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兹夫人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她怔了怔,继而缓缓叹了口气:“……希望真的是他们。”
“这是第几支队伍啦?我想想……第十支?您一定有很重要的话想跟艾德说。”
“是的。”她温柔地抚着月季花瓣,背对着卡希尔点点头。“非常重要的话。”
“您一定能顺利见到他。需要我陪您一起吗?”卡希尔倒了杯茶,体贴地加了块糖。茶杯稳稳飘到老妇人面前。
“不用了,孩子。我不希望你再次受到伤害,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老妇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露出宁静的微笑。她把茶杯和茶碟搁在一旁,拂开卡希尔姜黄色的额发,弯下腰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就算刚刚抿了口热茶,她的嘴唇几乎和她的手一样冰冷。“……只有一个问题。”
“爱德华兹夫人想要见您……您知道原因吗?”奥利弗开始用凝结出的冰刺当武器,并意外地掌握了点节奏。他不时瞄向一边空手战斗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克洛斯被称为“辉光的启明星”的理由肯定不止他已失去的魔法天分——前任骑士长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点多余的行动都没有。面对袭来的怪物,纵然奥利弗魔力惊人,击倒敌人的数量和速度也远远不及失去力量的艾德里安。
奥利弗笨拙地学习着,对方的气势让他隐隐有种再次对上威瑟斯庞的感受。
“不知道。”艾德里安利落地踹飞一条贴过来的巨型毒水蛭,“但你们不是第一支来找我的队伍,我听他们提过,她在佣兵公会那边发布了任务。”
“会不会是戴拉……戴拉什么来着,想借此干掉你?”奥利弗嘟囔着,接连竖起三个冰刺才把滑溜溜的水蛭刺穿。“说实话,现在我们最担心这个。虽然我们下午去拜访过她,她不像是受到控制的样子,但你说过那个恶魔擅长幻术——”
“我会和她见面。”艾德里安打断了他。“无论她有没有被控制。”
“您和卡希尔·爱德华兹到底……”
“他是我的朋友。”艾德里安沉声说道,但似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你的重心太高,这样很容易被击倒。”他皱着眉头补充道。
奥利弗尝试着压低上半身,险险避开一条压来的水蛭。
“谢谢您的指导。”他有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结果差点被另一条给掀飞。
“你的底子不错,”水蛭群仓皇逃窜后,艾德里安垂下双手。“看得出有个好老师。”
奥利弗挠挠头,艾德里安的态度比他所想象的要好很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艾德里安的身份,奥利弗绝对不会认为他是教廷的哪位高层——毕竟就目前接触的圣职人员看来,他们倾向于每句话都赞美下无所不能的谮尼,并且认真地憎恶着和恶魔牵扯不清的尼莫。
可这个人看向尼莫的时候,目光里只有浓重的警惕,却没有憎恶。而且从他们相遇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用那种唱咏叹调似的口气说话。想到审判骑士的血腥传闻,奥利弗忍不住甩甩脑袋,发现自己有点难以想象艾德里安举剑刺向同胞的情景。
奥利弗注视着前任骑士长挺直的后背——没有了敌人,艾德里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修士服被怪物的粘液和污水浸湿,看起来接近于纯粹的黑色。或许是错觉,奥利弗想,他看起来有点悲伤。
于是奥利弗没再多问。
在尼莫混进地牢的那段时间,他特地问了安关于卡希尔·爱德华兹的情报。但奥利弗得承认,自己并不喜欢那个故事。
“就是悲情英雄那一套。不是什么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坎达尔之战——你知道的,加兰和威拉德为了抢夺肯雅塔附近的龙息石矿脉。那条边境线向来难画。加兰随便找了个由头,率先发动战争——指责对方庇护上级恶魔,这个借口向来好用,还方便动用审判骑士。”
身为奥尔本人的奥利弗表示自己对那场战争一无所知。
“细节不重要,总之他们打得意外的惨。龙息石矿脉由加兰拿下,对内宣布肃清了上级恶魔。威拉德当时正忙着对付奥尔本,人手不足,但他们可不是愿意吃亏的主——他们在撤军前派死囚队去袭击最后撤走的审判骑士团。估计教廷的老头子们当时只想派克洛斯去立个威,没想到克洛斯直接栽在了那里,当时的说法还是‘被邪恶的恶魔所诅咒,被封住了法力’呢。他和卡希尔两个人硬是顶住了死囚队,尽管当地人死得差不多了,审判骑士们好歹没人丧命——当然,后果你也看到啦,卡希尔变成了那副鬼样子。”
“那他们两个不该都是……”奥利弗噎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想用“英雄”这个词。
“因为克洛斯一直没有恢复力量,拉德教那帮人可不愿意承认他们对‘恶魔的诅咒’无能为力。而且说实话,如果他那个时候还正常,他一个人就可以干掉整个死囚队。更何况一开始克洛斯还拒绝前往肯雅塔,当时就有他被上级恶魔所蛊惑的说法。”
“你说过,上级恶魔只是个借口。”
“‘我们针对庇护恶魔的异教徒发动了一场神圣的战争’比‘对不起我们特别想要那条矿脉所以要去抢抢’好听多了,不是吗?你觉得虔诚的国民们更乐意相信哪边呢?”
瞧瞧现在。两年过去,尘埃落定,歌颂和平与爱的祝福祭典近在眼前。当初的“英雄”一个化为黑暗中的异类,一个将作为罪人被送上燃烧的祭台。而他们曾经那么强大。
冰刺在奥利弗的手心化作冰冷的水,他感觉很糟。在他踏过一具属于人类的骸骨后,他的心情变得愈发糟糕。尽管奥利弗自认所知甚少,无法确切地理解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感受。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在乎,但换位思考的念头刚冒头,他就浑身难受得要死。
如果艾德里安真的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正直……保有良知的施暴者,这绝对称得上诅咒。或许只有等艾德里安·克洛斯和爱德华兹夫人碰面,他们才能真正了解那些掩埋在硝烟下的真相。
而奥利弗没想到,这个碰面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才在下水道中挣扎了一夜,黑章任务的推进申请刚刚发出,乔安娜·爱德华兹就亲自来到了这个腐臭的地方。她手握任务契约的羊皮卷,裙摆边缘转着清洁法阵,臭气和黏腻的霉菌压根无法靠近那些精致的刺绣。
爱德华兹夫人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面色青白,像朵早已腐朽枯死的花朵。她微微扬着头,白发依旧一丝不乱。活像四周不是污绿的脏水和肮脏的石道,而是舞台的灯光。艾德里安站在她的正对面,修士服上全是污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他微微垂下头,看上去有些拘谨,但情绪很是平静。
“艾德。”爱德华兹夫人抿抿嘴,轻声唤道。“你瘦了不少。”
艾德里安没有答话。
老妇人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微笑。随着那个微笑,她好像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就一个。”
“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艾德里安·克洛斯。我的儿子,卡希尔,是不是早就离开了?不用那么吃惊,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是……”
“回答我,断绝我最后的希望吧。”
第38章 你不可说谎
“……你们跟她说了什么吗?”尼莫后退一步, 悄声问奥利弗。这个发展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按爱德华兹夫人之前的反应来看,他以为她会责问,至少也会先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他不会认错之前老妇人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那份深沉的慈爱, 他也曾经从老帕特里克那里得到过。
“没有直说。”奥利弗小声说道, “旁敲侧击了下卡希尔可能是恶魔, 然后差点给她赶出去。但我们一致认为她没有受到控制——她的反应太快,也太自然。幻术控制的人可没那么快的反应速度。”
尼莫转头看向爱德华兹夫人。她高傲地站在青黑的石砖之上, 考究的衣服料子在昏暗的下水道中泛着细腻的光。她面无表情, 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尼莫有种奇异的感觉——生命正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离开那个绸缎包裹的, 过于衰老的身躯。
艾德里安沉默了几秒, 或是几分钟。他那份军人般的从容消失了片刻。
“是的。”他说。
老妇人没有嚎啕大哭,她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冷漠,只是眼泪无声地顺着深深的皱纹直淌。爱德华兹夫人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最终发出压抑的哽咽声。那个简单的肯定犹如一句判决。
“我那个不成器的蠢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她弓起背, 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孩子。”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艾德里安低声说道,“您不需要道歉……是我没有来得及救下他。”
“不。”老妇人努力压抑住啜泣, 语速缓慢。“卡希尔做了错事——那么这错误必然是他的, 与你无关。我甚至能猜到那孩子的愿望。”
她展开黑章任务的羊皮纸卷, 伸出手, 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纸卷燃烧起来, 在空气中化为灰烬。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她抽抽鼻子, 冲奥利弗的方向说道。“剩下的酬金我已经托管在了公会。我知道这不是个轻松差事,谢谢你们帮我实现这个自私的愿望。相信我,教廷那边会因为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们会有时间离开的。”
可尼莫并没有感到半点任务完成的喜悦,爱德华兹家疏于打理的月季丛和厚厚的灰尘在他眼前直晃。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并立刻将它说出了口。
“您……”他小心地向前跨了一步,“您可不要做什么傻事。”
“我当然不会。”她露出一个带着颤抖的微笑,“我只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心里清楚,可就是没法舍弃掉那点儿希望。现在我感觉很好,孩子,谢谢你的关心。”她用咳嗽压下几声抽噎,“……希望可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可她确实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尼莫不清楚原因,可他就是知道这一点。
“还剩最后一件事。”爱德华兹夫人将视线投回艾德里安那边,“我有一个……可能有点过分的请求。艾德,我了解你,正如我了解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的打算。”
“我请求你,逃吧——我希望你活下去。”
艾德里安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僵硬。
“是的,我知道。我本应尊重你的决心,可是如果你也……”她顿了顿。“卡希尔就真的彻底死去了。”
“你不该因为他的错误惩罚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在意当初的事情,那么我原谅你。虽然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对你只有感谢。艾德,谢谢你把他带了回来,谢谢你的坚持,谢谢。”
两年前其实不算是什么久远的过去。艾德里安记得很清楚,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愤怒的时光。
“肯雅塔附近没有上级恶魔出现的迹象,我亲自去确认过。”
“我知道,艾德。”他的老师——墨瑟叹着气。“我当然知道。可你必须去。”
“我们不能伤害无辜的平民。在肯雅塔附近有不少村落,如果——”
“这是为了谮尼的荣光,孩子。”
“不,这是为了陛下的荣光和那条矿脉,而陛下有他自己的军队。”
“这是命令。”
“我不接受。”
“……我希望你清楚,艾德。很多人认为你不够虔诚,我的孩子,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在现在的位置上是因为你的力量,而不是因为你对谮尼的忠诚。我们需要那些石头,听着,为了更好地散播神的祝福,我们需要那些该死的龙息石!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护不住你。”
“我对谮尼的爱从未动摇,也绝不输给任何人。但我不认为那些石块与谮尼的荣光有什么关系——神是仁慈的,神是万能的。他并不需要流血所换的死物。这场战争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我不想变成它的一部分。”
“……你知道你刚刚的发言被第三个人听到会有什么后果吗?”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艾德,威拉德和奥尔本正在交战,它不会想在这边的战场耗费太多精力。它正在召唤它的死囚军队。矿脉不会死去,但人们会——两边的人们都会。你能阻止这一切,你能把伤亡控制到最小。不要太固执,神会谅解这一切的。你知道死囚军队的作风,先不顾平民伤亡的是敌人那边。”
“先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谁呢?”
“……战争已经发生,至少你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他终究还是成了这个谎言的一部分,并且也没有成功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他挥出剑,却没有光辉亮起。而死囚军队尽情发泄着他们的戾气,他们带着项圈,野兽般袭击视野内的一切活物。首先是最脆弱的逃难者,然后是疲惫的士兵,最后是身披闪亮盔甲的审判骑士。
神说,你不可轻信。
他的长剑划过扑过来的死囚脖颈,鲜血瞬间喷了出来。无辜的人们横尸遍地——尸体有老有少,脸上还带着恐慌和茫然,为逃亡准备的干面包和奶酪从破损的包裹中滑落,沾满鲜血,最终被踩入泥土。他轻信了。轻信了自己的力量,而这个错误的结果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神说,你不可盲从。
卡希尔·爱德华兹身着白色的法袍,冲入鲜血淋漓的战场。他疯了一样挥洒魔力,试图救起那些滚在泥里,即将咽气的平民或士兵。
“回去!”艾德里安冲他怒吼。而就在他分神的间隙,另一个死囚把他从马上揪下,她的双眼通红,盛满愤怒和疯狂。切割魔法差点割开他的咽喉,艾德里安咬着牙将她踹开,长剑穿过了她的心脏,鲜血溅满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