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对自己太过自信,没有计算其他可能。艾德里安又好气又好笑地想道。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在笑。
不是苦笑,不是怒笑。是多年未曾有过的,真正的笑意——他就这样脑袋上沾着奶油,愉快地笑出了声。
他还是第一次见杰西·狄伦这种……接近于恼羞成怒的样子。
一个罪犯,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强者,一个随心所欲的混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艾德里安·克洛斯都不认为自己会跟这家伙产生半点感情上的纠葛。
对方连示好都目的不纯,他心里清楚得很。
然而……
某种陌生的情感渐渐顺着血液蔓延。那感觉如同从闷热狭窄的房间踏出,瞬间被微风包裹。仿佛第一次学会呼吸,昏沉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明。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它。
它或许不是杰西·狄伦一直寻求的“爱”。骑士长只在拉德教圣典的教条中读到过那种情感——那是永恒的火焰一般,在看到对方的瞬间便会燃起的激烈情绪。恋人们拥有热烈的开始,彼此忠贞,怀抱着坚定而纯粹的爱意走完一生。主人公们往往是美好的人,两人永远相互理解,永远不会动摇。
过于遥远而清澈的感情。
艾德里安曾经相信,他已经沾满血污的手是触碰不到类似的感情的。他早已丧失那样的资格,更别提对谁燃起那样不讲道理的激烈情感。
时至今日,自己的判断依然没有出错。骑士长如此想道。
他确实无法触碰存在于传说中的高尚爱意,也没有被炽热的情绪冲晕头脑。可在那短短几秒,滑稽而狼狈的几秒,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爱”真的那样干净纯粹。那么这些好奇、兴趣、陪伴和纠缠,加上些许喜悦和解脱,积累到最后会变成什么呢?
杰西被骑士长愉快的笑容惊了下,随即气哼哼地活动着手指,对艾德里安眼中的情绪毫无察觉——他正手里捏紧蛋糕残骸,凝视着头发上的奶油,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中。
“算啦,先凑合着吃点吧,艾德。本来物资有限,如果我再去讨个大蛋糕,这边的厨子准得上手揍我。”杰西憋屈地下了决定,“尽管……唉,待会儿我再用清洁咒处理。”
艾德里安凝视着气鼓鼓的占卜师,他前进两步,抓住对方的手腕,就着杰西的手稍微咬了一小口蛋糕。
“谢谢。”他轻声说道,小心地舔舔嘴唇上的奶油。
对自己来说太甜腻了些,但是也好。毕竟这是从未出现过,或许再也不会出现的甜味。
杰西扬起满是奶油的眉毛,冲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啧了两声。
“哇。”这会儿瞧上去不怎么漂亮的金发青年发出惊叹,“我可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嘿,艾德,难道你今天真的有点喜欢我了吗?”
艾德里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微微翘起的唇角。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答道。
第209章 成为国王的资格
艾德里安的猜测基本准确,在奥尔本和威拉德两军在特定边境打成一团时, 安已经抵达了王宫。
深谙加拉赫元帅的行动特征, 亲王方面整个防御的重心在正面迎敌。谁都没想到讲究到出了名的第一元帅会从下水道里钻出来, 还只带了一个同伴。
眼下加拉赫军还在城外假意活动, 转移视线。安的行为则起到了奇妙的效果——亲眼看到皇家敕令的人往往会动摇, 而不在现场的上位者则坚信自称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的女人是个冒牌货。
矛盾的讯息和争吵通过通讯晶石传递,普通士兵不会随身携带记录影像的晶石,而实时的画面传递又逮不住那些稍纵即逝的证据。
在亲王派系的将领们就这一点激烈争执的空当, 两位幽灵般的临时刺客早已抵达王宫。
安抬起头, 整个视野被那熟悉而陌生的宏伟建筑填满。古老的城堡立于王都正中,近看起来的压迫感尤为惊人。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可如今她依旧不喜欢它的气息。
“走吧,野狗先生。”断剑造成的伤口在法术的作用下愈合, 疼痛和冰冷的异物感却挥之不去。
“您走在我后面,殿下。”加拉赫在盔甲中闷声说道。
“我的伤没事了。”
“我知道。”元帅自行向前一步,头也不回。“我比您的体格要高壮。我走在前面,可以吸引到敌人的注意力——然后您可以出其不意进行攻击。”
“……”安颇为意外地挑起眉毛,扯了扯嘴角。“好。”
这回加拉赫·索尔特的语调里只有认真和郑重, 没有傲慢。
安拿出之前可以感应猫胡子的黑水晶,尼莫的确不太擅长制作珠宝, 好好一块晶石给加工得活像河床上的碎石块。可丑陋的形状不会妨碍它的功能,星星点点的细腻银光凝在水晶一端, 为两人指示方向。
“按照之前说好的, 我先要确保黛丽娅的安全。”安用带着半指手套的手指摸摸腰间的高级防护纸卷。
考虑到安全原因, 王宫附近向来禁止传送类魔法的使用。她无法把小公主传送出去——尽管尼莫和奥利两人合作能做到这点,先不说风滚草的立场牵扯,把兵力全集中在一处无疑是冒失的做法。
“然后我们去制住亲王,只要能证明皇帝的死亡时间就可以。亵渎尸体,越权控制军队,按照奥尔本的法律,艾尔德里克殿下绝对会丧失继承权。”为了确保自己记得很清楚,加拉赫元帅小声回应。
加拉赫将皇帝的证物带在了身边,只要两人能控制住亲王,一切都会好办很多。
“先不要杀他,殿下。”元帅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次开口叮嘱。“留有余地比较好行动。”
“……我知道。”
绕过细藤爬满的石砖墙壁,翻过花园。两人向城堡中的休息室持续前进,加拉赫元帅整个人裹在精致的铠甲中,安原以为他的行动会相对不便。可这位算不得年轻的元帅即便身穿金属盔甲,行动起来也像只猫那样悄无声息。
算是个能让人稍微顺眼点的优点。
可惜事情永远不会像他们想的那样顺利。
“这么多护卫?”黛丽娅的所在地被卫兵团团包围,安从墙角探出头,皱起眉毛。
“皇家护卫。”加拉赫比安高上一头,他同样从墙角探出头去,好歹没有被安的脑袋挡住视线。“陛下……的尸体应该在这里。”
“啧。”安愤怒地啧了声,“那个混账。”
“虽然远离这里是最不可疑的做法,但我想艾尔德里克殿下还是更愿意用皇帝的护卫间接保护自己。”
“这种事情随便他,但他没有必要现在就把黛丽娅扯进来。”安的声音有逐渐变冷的趋势。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现在都还不是牵扯上小公主的时候。
既然亲王认定加拉赫元帅找到的安德莉娅公主是假货,更不至于在这里特地防备——加拉赫只会带着“继承人”直接找上他自己,不会记挂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
他甚至不用特地杀掉她,只要把特伦特枯萎症的消息放出去,就能当保命符——身患特伦特枯萎症的公主必然会将这绝症传给未来的孩子,在艾尔德里克亲王的心里,他恐怕早已认定自己才是阿拉斯泰尔家唯一的血脉。
可亲王的确在这里。
“贸然攻击会伤到黛丽娅殿下。”察觉到了安的紧绷,加拉赫元帅低声提示。
他从盔甲边摸索片刻,取出一枚绿豆大小的黯淡金属珠。随后加拉赫叹了口气,用锐利的手甲刺破自己的耳垂,将血抹上金属珠。
细小的符文逐个亮起,整个钢珠变得越发透明,如同马上就要消散在空气中。加拉赫看准时机,瞄准一个向禁闭门扉前进的男仆,将那半透明的金属珠丢进对方的衣领。
随后他用沾着血的手甲在自己手心勾描了几个符文,而后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安会意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掌心被描好一串鲜血符文,隐隐约约的声音钻进耳朵。那声音不像是随空气涌动,更像是由骨头传导而来的。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其中的内容。
室内。
“随我们一起去大厅吧,黛丽娅。”亲王听上去并不紧张。
“为什么?”小公主听起来则有点僵硬。
“有两只不知好歹的老鼠混了进来,大厅相对安全些。”
“……您没有必要带着我,舅舅。”
“别任性,黛丽娅。万一那些匪徒伤到你可怎么办呢?”
“好。”犹豫片刻后,黛丽娅乖巧地答应道。
“现在?”安简短地问道。
“不。”加拉赫沉声道,“这里的地形尽管能分散敌人,但实在是不适合撤退,就让他们去王宫大厅。”
黛丽娅早已取得亡灵法师的药剂,可治疗是个长久的过程。被两位女仆搀扶的小公主看起来有点苍白,黛丽娅双目禁闭,金属支架依旧固定在她的腿上。
只凭观察,安无法判断她是否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唯一能让女战士欣慰一点的是,她佩戴有尼莫亲手加工过的黑水晶,猫胡子绝对已经发现了他们——那意味着黛丽娅知道他们在这里。
小公主至少不会因为孤身一人面对未知而恐惧。
“等他们坐定,我们从后面袭击。”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嘴唇几乎不动。“我去给黛丽娅加上防护,你确保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在护卫范围外,制住他。”
“是,殿下。”
不少大贵族还留在大厅,尽量小声地交流着外界的情报。
古老的大厅宽阔气派,布满墙面的白色浮雕嵌有纯金的花纹。精巧的水晶吊顶下,带有清淡香味的特制蜡烛正在高瘦的黄金烛台上燃烧。靠近王座的位置铺满了纹样复杂精美的厚地毯,高高的穹顶甚至带着点宗教式庄严。
被术法操纵,皇帝的尸身端坐在王座之上,而亲王则坐上离王座最近的椅子,看起来放松而惬意。黛丽娅被女仆们送到亲王身边,亲王熟稔地拉开身边的座椅,示意自己的侄女在旁边坐下。
可那如同美丽玩偶的少女没有挪动的意思。
“黛丽娅?”亲王扬起眉毛。
女仆们微微使力,可小公主依旧一步不动——这次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反抗之意。
“听话。”亲王的声音微微沉了一点,“不会有事的。”
“不。”小公主清了清喉咙。
“见鬼。”安咬紧牙齿,“她知道我们在这里,她……”
在有限的交流里,安无法立刻看透这个侄女的性格。黛丽娅·阿拉斯泰尔毫无疑问有着远超年龄的谋略与智慧,对情绪的控制力也相当可怕——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和杀母仇人“和平相处”的。
小公主在近期的交流中总体来说比较冷静,就像戴着一个冰制成的面具,但偶尔也会有激动的时刻。考虑到小姑娘孤身一人陷在敌营,安不敢太早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对方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引起亲王的警觉。
她的这位哥哥虽然刚愎自用,但绝对不傻。
可除开这一切,一股源自本能的担忧一直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的侄女,她的双胞姐姐的孩子,身上有着某种厚重的黑暗。
而那黑暗现在快要溢出来了。
“不。”黛丽娅再次宣布。
“舅舅要生气了。”亲王的声音中不再有笑意,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坐下,黛丽娅。”
小公主双腿上的精致支架咔嚓落地。
在女仆和护卫还没反应过来时,她灵巧地跳到近在咫尺的皇帝面前,动作轻快,充满力量。
而后那一直提着裙摆的右手迅疾地挥出,寒光一闪,她毫不犹豫地划开了那具尸体的脖子。
没有血喷出来。
“皇帝早就死了。”她冰冷地宣布,琥珀色的双目睁开,正朝向亲王的方向。
“黛丽娅?!”
“皇帝早就死了!”小公主没有理会吼叫出声的亲王,提高了声音。她直接用最为疯狂粗暴的方式证明了皇帝的死亡,大厅里瞬间乱成一团。
加拉赫元帅正要冲上前去,却被安一把按住。
“等等。”她紧紧盯住黛丽娅的脸,“再……稍微等等。”
本该夺去对方行动能力的特伦特枯萎症似乎失了效果,而艾尔德里克亲王本人则十分清楚,自己给黛丽娅的药剂不可能取得这样的疗效。
亲王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的脸上混杂了愤怒和悲伤,甚至还有几分疑惑。
没有再操纵的必要,皇帝的尸体瘫倒向一侧。脖颈处黑红的伤口.活像张咧开的嘴巴,无声地嘲笑着大厅中的混乱。而年轻的公主握紧那把利刃,停留在原地。
没有命令,一时间没人敢上前。她漂亮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淬了冰的视线扫过大厅内每一个人。那目光过于锋利,一瞬之内,方才炸成一团的贵族们齐齐屏住呼吸。
最终,那视线停在了亲王身上。
大厅内一片静寂。
“舅舅。”小公主向来木讷的表情鲜活起来,化为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甜美笑容。“您在想什么呢,亲爱的舅舅?”
亲王身边的卫兵蠢蠢欲动,被艾尔德里克亲王伸出的一只手制止了。那俊俏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脸上的轻松无影无踪。
“你的病被人治好了。”他冷静地断言道,可身子气得直抖。“同时也被人控制了。”
“因为您的黛丽娅不是这样的人。”
小公主利落地解开长裙侧面的蝴蝶结,将碍事的裙摆束成易于行动的样式。她的动作熟练至极,怎么看都是无数次练习后得来的成果。
“因为您的黛丽娅拥有无数报仇的机会,可她没有动手。”黛丽娅抬高下巴,声音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