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忌惮阿七毒粉,也不追上,仅是向后跃开,避过那尚未散尽的粉末。扬着手上的布巾,戏谑而笑:"想不到布巾之下,竟是如此清秀的一张脸。"
阿七一惊,这才发觉脸上布巾不知何时已落入他手中。阿七敛下双眸,面色因疼痛和失手而苍白。即便不查看,阿七也知道,怀中信件也已落入那人手中。
果不其然,那人随即冲阿七扬起手中黄封,依旧那般目中无人,语带调侃:"抱歉得很,尽管你很努力,不过这封信还是还给我吧。说实在的,就连你的人,我都想一并留下。"
见他做势靠近,阿七不敢托大,手中毒粉挥洒而出,同时转身飞跃,身法之快,全然不似脚踝受伤之人。
那人倒也不追出,仅将手中布巾凑至唇边,一抹带着玩味的笑扩散开来。受了这般的伤,竟还能有如此矫健的身手,当真不能小看。素红衣啊素红衣,你倒是送了个有趣的人来,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不会过得乏味、无聊。说起来,自己有多久未曾如此开心过?
将布巾和黄封收入怀中,那人跃下屋顶,望城门而去。既已打定了主意,那就暂且抛开一切,好好玩上一玩吧。
五、云
云,总是随兴而自由的,无拘无束地变化无常。没有什么能束缚云,能绑住它任性的脚步。可狄家的云,却自愿舍去自由,留在那战机暗藏的商界。若说舍去的是自由,那么留下的便是无常。没有人有胆惹狄家的云不快,因为那只会令自己落得凄惨。也没有人敢欺骗狄家的云,因为那只会令自己体会什么叫绝境。
没错,狄家的云,便是狄家长公子狄云。
那是阿七头一次同狄云交锋,如果可能的话,阿七希望永远不要再同他交手。强弱之差在瞬间定位。无论是杀手的直觉,还是危机时刻的本能反应,都清晰地告诉阿七,那不是他所能对付的人,那是他苦练一辈子也敌不过的人。尽速离开狄家,这是阿七认为最稳妥的选择。
阿七毕竟是素红衣一手调教出的杀手,一旦明白无法正面交锋时,便会选择隐身于黑暗。
当狄云认为阿七已逃离,既而转身出城时,阿七正隐去自己的气息,藏身于阴暗,观察着他的举措。
见他毫不迟疑,且悄无声息地纵身跃出警备森严的城墙,阿七小小地松了口气。暂时,至少明日之前他不会再出现。
这般料定,阿七草草处理了伤势,便潜回狄府。那里已是危险之地,不宜久留。信,只能令想办法盗取。反正还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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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带伤回来的阿七时,阿九着实吃惊。阿七向来谨慎,能令他受伤的,定是高手。却不知这狄府之内究竟何人有此本事。
阿七却不及多言,匆匆换了衣物,便吩咐阿九尽速离开。天已蒙亮,再不走,恐难脱身。到得此刻,阿九也不敢枉自托大,取了不曾打开的包袱,紧随阿七身后。
然而,两人却未曾料到,那狄家二公子狄少杰,竟会这般早起,竟会挑这个时候出来溜达。
见到阿七、阿九,狄少杰同样讶异。待瞧见她二人身上的包袱时,狄少杰更多了份不解。
"九姑娘,毕方姑娘,你们这是......"
猛然想起阿七现下不能言,阿九忙答道:"打扰狄公子数日,我姐妹二人实感过意不去,姐姐的伤势已好泰半,不如早些离去......"
"不不,此事乃因狄某而起,狄某只望能为两位姑娘进些绵薄之力,莫非是狄某招待不周?"听得阿九言明,狄少杰顿时着慌,忙不迭地挽留。
"狄公子大恩,我姐妹没齿难忘,只是这京城毕竟非我姐妹久留之地,访亲未成,我姐妹自该早些返回江南才是。"不好失了礼节,阿九只得婉转拒绝,可那狄少杰却似吃了秤砣般。
"可是毕方姑娘的伤势未痊愈,况孟大夫也说不可妄动。这万一路上再有个磕碰,又伤及脉络,却要如何是好?"
"托孟大夫的福,姐姐的伤势已无大碍,应是不妨碍赶路。"阿九不动声色地回望阿七,心下不免焦急起来。这狄二公子怎说不听,再耽搁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出得门去。
眼见两人去意已决,狄少杰只得让步,可心底却仍不死心:"既然两位姑娘执意要走,狄某也不好再留。不过此去江南,毕竟路途遥远,待狄某为两位姑娘备好马车,再走不迟。"
"狄公子肯收留我姐妹,叫我们免受风餐露宿之苦,我姐妹二人已感激不尽,如何还敢再要公子的马车?"阿九扶着阿七手臂的手已不自觉加了劲,一心强忍着上前揍他的冲动,阿九只差没破口大骂了。真是个呆子!姑奶奶我是图谋你家中财物!若非任务的目标是狄家,若非狄家富可敌国,姑奶奶我才不会陪你在这儿咬文嚼字!
无需看,阿七也知道此刻的阿九已是怒火冲天。若是换了平日,他只会一笑了之,毕竟阿九暴躁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可今日,就连一向沉稳的阿七,也不禁微微担忧。
丝毫未察觉两人的心情,狄少杰兀自说着:"不不,这是狄某一点心意。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相识一场,如今两位要走,狄某又怎能不尽地主之宜?这点小事,两位就别再跟狄某计较了。"
阿九正待再言,一道深沉的嗓音却横插了进来。
"是谁要走?"
闻声,阿七只觉一盆凉水从头灌到脚,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叫嚣着危险的逼近。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即便只听过一遍,也会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声音。因为声音的主人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强劲,如同站在制高点,握着绝对优势的霸主。因为声音的主人半个时辰前才重创了阿七。
阿七的异样,阿九如何不知?她立刻明白来人便是令阿七负伤之人,也瞬间明白他的危险之处。而这,不仅仅是源自阿七因感受威胁而绷紧的身躯,还因为那人遥遥传来的,刺得人生疼的气势。
后院中,唯一无知无觉的,恐怕只有那不曾习武的狄少杰。未察觉阿七、阿九瞬间改变的神情,狄少杰兀自兴奋地打起招呼。
"大哥?!你回来啦!何时到的?怎未先行通知,小弟我也好去接您。"
"用不着,随行的人尚在十里之外,我等不及,先回来了。"踏着沉稳的步子,他一步步接近,唇边带着一抹似笑非笑,"才回来就听见你大呼小叫,究竟是谁要走?"
见自家大哥问起,狄少杰顿时腼腆起来:"不,是......这两日借住在此的两位姑娘。嗯......我来引见。"
说着,后知后觉的狄少杰便径自介绍起来:"这位是陆九馨姑娘,这位是她的姐姐陆毕方姑娘。九姑娘、毕方姑娘,这位便是我大哥,主掌整个狄家的人,狄云。"
眼见于此,阿七、阿九只得行了礼。可那一福,却含着万分戒备,看似寻常,却也无懈可击。
对此,狄云竟视而不见,只抱拳寒暄。那一身从容,一脸笑意,仿佛全然不知二人的暗藏杀机。
阿七虽低垂着头,却也明了他摄人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改装时,阿七多少会使些易容之术。况且昨夜虽明月高照,但毕竟不比白昼,那般匆忙一瞥,想来也瞧不清什么。他应是认不得自己。阿七暗自揣测,虽知此番想法不过自我安慰,难免自欺欺人,却又禁不住这般希望。
阿九虽猜不到阿七的心思,却也察觉他以往平静的气息已开始紊乱,心下自是一番忧心,可那狄少杰却偏偏说个不停,叫她好不着急。
"事情就是这般,大哥,你也帮着劝上一劝吧。"阿七、阿九各怀心事的当口,那狄少杰已将来龙去脉道与狄云听,末了还指望自家大哥能帮上自己一把。
而狄云的回答却大出三人意料:"既然两位姑娘执意要走,咱们也不能强留。少杰,赶早替两位姑娘备车,好让她们早些上路,别耽搁了时辰。"
听得他这番话,最为惊讶的,莫过狄少杰,未曾料到自家大哥竟不帮自己,狄少杰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七只觉讶异。原以为一旦他回来,他们便难踏出狄府半步,不想竟能离得如此简单。不对,这其中定有不妥!
阿九却顾不得这许多,只要先离了狄府,这以后的事,还不都任凭他二人?当下忙道了谢。
"应该的,陆姑娘无需多礼。时候尚早,两位姑娘不如用了早饭,再走不迟。"狄云不失礼数地回了礼。
阿九回看阿七,见他也正瞧着自己,当下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便不再推脱,口中只说感激不尽,便搀着阿七望前厅而去。
这一切,看似如此寻常。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交谈,再普通不过的擦身而过。可就在擦身的瞬间,阿七受伤的右脚踝却传来锥心剧痛,痛得他不自禁跪下身去。膝盖尚未及触地,身子已被人稳稳托住,含着紧张的低沉声音随之响起:"陆姑娘,你怎么了!"
不明阿七何以在这节骨眼上倒下,阿九亦心焦地扶住他。就连兀自发愣的狄少杰也紧张地靠了过来。
阿七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攥着狄云的衣袖,紧紧拧起的眉显示着他极度的不适。
见他这般咬唇强忍,阿九明白他定然伤得不轻。心下不免又是一阵着慌。
"我就说伤势未愈,不可任意走动,孟大夫所言不会有差,毕方姑娘,您觉得如何?可是痛得厉害?还是着孟大夫再瞧瞧吧。"一心认定阿七伤势未愈的狄少杰兀自说着。
"陆姑娘,你若是痛得厉害,便喊出来,这般强忍着总是不好。"狄云皱着眉,口气里满是关心。
可这番话语听在阿七耳中,却是另一番感受。那隐藏其中的咄咄逼人何来关心可言?阿七咬着唇,拽着他衣袖的手做势要推,却被狄云不动声色地扣住腰际。这般姿势顿时叫阿七挣扎也不是,不挣扎也不是。
"大哥,毕方姑娘不会说话。"狄少杰小声解释着,总算替阿七稍稍解了围。
"如此,狄某失礼了。少杰,两位姑娘现居何处?"狄云也不多话,就势转了话题。
"西厢小居。"狄少杰话音方落,狄云已抱起阿七,道了声失礼便展开了身形。
未曾料到他竟会当面施展轻功,阿九不免一怔,随即担心起落了单的阿七,可碍于狄少杰在场,不便紧随而去,只得匆匆而行。那狄少杰不知阿九心思,亦步亦趋地跟着,还一面不住口地安慰她,直听得阿九想揍人。
阿七同样未料到他会有此举措,右手已悄然摸至腰际。那狄云却也同时道出威胁:"劝你不要妄动,我的手下可都跟在左右。只要我有任何不妥,你那同伴便会身首易处。"
阿七顿时停了动作,紧抿着唇不再妄动,只绷紧了身子。他果然看出了自己的身份。想来也是,如此敏锐之人,又怎会察觉不出?何况自打他出现,自己和阿九便不自觉散发出杀气护身,强悍如他者,岂有不察的道理。
见威胁奏效,狄云嘿笑:"你倒重义气。说来,你果然胆大妄为!我左思右想,倒不曾料到你会这般正大光明地混进狄府。那个陆九馨该是跟你同门吧?"
阿七敛眸,依旧沉默。无论是九坊楼的阿七,还是楼外的毕方"姑娘",都是不会言语之人,装了这许多年的哑巴,阿七又怎会在此刻开口?况且,又是这个眼下最大的敌人面前。
"看来你果真不会言语。"狄云沉吟,显是终信了这一事实。可垂着头的阿七却不曾看见他眼中的一丝戏谑和残酷。
西厢小居片刻便至,狄云抬脚顶开屋门,径直闯了进去。
"恕我直言,你太轻,也太瘦,这样抱起来会不舒服。姑娘家生着这副身板,可不讨好。长相也太过清秀,多少差着点味儿。"将阿七平稳地抱至软榻上,狄云冷不丁丢出这么一句。
阿七警惕地盯着他,不明他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究竟有何意图。
狄云正待再言,阿九焦急的声音已自西厢院门处传来。狄云微敛眸,有些兴致被打扰的不悦。阿七正待起身,狄云却猛然凑了上去,附耳低语道:"今晚屋顶见。"
阿七一怔,抬眼瞧见他别有深意的笑,心下不免暗怵。他意义不明的话,变化无常的举措,所有这些都令阿七琢磨不透。这般毫无把握的仗,却要如何打?
"姐姐,你没事吧?"阿九适时的闯入,总算缓和了屋内压抑的气氛,阿七勉强一笑,算是安慰。
"陆姑娘莫急,狄某这就着人找孟大夫前来,定不会耽搁了令姐的伤。"狄云好声安慰,当真转身出门,走至门口时,却又回过身来,"陆姑娘切记莫要妄动,若再伤上加伤,狄某兄弟定会愧疚于心。"语毕,匆匆而去。
待他出了西厢院,阿七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今夜之约不得不赴,他那状似关心的话语不过是威胁,他那敛起的眸中闪动着不容抵抗。若来的是自己一人,根本无需在意他的威胁,自是任务优先。可现下还有阿九在,自己不能不忌惮他的手段。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唯独阿九,唯独她不能受任何伤害。约,他会赴。无论他有何企图,自己都会一肩承担,尽快盗得信,离开这危险之地。
六、赌
孟大夫行医多年,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可像今日的这般看诊,却看得经验老道的孟大夫心惊胆战。并非今日的病人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也非看诊的是何皇亲国戚。令孟大夫如此紧张的,是狄家长公子狄云。
说实在的,若非必要,孟大夫多是避开狄云的,因为他生着一双杀人者的眼,那般冷酷的眼神与孟大夫所习医德向背,无论自己是否心怀感激,孟大夫都不太情愿面对一个杀人者,即便这个杀人者于己有恩。
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阿七的右脚踝,孟大夫的心底起了份诧异。这明明该要十天半月才能好的伤势,怎的说好就好了。明明该是崴伤的,怎的又变成了刀伤?才抬眼欲言,便对上狄家长公子略带威胁的眼神。犹豫片刻,这到了嘴边的话就变了样。
"陆......姑娘的脚怕是已伤着了筋脉,最快也需静养上月余......"
"伤得不轻啊。这月余内,若能不走动,陆姑娘还是尽量莫走动的好。是不是,孟大夫?"孟大夫话未尽,狄云低沉的嗓音已插了进来。
"是是。"孟大夫忙不迭地连声称是,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惹火了狄家长公子。
"少杰,你带孟大夫去开些方子吧,需要什么药尽管抓,没的就跟云南分家买。"狄云吩咐着,不由分说地将狄少杰和孟大夫推出了屋。转身,狄云带笑的眼再度锁于阿七身上,"陆姑娘的伤势非但未愈,反而加重,这都是狄府招待不周。养伤期间,就请两位姑娘安心住在这西厢小居。陆姑娘若需什么,尽管跟下人们说。狄某就不打扰了。"
待狄云掩上门,阿九这才稍稍放松了警戒,正待开口,却瞧见阿七比着静声的手势。阿九忙跃至窗前,小心查看后,才朝着阿七摇了摇头。
阿七仍不言,只俯身解了包扎齐整的布条,露出底下刀伤。阿九顿时掩口。伤口不大,却很深。明眼人一眼便瞧得出,那分明是伤上加伤。难怪阿七会在紧要当口倒下,那狄云的刀法竟如此之快!
复扎上布条,阿七冲着阿九比道:"今夜,我去会他。若我两个时辰内未归,你尽速离开。先行与妈妈联络,再议盗信之事。"
阿九一惊,已知他打算,正待再言却对上阿七含着威胁的眼,知他心意已绝,当下闭了口。攥着腰间长箫,阿九紧抿起唇。她不想阿七死,不想眼睁睁地看他去送死。他们马上就能存够钱了不是?马上就能远走高飞了不是?怎能死在此时?
夜,来得快。当阿九仍为此心事重重时,皓洁、明亮的圆月已爬上枝梢。白天还是大雪纷飞,此刻却晴朗得瞧不见一丝云彩。洁白无暇的雪映着银月,漂亮得仿佛打磨精致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