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光影变幻,令他看见了很多东西。
娲皇开始伪造另一个结局——那个他更为熟知的结局。风伯雨师叛乱,蚩尤出世,为了他不至于献身,黎渊选择带着他逃走,后来,他殒命于不周山,黎渊痛不欲生,怒吞十国神人,被圣人关在刑杀之狱里,长达足足千年的光阴……
在这个伪造的结局里,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抹去。黎渊忘记了自己曾经撞毁擎天四足,怀着碎骨剜心的痛苦堕入刑杀之狱;众仙忘记了他们曾经惨死于大劫之中,为即将到来的小五衰劫沉睡于九天玉京;东夷人忘记了他们曾经被狂热的祭祀仪式攫取心神,逐渐演化成千年后集万世恶孽的神人国;哪怕是妖族,也只记得他们曾经在逐鹿之战里背叛过蚩尤,唯有满腔屈辱地俯身于神人国。
封北猎亦忘记了他昔日受过的苦痛,忘记了他和蚩尤的爱情。他只记得自己是九黎的风伯,得了君主的赏识与看中,便要死心塌地,为他效忠一生一世的光阴。胸口那道红黑的线状疤痕大约是在战场上受的陈年旧伤吧,过了一千年还会时不时地发作,令他感到钻心的疼,唯有用汤药暂时压制,才能缓和些许。
在他们遗忘了所有之后,娲皇再度出手,这次,她封锁了天地灵气的通道,销毁了千年前辉煌无比的文明遗迹,令天下踏上大道的妖修与人修止步不前;又抹杀了所有关于大劫的记录,留下来的,仅有残破的只言片语。
苏雪禅目瞪口呆,他知道娲皇为何要这么做,道修得证金仙时,天地会自现灵犀,为金仙道果奠基,她毁坏记载的文明,又封锁下界登天的道路,无非就是担心流露出的蛛丝马迹会让人有所怀疑。但与此同时,他亦明白了许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
为何封北猎在千年后用以禁锢妖族的枷锁还是他千年前为魔门俘获时戴上的枷锁,为何如此低级的咒术都能束缚妖族千年,为何九天仙人对妖族被奴役的局面视若惘闻……
就连所谓的千年一次的“小五衰劫”也不是其他,正是众仙在大劫中身死的结果。娲皇虽然重塑了他们的神魂,可每当临近大劫的日子,他们的神力便免不了要接近他们昔时被打落凡人身躯时的状态——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急忙道:“等等,舍脂……”
娲皇摇了摇头。
“阿修罗族并不与洪荒众生共用一个轮回,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
“走罢!”娲皇已经做完了她需要做的。她为世界编造了一个巨大的谎言,现在,就是苏雪禅前去戳穿这个谎言的时刻了,“拿着你的报酬,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罢!”
苏雪禅蓦地投身于这恢宏人间的离恨天与忘愁海,倏然就在片刻间穿梭了千年的时光!
他的眼中倒转着无数变幻跳跃的光影,岁月在他的瞳孔中向前奔流。
万千高楼拔地而起,又归于平墟,花朵抽枝散叶,在他眨眼的瞬间枯萎三次又盛开三次。古老的王朝消亡复兴,广袤的城邦死寂荣华,一只蝴蝶飞过云海浩渺的深处,在它振翅第二下时,大地春去秋来,雪覆红叶。
他看到了青丘,看到自己阔别许久的故乡,看到万千生灵熙熙攘攘、呼吸生长;看到日升月落,长夜的月光照亮无垠的大海,白昼的日光则四耀坤舆,众生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皆于日月下发生,皆于日月下行走,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两位母亲。
“姐姐,你看!”苏斓姬兴高采烈,指着天边的一朵霞云,“你看那云,像不像一只奔跑的白狐狸?”
苏璃眉眼含笑,瞥向天边时,眼瞳中仿佛旋转着不尽的星光,在晚霞的沐浴下一晃而过。
这一眼,她与苏雪禅的目光骤然对接、交错,苏雪禅立即产生了某种错觉——苏璃似乎看见他了。
但他还来不及细思,这一幕便也如之前那些一样飞速逝去了,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苏斓姬。
稚气和柔软的神情在她脸上悉数被打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风霜扑朔般的漠然与肆意,彼时大道封锁,苏斓姬却孑然一人,身披白袍,手拖长剑,立于苍茫原野间,正对漫天滚滚雷!
“我以情误道,又以情入道,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三百年了!”
她的袖袍在狂风中猎猎飞扬,长发亦是飞扬,步步登天,独身仗剑,剑尖直指天门!
那一瞬间,剑锋反射出的雪白厉芒甚至压过了漫天雷霆,九霄威赫,巨声大震中,似有一声咆哮自云端响彻人间。
“区区狐妖,何敢御剑凌天!”
苏斓姬哈哈大笑,随即挥剑向天,这一剑,不为历劫而出,不为与天证道,这一剑,只为问情!
她问的是宿命之情,问的是红尘之情,亦问的是天道有情无情。刹那唯观剑似花雨,光耀长夜,仿佛十万只白鹤冲上云霄,六千里飞雪翻卷尘寰,以一人之力,生生破开天道封锁一隙!
但剑光即将刺穿雷云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住了。
通天雷霆即将消散,金光就聚拢在云层之后,等着她再向前一分,然而,苏斓姬却在此时错开剑锋,折身旋落在了地上。
天光半破不破,云彩半残不残,她怀抱长剑,犹如一名不羁的浪子,在四野茫茫间高歌。
——“九天宫阙三千重,无人横剑下玉京!”
她走了。
从这一天起,妖族终于能在修炼上更进一步,拥有些许自保之力。
时光轮转,岁月如梭,这一幕也很快便从苏雪禅眼前划过,紧接着,他就看见了他自己。
在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后,他凝望着千年前这个目光清澈,面容天真的小王子,一下非常想哭。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
从青丘到东荒海, 从钟山到逐鹿,他的命运就像一叶无根浮萍,被吹拂着奔波大江南北,坤舆八方。
……雨湿东风,谁家燕子穿庭户?家何处。乱山无数。不记来时路。
他的指尖穿过海潮般纷扬的光点,在无数时光掠去的剪影中,看到的都是黎渊深深凝望他的眼瞳。
——他们在东荒海中抵死纠缠, 又因为阴差阳错而相互伤害;
——他们在分离之后短暂再会于钟山,流照君为了救他脱离困境,猝然崩断于烈焰之中;
——最后一次, 他们重逢逐鹿,他亦在途中诞下了呦呦,长夜的星光照亮他混沌模糊的梦境,数不清的桃花飞过天际, 飞过巨龙的身躯……
画面变幻,在他与蚩尤同归于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的视线里都是一片空白。
光海的中心近在咫尺,他赤足行走在海天交接的云霞上,伸出的手仅仅犹豫了一下,随即便毅然拨开了面前重重的纱幕, 踏步进去。那一刻,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仿佛皆从他的灵魂上吹过——千万树梨花倏然盛开,在不尽落花纷纷杳杳、尽数擦过他的面颊后,他的眼前蓦然大亮!
一个崭新的洪荒猛地出现在他眼前!
千里江山, 无边河海,喧闹的城镇隐没在重重叠叠的群山翠嶂里,繁华的王都建立在飘渺缱绻的云雾中;天空飞翔的白鹤鸣声清丽,溪边饮水的鹿群皮毛油亮;在这里,在那里,深山中的樵夫手提背篓,闹市中的孩童嬉笑着跑过几家食肆店铺和几个衣饰整洁的妇人……这是尘世间的生机,尘世间的欢喜,尘世间的千灯葳蕤、万山万水。
……是梦耶,非梦耶?
苏雪禅犹如一个恍然坠进迷途的旅人,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亦或只是他在过度思虑后做的一个美梦。
他目光发直,情不自禁地向下方走去,然而,按照地形来看,他也只能勉强分辨出些许东山山系的大致轮廓。他御风而行,走得极快,一路上不住有尚为原型的妖兽在山林中若隐若现,不似很久以前神人国尚在时那般躲躲闪闪。苏雪禅睁大眼睛,四下看了一会,在掠过第四座高山后,忽然发现一群眼熟的老朋友。
数十只彘兽围在一处,懒洋洋地窝在溪边饮水,一看到它们,苏雪禅便想起了昔日他和舍脂在山林间被狼狈追逐的样子。
他惊奇而惊喜地仔细观察着它们,四周树影斑驳,阳光灿烂,在淙淙清澈的溪流上点点反射,这时候,为首的彘兽忽然抬起头来,朝着苏雪禅的方向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