么无聊的手段和我互相攻击,说不定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的。
闹了一阵子后,我们终于重新安分的躺回床上。过了很久,耳畔传来彼氏均匀的呼吸声,他大概是睡着了,打了一下午的篮球,他真的累坏了。
我入睡一向很慢,尤其是第一次住在彼氏家里,我担心自己会失眠。
睁开眼睛,在没有月亮的日子里,我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只觉得眼前并不是纯黑的一片,那是难以形容的色彩,不时有微弱的光点闪现。我把手举在眼前,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手掌的轮廓,幸好还不是伸手不见五指。
景煜,你还没睡?彼氏的声音突然响起。
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我笑了,原来你也没睡啊,我总是猜不透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几声。
......你没有瞒我什么吧?我突然问道。
不会吧,你还真的相信那个梦啊。彼氏好像在苦笑,考试范围清清楚楚的标在手册上面,哪个学生会不看啊!你那个梦真的有问题。
不,不是考试范围,而是别的什么和我有关的事情......你没有瞒我吧?
彼氏沉默了片刻,你觉得呢?
我说,我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希望你不要瞒着我。
彼氏没有说话,良久,他翻了一个身,背对我带着含糊不清的鼻音说,景煜,不早了,睡吧。
(自由自在转)
八月炎热的下午,连呼吸都觉得吃力。我只能窝在彼氏家里,吹空调,打游戏。距离高考放榜已经大半个月了,再过几天就是第一批院校录取通知书投放的日子。今年的高考便宜了我这种努力读书的学生,最让人担心的数学简单无比,英语却颇有难度。最后的结果是,我反而比彼氏高出了几分。
我应该是进H大的法律系无误了,志愿是父亲填的,专业如何不是我所关心的,我需要的只有名牌大学的招牌而已。彼氏和我恰好是两个极端,虽然他也选择了这所大学,但他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他永远是独立而且自信的。
背后突然响起彼氏的声音,我可能要走了。
噢,我头也不回应了一声。H大在无锡有个分校,好几个院的新生都是在那里度过开始的两年岁月。
一阵沉默,他大概有些发怔,为我的冰冷语调,为我的毫无依恋。
他说,还好无锡不是很远,有空一定会回来,他还说他准备时常打电话骚扰我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