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是一尊没有心的石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众生在他的眼里,就如烟云掠过磐石,不会为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蚩尤残留在他体内的怨气还是浸染了他,使他的性情逐渐发生了变化。和苏雪禅之前在南柯海里看到的结局别无一二——最后,黎渊也不能逃脱这宿命,他几乎成了第二个野心勃勃,妄图统治洪荒的蚩尤,并且无人能够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在帝鸿氏选择与他同归于尽当做终结后,南柯海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情形。
无数次的倒带重回,无数次的从头开始,苏雪禅亦跟着看到了数不尽的如果。有时是蚩尤战胜了中原人族,带领万物众生朝灭亡走去;有时是黎渊在逐鹿平原上被昆吾箭镞射杀,身躯自苍穹坠落大地;但更多的时候,世界还是在不停重复他第一次看见的过程:黎渊战胜蚩尤,遭受怨气浸染,结局则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最初的世界和时间线,其实是没有你的,”娲皇低声道,“在这个世界里,诸世的劫难也并非是兵主蚩尤,而是应龙。”
“应龙是天然的造物,他学不会爱,也没有恨,这样的心境,正是蚩尤怨气浸染他的直接原因。可这个结局,我却无法更改,只得在一次次的轮回里尝试,尝试该如何挽回因我的纰漏而犯下的过错。”
“当我已经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娲皇低下头颅,看着飘浮在光海之上的苏雪禅,“如果能有一个人,一个更纯善、更仁爱的灵魂,替他承受这个注定要令众生毁灭的结局,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而你,白狐之子,你的生母身具幻世瞳,能看到三千诸世里的因果变幻,你作为她的孩子,说不定能脱出这循环往复的,诅咒般的命运。”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
“这是……什么意思……”苏雪禅颤声道。
娲皇张开双臂, 长发缭绕,绶带飘飘,犹如一尊巨大无比的,活着的神像,对她的信徒传道布教。
“应龙为天下应劫,而你,则为他应劫。”娲皇道, “但是,当我穿过时空的桎梏,选择你来到千年时, 又有了了一个新的麻烦。”
“——我没有想到,你竟和他生出了心头红线,百世姻缘。”
“你为了他,甘愿舍身救世, 射杀蚩尤;他为了你,不惜毁灭尘寰, 抛弃神位。你们的命运紧紧相连,使世界在毁灭与新生中轮回了无数个千年,你是身死的白狐之子,亦是重生后又注定要湮灭的菩提木……”
海面波涛翻腾, 应龙的身影在其上一晃而过,于摇摇欲坠的破碎人间中守护着一棵枝叶纷披的菩提树。
“……这个死循环,是时候该打破了。”
苏雪禅迷茫地望着她,喃喃道:“可逐鹿之战并不是开端……为什么偏偏是我……”
娲皇道:“我明白你要问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救风伯,不救跌落盘古脐的蚩尤,不告诫帝鸿氏,让他收敛自己的54 56 页, 私欲,不去惩治中原一脉的魔道……对吗?”
“我救了风伯,救了蚩尤,将帝鸿氏调|教成一个圣德贤明的君主,难道就能打消蚩尤和帝鸿氏争夺天下的决心了吗?”娲皇面无表情地冲他反问。
苏雪禅挣着一口气,咬牙道:“那望舒呢,羲和呢?那些死在大劫中的仙人,那些死在大劫中的黎民呢?他们同样是无辜的,怎能将他们也牵连进这场灾难里?!”
“光阴粗数红尘如水,死亡对千万年的时光而言又有何妨?终究会像流云消散,海潮退还,天道为何要为区区千年,埋葬洪荒众生的未来?”
“——可我们即是洪荒众生!”
“你们是,但不全是。”娲皇厉声道,“就像你在南柯海中的选择一样,我也只选择了你!”
苍穹在刹那间浑如引爆了十万个震撼的雷霆,炸得南柯海一片惊涛四溅,沉寂片刻后,娲皇缓和了些许语气,继续道:“不破不立,你打破了因果,亦凌驾于自身的宿命之上……你做的很好。”
高旷太虚,烟波浩渺,苏雪禅骤然捂住了脸孔,失声痛哭。
“不……我不能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他愤怒地流着热泪,“你是圣人也好,天道也罢,我将永远记得,所有这一切恶果,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娲皇竟笑了。
她缓缓俯下身体,唇角微微上翘,双目旋转着混茫冰冷的星光,仿若两枚比日月还要庞大的天体,囊括不尽的大道无穷、宇宙奥秘,她道:“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的双眼始终一望过去,一望未来,我的身躯始终盘桓天空,占据现在——我是天道圣人,我背负着诸世的爱与恨,生和死……”
“就像这一千年来的芸芸众生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一样,你的爱恨,也只能像一滴落入大海的水滴,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世界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倘若你没有打破这个死循环,将洪荒从注定要毁灭的结局里解救出来……”娲皇止住话头,只给苏雪禅留了一个意有所指的省略,“但你可以牢牢记住我犯下的恶事,你甚至可以向天下人宣扬我的所作所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以小博大,我终究换回了整个洪荒的未来。”
苏雪禅咬紧牙关,泪水顺着他的掌心和指缝,在面颊上晕染蔓延,又滴滴落进波浪银白的南柯海。
是了,圣人和天道是不会在乎这些的,黎民也好,众仙也罢,在他们眼中统统是可以摆在天平两端衡量的砝码,哪一方轻,哪一方就合该被抛下,什么生命的重量,活人的喜怒哀乐,都是可以为大局忽略的东西,怎么会引起他们的重视?
娲皇伸出手,那几滴即将坠落海面的泪珠便被一股外力牵引着飞上天空,在呼啸的寒风中结霜挂冰,等到浮上她的掌心时,已经变成了有如冰雪般的明珠。
“我说了,南柯海受不起你的泪水。”她轻声道。
苏雪禅的胸膛剧烈起伏,在他愈来愈急促的喘息声中,娲皇又道:“现在,提一个要求罢,这是你应得的,我允许你提。”
苏雪禅放下手臂,双目洇着猩红的血丝,勉强道:“……若我要让所有人都活过来,让所有事物都变回原来的样子,并且他们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呢?这样也可以吗?”
他的本意是挑衅,然而他没有想到,娲皇就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便欣然颔首:“可以。”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雪禅的怔忪,她微微一笑,道:“你用一朵花,向应龙换取了天下的灭亡,现在为什么不能用一滴泪,再向我要求些什么呢?”
“只是,”她唇角的微笑忽然带上了些许隐秘的意味,“能否让他们知道全部的真相的选择权,是在你手中的。”
苏雪禅闻言一怔,就在此时,天地嗡然作响,南柯海水仿佛银白的透明泡沫,将他整个包裹在其中,浩大飘渺的波涛淹没尘寰,亦淹没了生死的界限!
他被圈在那柔软的泡沫里,随着海浪波动的幅度上下翻滚。在这如梦似幻,似幻还真的景象中,他看见娲皇伸出双臂,张开手掌,那海水便仿若有形的泥土,随着她的动作变化莫测,很快的,帝鸿氏、西王母、瑶姬、句芒、凰神,那些曾经死于大劫中的妖族,那些曾经死于黎渊撞毁擎天四足中的东夷人……皆纷纷从她造化万物的掌心涌下人间,双目紧闭,全都和他一样,漂浮在银白色的无垠海面,随波逐流。
最后,滚落深渊的应龙也自海水里浮起,它的翅骨全断,遍体鳞伤,但胸口仍然有不起眼的微小动静,它还没死!
“黎渊、黎渊!”苏雪禅不禁拼命呼唤着它的名字,唯有一阵光晕波动,应龙庞大的身形逐渐缩小,显出披着一袭王袍的,无知无觉的黎渊。
“现在,还不是你们重逢的时刻。”娲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震响,“且看着罢!”
语毕,又是一阵盛大的光海喷涌!
然而,这光却是柔和而温暖的光,它并不刺眼,亦不象征毁灭,它温柔得就像吹遍五湖四海的春风,为万物带来无穷无尽的生机。
不知何时,束缚着苏雪禅的泡沫已经消碎在了半空,他看着光海的中心,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