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了千年后妖族被神人国压制的情形;看见了九天众仙避世不出,在沉默中等待自己的小五衰劫;看见了钟山,看见了烛龙……那你有没有看见,千年后的逐鹿,蚩尤是怎么死的?”
封北猎瞳孔骤缩,此时,膏壤下方的沉重脚步声已经离地面越来越近,大地在接连不断的震颤中,发出声声不堪承受的哀鸣。
长风呼啸,苏雪禅衣襟翻飞,露出胸前鲜红似血的印痕!
“——千年一轮回的世界,是时候该为此做个了结了,蚩尤!”
与此同时,黎渊自擎天的鳖足下环绕攀爬,双翼环绕飓风,口中喷涌烈火,它的身躯好似绵延万里的巨江,自鳌足所在的深海翻腾而起,搅动着一海的波涛。
那鳌足原是娲皇补天时镇压四极,撑开天地的神物,但在日月溃败、混沌颠倒后,又连番遭十二巫覆灭天地的大咒,苦苦支撑之下,巍峨高山般的表面早已崩出无数道细微的裂纹。黎渊发狂地怒吼一声,四海君王的权能瞬间遍布整个大海,怒涛波涌的白浪全都向它的身躯收拢、汇聚,而后又以胜过先前千百倍的威能喷发,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每一片湖泊都在震颤,每一条河流都在激荡,每一道暗涧都在山川里摇撼岩壁,天下的汪洋亦为之战栗了,极南、极东、极西处的三只鳌足下,深海波涛分列,随着黎渊的号令同时踏出三条龙须缭绕、明珠生光的水龙!
昔日共工怒触不周山,令天柱摧折,地维倾绝,太虚流火齐发,膏墟洪水泛滥,幸得娲皇补天,才避免一场灭世的灾难。如今,黎渊若要撞毁擎天四足,造成后果的严重程度只会更甚共工百倍。
寰宇在盘古的胸膛上获得新生,又用了一瓣花朵落下的时间迎来它的终焉。
——天上地下,狂龙一声咆哮!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封北猎终于骇然了,他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吼道:“你居然敢让他毁灭擎天四足!”
“你颠倒混沌,屠杀众生,又能比我好到哪去?!”苏雪禅回以怒喝,“此刻就是最后的轮回了,还要多亏你千辛万苦地唤醒蚩尤,将他引到黄泉的入口!”
“什……”封北猎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他手中的太杀矢就已发出尖锐的嗡鸣,那不像是面对杀戮时的兴奋,反倒更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
苏雪禅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犹如燃烧到颓败的火焰,转眼便在边缘力竭难支,淬出枯槁的雪白,他周身的衣物皆化作了焦黑的飞灰,就连赤|裸的身躯也逐渐在狂风烈焰中模糊逸散,应龙双目滚下血泪,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这一刻,苏雪禅可以感到身体中的昆吾箭镞自血肉中破出,等待着他的命令和决心。没有太杀矢,他就是那张跋涉过千年的弓与弦,在射出箭镞的刹那,自己便会化作漫天的飞灰,消逝在万丈黄泉。
但他却并不为此而觉得惧怕,此时,只有无边无际、苍茫旷远的悲伤充斥着他的心魂。
一朵如玉皎洁的飞花自天际悠悠翻落,飘过他紧闭的双目。
“死亡不是尽头,恰如滴水入瀚海,吹息入狂风……这世间,本就是有死有生,有生有死……”
“众生在轮回中,就像奔向一条不会回头的河流。”
“然金仙亦有溃散轮回、寂灭诸世之日,但长夜既在,薪火便不能休止!”
“——后路已尽数覆没,向前走,别回头!”
擎天四足齐齐断裂,苍穹坍塌,坤舆崩摧,尘寰犹如一枚混浊脆弱的水晶球,在失去了最终的支柱后轰然破碎,化作一海搅动的熔岩,沸腾的怒江!
苏雪禅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胸膛白光爆射如同耀阳,上古的真言响彻人间,诸世皆黑,诸世皆暗,唯有这一点白芒,凝聚着日月星辰的精魂,万世不竭的光辉!
第一枚昆吾箭镞用以射杀混沌生出的太古巨人;第二枚昆吾箭镞用以击落创造昼夜的紫金毕逋;而第三枚昆吾箭镞,则被苏雪禅用以崩碎黄泉,埋葬蚩尤。
“住手、住手——!”
人间的国消亡,阴间的国亦消亡,封北猎和羽兰桑发出不可置信的怒吼,竭尽全力,朝苏雪禅掀起狂如暴风的反攻。可这皆是徒劳,在宿命即将终结的威能中,他们的动作仿佛被禁锢在即将凝结的树脂里,缓慢得令人心焦,而后便是奔雷刹那,强光照彻坤舆洪荒!
光海震荡,万里云烟滚滚,碧落与黄泉只寂静如死了一瞬,随即就发出淹没所有、颠覆所有的爆响!
应龙砸落鼎沸深海,风伯雨师被昆吾箭镞的威力近距离蒸发殆尽了全身的血肉,死人的国度和活人的国度统统爆炸坍塌,在宇宙中化作混茫无序的星尘,苏雪禅则飘浮于一切的起点与终点,眉发枯槁似雪,胸前破开一个大洞的肉身飞速腐朽飞散。
……要结束了吗,他改变这一世、这生世的结局了吗?
所有人、所有物,尽在这灭世的浩劫中逝去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在最后拉住他的手……
意识趋近湮灭的刹那,不断瓦解的世间遽然传来一声悠长遥远的清响,浩大恢宏的叹息回荡于他的耳畔。
——“痴儿!”
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崭新的生机与活力,苏雪禅深吸一口气,猛地睁眼,竟于太虚之上看见了娲皇的身影!
那太古的巨蛇环绕世界、吞噬世界、创造世界,同时也毁灭世界。娲皇的身躯巨大无比,她将寰宇用自己的蛇尾收紧,以奥秘不尽的双目注视着混乱中心的苏雪禅,右臂怀抱一面如镜平滑银白的海水,又以左臂支撑,将其高高倾泻,恍若吞天的星河,轰然灌注进这个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尘间。
“南柯……海……”他喃喃地道。
云梦蒸腾,从太虚倒灌的海水犹如千里烟波,滚滚而来,为苟延残喘的世界蒙上一层缓和光润的外表,亦制止了尘寰摧枯拉朽的崩塌,渐渐包围了苏雪禅目力所及的全部。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上,正对着娲皇俯瞰着他的双目。
“……痴儿。”她再次轻叹一声,呼出的气息吹拂在苏雪禅身上,立即便令他产生了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他的肉身停止消散,转而缓缓凝聚,在缭绕的流云中,逐渐汇出原型。
苏雪禅木然而悲哀地看着她,看着这位创世的神明,造成了这一切悲剧的神明。
“众仙……为你而死……”他嘶哑开口,“世界,也因你而亡……”
“死亡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娲皇望向他的眼神,浑如看着一个自己宠爱的,但却又懵懂天真的小孩子,“恭喜你,白狐之子,你做到了。”
猝不及防的,苏雪禅的眼角坠下一滴泪珠,滴落进浑厚波荡的海水中,“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什么?我改变了结局吗?我逃脱了注定要永世循环的轮回吗?”
“……可我却一点都不开心,这又是为什么?”
娲皇凝视他许久,最终叹息一声。
仿佛画卷延展,盘旋荡漾的南柯海银浪排空,升起、徐徐张开在苏雪禅的面前。
“无数个千年,我都在轮回中寻找生机。”娲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与此同时,南柯海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光澜。
那是逐鹿之战的场景。
对于这场战争,苏雪禅没看过十遍,也有八遍,早已熟烂于心,对接下来的走向熟悉无比,然而,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这次的走向与结局居然与他之前看见的所有都不同。
画面里,蚩尤被打飞手中的太杀矢,只得徒手掷出一枚昆吾箭镞,应龙挥动双翼抵挡,还是被那枚坚不可摧的箭簇猝然穿投了血肉,投入了心口。
……但那枚箭镞没有破体而出,也没有落在菩提树的身上。
黎渊生生承受了这一击,剜出了蚩尤的心脏,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南柯海中显示的逐鹿战场,居然没有他的出现!
娲皇轻声道:“这便是一切的起始了。”
苏雪禅怔怔盯着画面,大脑一片空白。
南柯海中的情形还在继续推演,黎渊杀了蚩尤,在四海君王的基础上加封龙神,一时间权倾天下,八方礼让,可他的神色,却是苏雪禅从未见过的冷漠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