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细丝从尼莫的影子中钻出,涌入那些剥落缝隙之后的黑暗。随着它们缓慢地闭合,眼前的黑暗森林似乎被看不见的研钵捣成碎末,然后逐渐黏合。周遭的一切在飞快还原,奥利弗有种不怎么舒服的感觉——就像在目睹一盘苹果酱变回完整的苹果,而如果你不巧正淹没在那堆果酱之中,体验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扭曲的梦魇不见了,四处漂浮的古怪树木不见了,周遭的景色迅速重组。他们面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完整而正常的森林夜景,夜空中繁星闪烁,空气冷冽清新。
听尼莫刚刚的意思,这应该就是那片梦魇的基础材料——那只上级恶魔的记忆。
“跟紧我。”尼莫再次抓住奥利弗的胳膊,走在前面。“别停下。”
奥利弗目光复杂地盯着那只手,然后将视线移向尼莫的后脑勺。尼莫变得不同了,而他似乎在拼命淡化这一点。在做刚刚那些“之前的尼莫”无法做到的事情时,声音里总会下意识带上些意味不明的尴尬。
奥利弗没有特地去点破。他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尼莫不会在这件事上瞒他。对方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逼问。他只是盯着尼莫那只抓紧自己的手,那些修长而白皙的手指紧捏他的手腕。
这场景有点眼熟,奥利弗有点落寞地想道。在几个月前,也是这个场景——只不过那会儿他是在前面带路的人,他们毫无头绪,恐惧而慌乱。
但同样普通。
而现在尼莫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实力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他没有产生什么类似于羡慕的感情,只有深重的无力感。它在这一路上反复涌上,在他的血液中肆意施放着酸苦——尼莫一直在保护他,引导他。而他无法帮上对方任何事情。
他不喜欢这种被单方面保护的感觉。
奥利弗狠狠咬了口舌头,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在当下。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段“记忆”中有人出现了。
那群人出现时,他们两人正在以一个弯弯绕绕的奇怪线路走着,不远处是一具仿佛要刺入天空的庞大骨架——白惨惨的骨头间还连着一丝血肉。腐烂的臭味钻入鼻子,强烈的呕吐感袭来,这股味道似乎要通过鼻孔扯出他的胃部。
奥利弗勉强忍住,步子一步不乱。
另一边,身着简陋斗篷的人们走近骨架。他们跪倒在那半截残躯面前,虔诚地将额头砸向泥地。那是十分古旧的打扮,看模样也不像恶魔信徒。那应该只是群……普通人。
叩拜之后,他们将脊背上绑着的人解下,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草地上。
那几个失去知觉的人身穿画着扭曲血字的白衣,有老有少。这片地方还未变为死地,草叶青翠欲滴,而那些躺在其上的人可没有这么生机勃勃了。他们的眼睛无神地睁着,瞳孔放得极大,眼球像是失去了转动的能力。这些人还保留着微弱的呼吸,但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特伦特枯萎症。
眼下的时间应该是七八百年前。这瘟疫兴起时,人们应对的方式很是特别——他们会给病人穿上涂满鲜血符咒的白衣,试图用各式祭祀驱赶病魔。病人的特征也完全符合,考虑到当下的地理位置,奥利弗对自己的判断十分有信心。
为首的人大声嚷嚷了些什么,举起一把锋利的砍刀。在十数个叩首之后,他割下骨头之间残余的血肉,挨个喂食给地上平躺着的病人。
是了,彻头彻尾的病急乱投医。根据那段史料的记载,有不少人被不可解释的瘟疫逼得几近疯狂。他们会搜寻各式各样的匪夷所思的“药材”,举办不可理喻的“祭祀”。甚至有人掘开棺材,取病死尸体的头发磨成粉给其他病人服食,只为了求得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眼下这位首领的做法,最初看上去是有效的。
咽下恶魔血肉的病人四肢开始抽动,有两个甚至出现了醒转的迹象。可惜好景不长——他们的口中渐渐涌出黑色的血液,身体开始迅速腐烂,很快化为一团漆黑腐臭的泥渣。人们开始尖叫,踉跄着跑远,零碎的祭品和熄灭的火把摔了一地。
不对,不是所有病人都腐烂了。
人们逃亡一空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腐烂的尸首间缓缓站起。他茫然地打量着眼下的一切,然后蹲下身体。像是第一次找回声音那般,发出凄厉而痛苦的惨叫。
“那些病人没有足够的魔法资质。”尼莫头也不回地补充道,他们离开了那个夜晚,踏入白日的森林。而那惨叫声似乎还萦绕在他们耳边。“留下来的那一个,马马虎虎。”
“是特伦特枯萎症,对吧?”奥利弗轻声说道。“这样的附身能够成功吗?如果我没记错,这种病的病人……大脑是先一步开始萎缩腐烂的。”如果上级恶魔的契约根基是一个愿望,那这契约明显不可能被完成——彻底失去意识的人类不可能许愿。
“对,所以这个契约没能完成。”尼莫的声音有点苦涩。“他得不到完整的契约,按理来说无法离开本体太远。”
阳光逐渐灿烂,这次他们进入的回忆里有两个人。
这一回奥利弗看清了那个上级恶魔的人身。这具躯体明显患有缺乏色素的病症,头发和皮肤的颜色白得惊人,面庞清秀而瘦削。他的脸色非常平静——不是好的那种平静,比起“平静”,更接近灰烬般的麻木。
他淡紫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不,那或许不是一个“人”。对方看打扮像位战士,但完全不是人类风格的扮相。他脸上扣着骇人的头盔——它似乎是活的,孔洞带有明显的生物特征,其上的皱纹不住扭曲。而战士的背后背着一柄大剑,有脊骨的纹理在棕褐色的剑身上凸出,整把剑如同某种怪物的干瘪尸骸。
“您杀不了我。”幽灵般惨白的上级恶魔缓慢地说道,“为什么?”
“你在地表的部分已经死了。”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从头盔中传来,“深渊的部分,只有身在深渊才能杀。就算我杀了你的人身,你的意识只会回到那里。”
战士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了指远处腐烂的骨架。
“……疼痛不会消失,反而会更加严重。你只会白白废掉一块血肉——现在的你承受不起更多的血肉损失,科莱斯托罗,你应该把所有力量都用在压制疼痛上了吧。”
科莱斯托罗没有说话,那张脸依旧尸体般面无表情。
“两条路。你可以耗损部分血肉,换一具身体并获得‘自由’。”那位战士语气平淡,“当然,你知道过度耗损的结果——你会变成被疼痛折磨疯的怪物,随即仅凭本能四下破坏。而我会把你的人身消除,你将回到那具腐烂的躯体里,在疯狂和剧痛中死去。”
“另一条路。我可以在你支撑不住时给你一个封印,它不会消除疼痛,但会让你陷入沉眠。尽管还会痛,总会比清醒好很多——你将在睡梦中死亡。”
“选择吧。复仇,还是在这里安静地等死?前者其实挺划算——如果你只杀区区一两万人,我不至于出手,你还来得及拉一批陪葬。”
“复仇。”科莱斯托罗抬起双眼,声音平静。“我选择复仇,欧罗瑞大人。”
第111章 生命尽头的恋慕
谢天谢地, 尼莫想道。奥利弗的手腕上有金属甲片,他无法感受到自己手心湿冷的汗水。
他尽量做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可脖子如同被忐忑的情绪添了锈, 让他无法回头看向奥利弗的脸。现在无论他再怎么给自己找尽量无害的解释, 事实总是和他的期望背道而驰。尼莫不清楚眼下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那一定和”平静“相去甚远。
这是他第三次直接和真正的上级恶魔对上。
第一次是面对潘多拉忒尔。那会儿他只听到了对方的呼救,对自己的身份还没有半点概念。对方先行放弃了攻击, 整个事情迷迷糊糊便过去了;第二次是面对威瑟斯庞。当时他的状态十分微妙, 对使用“力量”本身没有任何感受上的印象。
这是第三次。
这次他无比清醒, 并确定眼下一切都是出于自身的意志。正因如此, 他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现状是多么不自然。
正常的法师破解法术,必须按部就班地分析敌方法阵的每一个特征,然后在破解过程中及时做出最恰当的反应。如同沉默的棋手那样——他们万分谨慎地推算着对手的意图,以及将来所有可能的棋路,最终调动自己残余的棋子赢下棋局。要做到这一点, 知识、经验、力量,缺一不可。
而他看到的世界却完全不同。
他面前的不是棋子和棋盘,只是石子与木头,抬手便能掀翻。而那些深渊魔法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反抗。就算尼莫再怎么回避这件事, 他也看得出这不正常。如果不是顾虑到这只恶魔身体状况不佳, 他甚至可以无视那些变幻的法阵强行突破, 直接向法术的源头前进。
没有任何书本记载过这种情况, 甚至连深渊教会的藏书中都没有。无论是深渊魔法还是地表魔法, 其中的规则和束缚如同真理, 不可能被打破。
可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不需要咒语和公式,只需要感受和支配。
他只差一个确定的证据。尼莫胸口有些发堵。他不愿意思考那个可能性,“魔王”这个词就像带了刺,划过脑海都能带出割伤般的痛感。等这件事情完了,他得和奥利弗好好谈谈这个。
他们身侧的回忆还在继续。
“复仇。”那位传说中的“上级恶魔杀手”重复了一遍科莱斯托罗的答案,“……我尊重你的选择。”
欧罗瑞从腰侧的袋子中掏出一小块通讯水晶,随手扔给白色的恶魔,声音不咸不淡。“如果你改主意了,就用这个联系我。”
“您和传闻中的有区别。”科莱斯托罗将水晶塞进粗糙的口袋。“我以为您会直接杀了我。”
“传闻?算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而已,很不巧,我欠他的。”欧罗瑞的声音从蠕动的头盔后传来,冰冷的语调中出现了一瞬罕见的悲意。“现在享受你的余生吧,我的同胞。”
欧罗瑞小声叹了口气,背过身,步履平稳地离开。
而尼莫握紧奥利弗的手腕,加快了脚步。这已经是最短的路线了——毕竟现在可不是驻足参观他人回忆的时候,他们的时间不多。
踏过回忆交接之处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整个人奋力穿过一层厚厚的皮膜。当他们踏入下一段回忆的时候,尼莫差点下意识停住步子。奥利弗显然也停住了一瞬,尼莫差点把对方的手腕给扯脱臼。
看季节应该是春季,他们在森林之中看到了杜兰·弗吉尔。
不过是极其瘦削的杜兰·弗吉尔——弗吉尔先生看起来就像一根完全失去水分的枯枝,这根枯枝坐在画架前,正笨拙地描绘着远处的怪物骨架。是的,只有骨架。眼下寂静教堂连影子都没有,这少说也要六百年之前……而那长相不是模糊的相似,尼莫十分确定,那就是他们的委托人。就算他瘦得脱了相,脸部的细节特征也全部对得上。
这样看来,杜兰·弗吉尔是个至少活了六百余年的恶魔术士。
他的打扮还是他们熟悉的样子,只不过大包小包放在一边的地上。弗吉尔背后的麻布衣衫被汗水浸湿,露出非常明显的脊柱和肋骨。而他的身边正站着一个青年,白色的长袍有点扎眼。
科莱斯托罗沉默地站在弗吉尔身边,抱着双臂,眼睛盯着画布。
弗吉尔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声音里带着苦笑:“……早知道我就早点不干了。唉,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您知道吗?之前我一直把自己闷在衣柜似的房间里,成天跟资料和样本打交道——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我的工作。”
“杜里。”科莱斯托罗开口说道,手里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动物肢体。“你该吃点东西。”
“是杜兰。”弗吉尔耐心地纠正他,“我不吃生的,谢谢啦,一会儿我去收拾下。”
科莱斯托罗皱皱眉,没吭声。他将视线从画布上移开,凝视着边画画边唠叨的弗吉尔,目光灼灼——那是审视猎物的眼神。
不难理解,尼莫想道。杜兰·弗吉尔的资质不错,四肢完好,神智清醒。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他看起来那般衰弱,但对于上级恶魔——哪怕是垂死如科莱斯托罗的上级恶魔来说,人类的疾病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科莱斯托罗就像只真正的豹子那样紧盯猎物,等待对方露出最脆弱的瞬间,计划着将其一击毙命。毕竟这里地方偏僻,这具契约不完整的人身活动范围又极小。好不容易碰到个资质尚可的皮囊,机会实属难得。
上级恶魔的临终十分漫长,少说也要数十年。科莱斯托罗看起来很是耐心,对面前人类的契约势在必得。尼莫能看出他的策略,这只上级恶魔决定先陪伴这个虚弱的人类,获取对方的好感和信任。遗憾的是,科莱斯托罗显然无法从当前大脑病变的身体内取得多少有效情报——他的示好太过笨拙。
白色的恶魔绷着脸,将带血的生肉往弗吉尔脸上塞。
弗吉尔带着笑意将那只手推开,咳嗽了两声,继续在面前的画板上涂抹着。
“画错了,人类。”科莱斯托罗的示好被拒绝,语气中带着不满。“别画了,我说过,你该吃点东西。”
“哪里错了?”弗吉尔挑起眉。
科莱斯托罗毫不客气地夺过画笔,飞快地涂了几下。
歪歪扭扭的拙劣画作消失,恶魔的笔触粗犷,塑造却十分准确。弗吉尔响亮地咂了下嘴。“您要来块画板吗?”
“为什么?”科莱斯托罗的口气愈发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