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这张要改回原来的样子。”
“可那毫无意义。”
“……您看我现在的情况。”弗吉尔的眼睛因为笑意微微弯起,“像是在追求什么‘意义’吗?我只是喜欢绘画。”
恶魔安静地注视着他,左手中的生肉还在缓缓地滴血。
“我追求了一辈子‘人生的意义’,科莱西。”弗吉尔的语调十分温柔,“按部就班工作,按照长辈的期望活着。可我到现在才发现……他人的‘意义’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我不明白。”科莱斯托罗声音平板。“你很痛苦,你忍受痛苦总得有个目的。”
“没有。”弗吉尔摇摇头,“自然地活着,自然地死去。这样就很好。”
尼莫忍住了继续待下去的欲望,他扯着奥利弗继续前进,将两人的幻影抛在身后。
下一段回忆中的弗吉尔看起来更加虚弱,他蜷缩起高大的身子,因为病痛而颤抖。而科莱斯托罗依旧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脸色不太好看。
夏季的森林生机勃勃,蝉鸣声吵得人头疼。弗吉尔依旧捏着画笔,一笔笔画着拙劣的画作。
“你没有什么愿望吗,杜里?”科莱斯托罗问道。他的手里拎着一块带骨头的肉,这次那块肉烤得焦黑。“想要谈谈吗?”
“……是杜兰。”弗吉尔的低笑中带着难听的痰音。“愿望吗?有很多。这个世界很漂亮,不是吗?如果说最想要的……我想去世界尽头看看冰川,在一个城市闷了一辈子,真是亏大了。”
“哦。”白色的恶魔陷入沉思。“我不觉得漂亮。”
“你不需要和我的看法一致。”弗吉尔目光扫过那块肉,消瘦的脸上笑意愈发浓重。“科莱西,你的愿望呢?”
科莱斯托罗移开了目光,差点将手中的骨头捏成粉末。“我想要毫无痛苦地解脱。”他说,竭力压制住声音里的仇恨。
尼莫听到身后的奥利弗发出一声叹息。他们离法术源头很近了,回忆片段掠过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的回忆大概是一个秋日。郁郁葱葱的森林大半化为金色和红色。但这次没有立好的画架,它倒在一边,被落叶掩埋了大半截。弗吉尔半躺着,几乎只剩骨架的身体倚在一棵树下,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他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死去。
“科莱西。”他喃喃说道,“你还在吗?我看不到你了。”
恶魔从附近的树上跳下,脸上仍然不带任何表情。他依旧拎着肉,它看起来被烤得刚刚好。可他将它随手扔在了一边。
“唔。”他草率地回应。
弗吉尔无力地笑了笑,他脸上的皮肉皱缩塌陷,那笑容看起来甚至有点恐怖。
“你要死了。”科莱斯托罗平静地评价道。
“是的。”
“那么许愿吧。”白色的恶魔说道,“我是上级恶魔,我可以让你活下去——杜里,你还有机会去看世界尽头的冰川。”
“我知道。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我的确一直缩在一个小地方,整理资料和样本——作为驱魔人的助手。”弗吉尔叹息般地说道,“科莱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科莱斯托罗在弗吉尔的正对面坐下,弗吉尔的双眼却只能凝视着虚空。扩散的深渊毒素已经夺走了他的视力。“但你没有离开。”恶魔的语速非常慢,“你知道我在这里,你没有去报信。”
“是啊,我是个卑劣的小人。”弗吉尔说道,“如果要做有‘意义’的事……我应该装作不知情,离开你的活动区域并通知最近的军队。然后他们会……解决你这个隐患。”
科莱斯托罗静静地看着他。
“可我知道您遭遇了什么,峭壁魇豹先生。”枯瘦的男人沉重地咳嗽着,唇角溢出的血丝接近紫黑色。“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而我知道被困在将死的身体里有多么绝望。”
“……我不需要人类的怜悯。”
“没办法,可能是我过于多愁善感。”弗吉尔的声音很低,“自作主张地自我感动,自作主张地出走等死,自作主张地喜欢……”
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他停住了话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向你许愿。”再次开口时,弗吉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要向你许愿。”
“而那个愿望……你一定能够实现。”他说,“很抱歉,我有作为人类的立场。但是我还能做到一件事情……我的愿望是,‘请你不要滥杀无辜’。”
他的躯体抽搐了几下,喘息了好一会儿。“你可以直接拿走这具身体,之后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去深渊自我了断……你只需要向我发誓……”
“我知道了。”科莱斯托罗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弗吉尔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做一个抬手的动作,最终却没有成功。他低下头,认命般地垂下头,陷入弥留的昏睡。
而科莱斯托罗又一次带着血肉靠近,只不过那紫黑色的肉块还在搏动。
是他自己的血肉。
白色的恶魔紧抿嘴唇,缓慢地涂画着法阵。另一边,那块搏动的血肉仿佛获得了生命——它缠上弗吉尔的脖子,生生钻入他的后颈。颜色暗沉的血液缓缓流下。
“你应该继续画下去。”他冲昏迷的人类说道,“你画得太糟糕了。”
科莱斯托罗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然后扭转身体,头也不回地向自己本体的骸骨走去。尼莫能看清恶魔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耗损了这块血肉,他的力量不再能压制疼痛。如今它们卷土重来。
“欧罗瑞大人。”白色的恶魔激活通讯水晶,“我改主意了。”
“封印我吧……越快越好。”
“……他做了什么?”奥利弗的声音从尼莫身后传来,听起来很不是滋味。
“奥利,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理论上恶魔术士的产生还有一种十分少见的情况。”尼莫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无比干涩。“上级恶魔放弃契约,自愿赠予力量。”
他们将自由赠送给彼此,但没有人真正成功。考虑到侵蚀符咒的复杂和晦涩,教堂地下被偷偷破开的古旧通路,弗吉尔对寂静教堂了如指掌的程度——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杜兰·弗吉尔并没有获得过真正的自由。
“他在实现科莱斯托罗的愿望。”奥利弗声音很轻,“我们真的要插手吗?对于弗吉尔先生来说,会不会有些失礼?”
“我不知道。”尼莫说,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但理论上……的确还有更好的办法。”
常理来说,弗吉尔的选择或许是最合理的。尼莫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尽量冷静地思考。如果他的猜想没有出错,如果他真的拥有那份令人恐惧的未知力量——
那么另一个选择的确存在。
第112章 离别之时
离目的地越近, 四周色彩鲜艳的景色凋败得越快。空间在用一种奇异的方式溶解,边缘如同发霉腐烂的碎布边缘。声音也开始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他们再也无法从破碎的景象中辨别出有效信息, 只能集中精神前进。
那感觉十分奇妙, 前一脚还踏在绵软的厚草地, 后一脚就可能踩上坚硬的石砖。临近梦魇的源头时,四下已经变得非常安静, 安静到整个空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脚步声。
所以晶体碎裂的声音格外响亮。
深渊教会的长袍样式简单, 尼莫将弗吉尔事先分来的水晶片放在了唯一的口袋里。就算奥利弗正站在他身边, 还有安在外面接应。认知干扰对尼莫没有效果, 他小心地计算着进来的时间——现在绝对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为了防止暴露,按道理安也?5" 迷途_年终0 ">首页 47 页, 挥Ω弥鞫戳怠?br /> 水晶片不是通讯水晶,一旦联系开始,由不得人决定接不接收。
尼莫手忙脚乱地将它掏出来,迅速用法术隔离, 省得它被这里的监测魔法碾成齑粉。
“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抱歉。”伴随着水晶碎裂的咯啦声,女战士的声音从水晶片中传来,语速快得只允许他们勉强听清内容。“其他地表宗教的军队会插手, 你们小心, 不要多管太多闲事——势头不对立刻给我撤退。他们想捡个漏子, 不止这座教堂, 这附近全部都会被封……”
她没来得及说完, 水晶还是裂成了碎末。
尼莫所拥有的水晶片只剩一片, 还有三片在弗吉尔身上,短时间内无法借过来。两人屏住呼吸,注视着仅剩的那片——
但安没有再次通讯。
“她应该是考虑到保留最后的手段。”奥利弗开口说道,“别担心。”
“我知道。”尼莫松开了攥着奥利弗的手,“我们得尽快把事情办完,离开这里。”如果说尼莫目前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碰到什么,其他宗教的军队绝对名列第一位。
“更好的办法……你打算怎么办?”奥利弗握紧手中的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尼莫飞快地思考着计划细节,“一会儿我们得分头行动。你将那两个人带离这里,去跟安会和,尽可能远离寂静教堂。我去……呃,”他卡住几秒,努力找了个相对缓和的说法。“我去处理科莱斯托罗的本体。”
“好的。”奥利弗果断地点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会有危险吗?”
尼莫想回给他一个微笑,但不小心在其中混了点苦味。他当然不会有危险,他极有可能是这世上最大的“危险”本身。“不会,”他柔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保证。”
“要一个人护卫他们……看来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东西啦。”似乎是察觉到尼莫笑容中的苦涩,奥利弗拍了两下头盔。他的声音听起来开朗又轻松,带着一如既往的乐观气息。“这是好事。”
数分钟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梦魇的源头。
科莱斯托罗正躺在一个敞口的石棺里面,半透明的石棺直接放置在地面上,看起来被摆在巨大的法阵正中。沉睡的恶魔身上缠绕着不少闪着黯淡光芒的符文锁链,它们来自于这片空间的四面八方,末端隐入黑暗,将他牢牢固定在石棺当中。
弗吉尔正半跪在石棺旁边,原本背在后背的包袱被随意丢在一旁,背后两只巨大的手骨袒露在外。画笔散落一地,他的准备显然已经完成——无数黑色的法阵正在石棺上方盘旋,还没有来得及落下去。他专注地凝视着石棺中的人,对两人的接近毫无察觉。
杜兰·弗吉尔有预感,这一次他会成功。
而他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感到欣喜。自从六百余年前独自在森林中醒来,他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努力。而这一天终于来到,他却开始该死的犹豫——明明就算睡梦也不会让痛苦消失,他要实现的也并非自己的臆想,而是对方确实的愿望。这是最合情的,也是最合理的。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弗吉尔相信自己早已准备好了。
可是他没有。
黑色的法阵在空气中浮动,恍若在腐肉附近盘旋的乌鸦。弗吉尔伸出右手,捻起对方散落的白色长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科莱西。”他小声说道,像是怕吵醒棺材中的人。“如果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该多好。那样我可以让你等等我……就等我那么一会儿。其实我一直……”
“算了。”他的声音更小了,“你知道吗?现在我画得比你好多啦。”
弗吉尔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正如狂欢之后,人们开始拆掉临时搭起的舞台。音乐彻底消散,精美的布景化为碎布和木片。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创造的侵蚀符文会迅速破坏石棺中的人身,恶魔的人身被破坏后,意识回归本体需要一段时间。在科莱斯托罗的意识回归本体之前,他能确保这座“教堂”也会在侵蚀符咒的作用下灰飞烟灭。
弗吉尔研究了数百年,他清楚侵蚀的强度。它会病毒般地沿着法则裂缝侵入,杀死深渊那边的部分。而在那段时间里——那段意识无所凭依的短暂时间内,不会再有疼痛。
致命的法阵越降越低。孤单的驱魔人俯下身,吻了吻恶魔的前额。“晚安。”
但是侵蚀符文并没有落下。
身为创造者的弗吉尔能够感受到,它被一股外力在刹那间彻底破坏。弗吉尔蓦地抬起头——那位脾气古怪的恶魔信徒正站在几步之外,而他控制的缄默骑士跟在他的身边……不对,那不是缄默骑士。风滚草的团长,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奥利弗·拉蒙正同他站在一起。
而弗吉尔丝毫没有感知到两人的气息,他甚至没来得及藏起背后的扭曲。
尼莫没拿法杖的那只手还保持着一个施法的手势。
弗吉尔迅速后退两步,下意识给石棺中的恶魔加了个防护法阵,随后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敌意。他身后的两只手骨像正常双手那样舞动起来,一圈圈黑色的攻击符咒蓄势待发。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对方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抵达这里,弗吉尔不打算多问废话。
“涨价。”奥利弗爽快地说道,冲尼莫挑挑眉毛。
“没错。”尼莫被奥利弗的笑意感染了些。他的话语再出口时,心事重重的味道没有那么浓了。“附加服务,只要再加一个金币。”
弗吉尔冷笑两声,没有露出任何松懈的意思。尼莫并不对此感到意外,他走上前两步,捏住束缚着科莱斯托罗的锁链。
“那是欧罗瑞的封印。”弗吉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您最好把手拿开。我不清楚您到底是什么人,可它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