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已经震惊得无法思考,他从未有承受过如此浓郁的恨意,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谁的事情……
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起来,他真的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能够引得别人如此憎恨的事情。
“你该死……”
那孩子冰冷的嗓音竟也浸着仇恨,他的神情是那样地痛苦,更发狠地掐着云长流的喉咙,“你早就该死!!”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为什么还不去死!!?”
云长流神魂俱裂,他竟突然恐惧起来。
是我犯了什么错么?
是我犯下了什么死也无可挽回的错么?
我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了!?
谁能告诉我——
可正在这时候,那孩子却耗尽了所有气力似的,一下子瘫软下来。
他倒在云长流的身上,缩成小小一团,仍是流泪不止。那苍白的手指无力地揪紧着云长流的衣襟,呜咽着啜泣道:“不要……”
“不要……不要了,不要打……不要打他……”
“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能再打了……”
那孩子崩溃地伏在他身上颤抖,哭哑了的嗓音是如此地绝望无助,“你来打我,你杀了我……不要再碰他,不要……”
“你放过他……我给你打,我给你打……”
云长流更加惶恐不安,他双手揽着这个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孩子,只觉得心脏乱跳,喘息紊乱。渐渐地,眼前也开始一阵阵地摇晃。
打?是谁在打什么人么?
那是什么声音?
是雷电?还是鞭响!
四周风雪更紧,似乎要将两个白袍人掩埋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忽然之间惊变又生。周围的茫茫黑白陡然被血红色所替代。雪粒染红,落下,一场血雨淅淅沥沥。
云长流胸前一痛,竟骇然看见殷红的倒刺诡谲地从自己身体内生长而出,又贯穿了他揽着的小孩柔嫩的胸膛。
那孩子眼中的光彩渐渐消散,头垂下,死去了。
这场血红的噩梦,却还不放过迷惘的魂魄。那带着倒刺的植株,犹自蔓延攀爬,肆意狂张,滋啦滋啦生生撕裂着他的皮肉与骨髓。
云长流转瞬间遍体鳞伤,他痛得几欲昏厥,却忽而明白了这是什么。
逢春生……
他注定此生无法摆脱的,厄命……
意识似消未消,泡沫般飘荡。
忽然天边有人哭泣着呼唤:
“——教主!!”
有人拼命扑过来,死死从背后锢住他的身体。他握着硬鞭的手亦被那人攥住,是温枫在哭喊:“教主您醒醒啊——您当真要刑杀了护法吗!?”
浑身一颤,云长流陡然睁眼惊醒过来。
天是暗的,火是亮的。
被焚烧过的骄阳殿,赫然映入眼帘。
他手上的是沾满了碎肉,不停地滴着鲜血的……刑鞭碎骨。
温枫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哭泣,泪水落下来的温度,像极了梦里要杀他的孩子。
就在他几步远的脚下,关无绝安静地蜷缩着卧在一摊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那红衣被抽得碎尽了,可裸露出的皮肉也都是血红血红,间或露着一点森然白骨。
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死寂了。
碎骨鞭脱手,“咚”地坠在地上。
云长流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惨状,僵立了许久许久。
突然,他踉跄两步,面色骤然灰败下去。云长流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径直向后倒进温枫怀里,无声息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第147章 鹤鸣(1)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
这个被血被火染红的夜晚之后,残余的一点寒秋末尾,注定是不得安宁。
小少爷云丹景图谋叛乱,四方护法火烧骄阳殿,云丹景惨死,关护法被怒极的教主亲手打了碎骨。
——这消息传到烟云宫里的时候,温环只觉得天都塌了,塌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时之间心如尖刀乱割,却不知疼的是为哪个。
云丹景,丹景小少爷,实话实说,温环并未对这个孩子有过多么真心的关切照顾,回想起来,似乎只记得少年那双浸满了叛逆不甘的眼睛经年未变。可他到底是老教主亲生的儿子,身上流着云孤雁一半的血,旦夕之间误入歧途,说惨死就惨死了,人就这么没了。
云长流,是他的教主,也是他一手养大的流儿。外人眼中如冰如霜坚不可摧的烛阴教主,在温环心里始终还是个外表清冷疏离实则用情至深的小少年,逢春生毒的折磨压不垮他,可弟弟的叛乱和护法的违逆却足够令他摧骨寒心,接下来这条荆棘丛生的痛楚之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至于关无绝,关护法,阿苦。温环心思百折千回,五味杂全,竟一时不知该想他什么好,独独思及那重刑碎骨自云长流手中落在关无绝身上,胸腔里头就闷闷地疼。
温环草草整了衣衫,匆忙去寻他的主人。
夜寒露重,他自廊下赶过。还未进去云孤雁的主殿,就听见里头在砸东西。温环乍一进去,才轻轻叫了句“老教主”,就有锐风擦过,一个瓶子掠过他面颊砸在门上,“啪嚓”!
那本是成一对儿的青花梅瓶,碎了的是其中一只,老教主手上正拿着另一只。云孤雁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内,周身缭绕着摄人的黑沉杀气,抬眼见是温环来了,就把手上那个也往地上奋力摔了,狠狠地骂起来:“蠢货!死的活该!”
温环久久立在门边,欲言又止。眼见着云孤雁又发泄地砸了几样东西,他眉间才隐露几分悲色,轻声道:“老教主节哀。”
“……哀?”云孤雁盯着温环,忽而脚下踢了踢那一地碎渣,冷笑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座哀了!?”
温环道:“老教主…59" 无绝58" > 上一页 61 页, …”
“呵……谋反?不自量力,末了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蠢!!”云孤雁陡然暴怒咆哮起来,他眼里精光逼人,额上青筋直跳,如笼中困兽般嘶吼,“死的活该!死的太好了!!”
“他要名剑要神驹要功法要权势……哪怕他要公平!他要什么流儿给不了他!?本座这个贬他的爹在位时候,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等流儿这个疼他的哥哥继位了,他倒是有胆儿去谋反!!”
“你说,”云孤雁怒火滔天地仰起脸,素来凌厉的眼角竟微微带着一丝红色,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是天下一等一的蠢货又是什么,啊!?”
温环垂下脸叹息,“……主人。”
云孤雁喘个不停,忽而将眉宇沉沉地压下,负手转过身去,避开了温环悲戚的目光。
云丹景啊,那个幼时也曾仰慕而执拗地追在他身后,千方百计地希望得到父亲肯定的……他的第二个儿子。
没错,云孤雁自认从未给过这个儿子“公平”。
可他为何要给云丹景公平?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给云丹景公平!?
烛阴教,他是必然要传于流儿的;可云丹景过于争强好胜,执着于教主之位,不甘居于兄长之下。倘若他自一开始就公平地培养两个儿子,那么长子与次子之间,日后必有残酷一战。
云孤雁实在看过太多了,有多少江湖世家的继承人们,为了权势费尽心思,兄弟间长达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将利益牵扯的周围诸人也卷入其中,争得头破血流。
这便是欲望,欲望正是会吞人的流沙涡旋。当年顾锦希出卖端木临,七岁幼童被推落雪崖落入江湖邪教之手,正是这涡旋的黑暗一角。
云孤雁懂得其中奥秘,可他不喜。
于是他从一开始就斩断了云丹景的路。
于是这二十来年,被传作邪魔外道的烛阴教内奇迹般地没有过派别争斗,少主与小少爷之间更没有过兄弟相残;于是烛龙印交接得轻轻巧巧,新教主云长流那袭雪白龙袍上,未沾一点儿亲人的血。
云孤雁便以为,自己是没错的。
谁料想,一夜间天地翻覆。
云丹景叛了流儿,阿苦杀了他?
多好笑,多有意思!
竟会有如此有趣儿的事情!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旁,从后头扶着主人的肩轻轻地劝:“小少爷性子太倔,辜负了主人的苦心。反倒是流儿看得清明,虽一直未曾宣之于口,心里头都是清楚的。”
云孤雁疲倦地摇头,拍了拍温环搁在自己肩头的手,“莫要再提云丹景,本座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沉默一时弥漫。
温环又是轻声道:“您,要去看看护法么?”
“哼,本座去看他做什么?”
“护法……阿苦毕竟是为了教主。”
“他……”
云孤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眼神几度闪烁,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愤然推开温环,“他也活该!”
……
药门深处,一片兵荒马乱。
护法浑身是血地被送进来的时候,关木衍的脸色几乎要变得和他命垂一线的养子同样煞白。
碎骨,二十七鞭。
若放在刑罚里看,其实这数量真的不算多。真犯了罪入刑堂的,那鞭子都是几十几百地往下打,熬过了算完,熬不住死了就白布一盖抬下去了。
只是关无绝状况实在特殊,他那么个体质,别说几十几百,单这二十七鞭就能轻松要了他小命。
也是这些年教主护的太好,关无绝自己武功又高,在外受伤已经很少;至于入刑堂受罚,更是从未有过。乃至烛阴教上下教众竟无人知道,他们威风凛凛的四方护法竟是个身有旧疾碰不得的。
苦涩的药汤灌入口中,又合着血呛吐出来;小刀割去烂肉,烈性的药也得狠心往骨肉上洒。
床上的人始终在昏迷与半昏迷之中辗转不得解脱。伤势还未处理完,关无绝就开始发起高烧,间断地咳血,无意识地咬着被塞入口中的棉帕,偶尔实在忍不住才溢出一两声微弱痛吟,细的几乎听不清。
药门的灯火整夜未熄,关木衍施针抢救的时候不住地滴汗,却连停下来擦一擦都不敢,任由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一路流进衣衫里头。
上一次让百药长老自觉是在和阎王爷抢人的时候,还是阿苦穿心取血后强撑着一口气去找少主,倒在药门内静静停了呼吸心跳的那回……而这是第二次。
四更时分,温枫才赶过来。
那头云长流的状况也很糟,一直昏迷不醒。然而逢春生发作起来谁也无计可施,只能靠教主自己硬熬。温枫心里挂着关无绝,可教主这里他也不敢离开,急得要死。直到云长流稍微好一些,他跟金琳银琅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好了,才匆匆地赶到药门看一眼护法。
可等他真到了地方,只看了一眼那尸体般毫无生气地躺着的护法,强忍了一路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这是谁啊……
是那个明媚骄傲的阿苦吗?
是那个潇洒恣睢的无绝吗?
温枫双手颤抖地往前迈了几步,猛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沙哑地抽泣道:“天啊,为什么啊……”
“我们不就是……关无绝他不就是想救个人吗……”
温枫崩溃地把额头贴在床角,眼泪沿着面颊慢慢淌到关无绝的枕边,他呜咽着,“怎么就……怎么就这么难啊……”
床边灯火微弱,关木衍四仰八叉地歪瘫在椅子上,咕哝道:“你有本事哭,有本事叫他别救啊?”
温枫一拳捶在地上,转头冲关木衍哭喊道:“那我教主怎么办啊?他是我主人,我是他近侍!我能眼看着他活活疼死吗,我能吗!?”
“小近侍啊,”关木衍有气无力地道,“世上有时候是没法儿两全的……眼看着逼到眼前了,你非得选了,怎么办呐?还不得把心一横……”
他话尾突然一停,没劲儿的腰背忽而弹起来了。温枫扭头一看,只见床上的关无绝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睑,可那一双眼珠子像是蒙了层灰翳,没有半分活人的生气。
关无绝动了动惨白干裂的唇,吐出微弱的气音,“我……”
温枫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拭泪,扑过去拢住他的手,却连多用力都不敢,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问:“在,我们在呢,你要什么?是口渴?伤口疼?还是哪里难受得厉害?不急,想怎样慢慢说……”
“我……我……”
关无绝空茫地睁着眼,他似乎神智很不清楚,每说一个字都需要积攒好久力气,“……我要……喝药……”
关木衍连忙往桌上端了药碗过来,连连道:“对对,喝药喝药。那小近侍快抱他起来,趁人醒了把这药叫他喝了……我的个祖宗,这回可千万别再给我吐出来了哟。”
却不料,关无绝才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很吃力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不是……我的药……”
关木衍与温枫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关无绝靠在温枫怀里,垂着眼睑,声音更低弱地呢喃着什么。他喃喃几个字,就要急促地喘一阵;再喃喃几个字,干脆连吐了两口瘀血出来。
可他说的东西乱七八糟,近侍完全听不懂,慌张地看向关木衍。后者凑上去听了会儿,脸色就黑了,“……是养血药的方子。”
温枫顿时神色僵硬,但很快就挤出一个微笑,绕开关无绝的伤处拍抚着他,又给他擦去嘴角的血,柔声哄道:
“别胡说……这就是你的药,是更好的养血药,才刚换的方子。你要听话啊,好好喝药才能把药血养起来,是不是?”
重伤高烧中的护法果真好骗,温枫这样一说,关无绝就怔怔地点头,又歪头想了想,居然十分乖顺地张口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