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哥哥,云长流——你出来!你出来见我,你回我的话啊!!”
“这……这,婵娟小姐也太……太不懂事!”
养心殿内,温枫气的手抖。云丹景胆敢叛乱,云婵娟反倒来要求教主这个被弟弟从背后捅了一刀的哥哥去给叛徒报仇雪恨,这是什么道理!?
他从旁扯了厚袍就要往云长流肩上裹,“教主您回去歇着,温枫叫人送小姐回水月殿。”
“……”云长流僵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任温枫摆弄着,语调平静地问道:“这几日,她可闹事了?”
温枫神色间有些犹豫,到底说了实话:“昨日小姐想……想烧药门,没得手。”
云长流闭上了眼,他面色更加苍白,单手撑着蟠龙祥云雕镂的门柱,上身一点点前倾,最终将前额轻贴在冰冷的壁上。
……多像是一场奇怪的噩梦啊。
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的弟弟叛了他,谋反篡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他的心上人行违逆之举,杀了他弟弟,又被他亲手打成重伤;他自己余命仅剩数年,前方无数痛楚正等着他来尝,烛阴教还不知该托付于何人;而他的妹妹如今正跪在外头骂他,字字泣血。
云长流的手指微弱地发抖,只觉得痛不欲生。他一颗心都被蹂烂了,一刀一刀地划开,血肉模糊地剖开来摊在寒风里还不算,又得被狠狠地踩上好几脚。
殿外的喊叫还在继续,温枫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忽然袖口一紧。
云长流头也没回,眼也没睁,却以手指勾着近侍的衣袖,不叫他去。半晌,教主嗓音微弱地开口道:“婵娟没了亲兄,她既然想骂……本座便听着又如何。”
“待她骂完,派阴鬼盯着,莫叫她再胡作非为。药门……守卫加一重。”
可惜,云婵娟显然不会满足于单纯的骂。她见养心殿内并无动静,也未有人出来赶她走,哪里不知道云长流已经醒了却刻意避着她?当即就要往里头闯。
烛火卫自然拔剑来拦,“小姐,不得往前。”
“哪个敢拦本小姐!”
腰间的胭脂软鞭抽出,云婵娟含着泪怒斥一声,不管不顾地要往里闯,“长流哥哥!你不出来,我就打进去见你!”
可惜,云婵娟武功本就不济,又哪里抵挡得住那么多烛火卫一拥而上?她很快就被反剪了双手,烛火卫统领一挥手道:“小姐,得罪了。还请节哀顺变,小的们送您回去歇息。”
“放开我,你们放开!”
云婵娟挣扎不休,奋力踢蹬扭动,却无济于事。她被烛火卫一步步往后拖去,泪水就一滴滴落在养心殿外的长阶上,“云长流你出来啊……你出来见娟儿一眼……丹景哥的尸体就停在潇湘宫,你去看看,你去看一眼啊……丹景哥他死了,他死了啊……”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你为了偏护一个关无绝,宁可不做我们的哥哥了吗!?”
“长流哥哥……娟儿不信你当真这样绝情……”
养心殿的大门,自始至终冰冷地紧闭着。
于是最后的最后,那个被万千宠爱的烛阴教小姐,那个从来笑靥天真明亮的少女,那个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嘻嘻哈哈了十多年的妹妹。
她跪在长阶之下,咬牙切齿地流着泪,阴狠地道:“云长流……我恨你。”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云婵娟的骂声终于消停了。
云长流在门口站得浑身发冷,眼前重影乱晃。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头脑反而清晰起来,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根细丝,条条理顺了,再逐一看过去。
云长流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婵娟执拗莽撞,想要为丹景报仇未遂,必不会善罢甘休。林晚霞自儿子惨死后便大病不起,可等她康复之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而自己……逢春生不知何时又会复发,一发作就是昏迷不醒,长达数日之久,想护谁也有心无力。
“教主……”
温枫忧心地去扶云长流的手臂,低声道,“不是您的错,小姐她任性,教主何苦如此苛待自己……”
“让他走。”
云长流忽然睁开眼,眸光清冷而锐利。
“什么?”温枫反应不及,“您说谁?”
“让关无绝走,离开息风城。”
……
这是四方护法关无绝,几年来明面上最尊荣的一次提拔。
云长流硬是顶着林晚霞和云婵娟两头的压力瞒下了云丹景的真正死因,对外只说是失火身亡。同时派关护法离开息风城,代烛阴教主督察巡视各分舵,期间完全代行教主大权,生杀由断。
烛龙印沾了金粉泥,坚定地扣在调令一角。
夜又深了。云长流随意地披件外袍坐在案前,仔细又将那调令看过一边,最后轻轻吹了吹,神情平淡。
……他的护法,他的无绝。
终究是要他亲手作个了结。
远离了息风城,林晚霞与云婵娟便伤不得他,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四方护法。十三分舵遍布江湖各地,如若每一处都要仔细视察,全转完怎么也得两三年。
待无绝归教之时……
自己大约,早已枯骨入土了罢。
云长流心想:很好,这样才最好。
哪怕未出这桩事,他逢春生复发时日无多,本也要为无绝打算的。既然落到这个境地,索性将错就错。
不需要什么生离死别,也不需要什么爱恨纠结,临了送他一程天高海阔,也算圆了这几年的情分。
云长流又坐了会儿,吹熄了案头烛火,扶着案角缓缓起身。黑暗涌来的时候,他想起云婵娟那句“我恨你”,眉眼间仿佛又落了场寡淡碎雪。
他心想:丹景若是九泉之下有所知觉,大约也在恨他罢。
也不知待这一纸调令送到药门之时,无绝是不是也会……
一声轻叹,淹没在黑暗之中。
他到底没能逃过逢春生的宿命。
罢了,恨就恨吧。
剩下的那一段末途,他自己来走。
算算,已经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护法是不是恨上我了……算了恨就恨吧,一纸调令保他平安。
护法:教主是不是60" 无绝59" > 上一页 62 页, 恨上我了……算了恨就恨吧,拿了调令给他养血去。
教主:……等等???
第149章 鹤鸣(3)
次日,萧东河亲自带着教主调令来到药门寻护法。
左使没有立刻进去,他苦大仇深地在药田里转了快一个时辰,思考着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
萧东河自认是个粗人,和关无绝结识数年,总是打架斗嘴的日子居多,偶尔也会一起拼酒谈笑。如今这等沉重的别离,却是从未有过。
他越想越焦躁,恨不得把脑袋挠穿了。心说教主和护法这都快两情相悦了,半个月前花挽还拉着他说哪家的红绸喜酒最好,怎么关无绝那小子突然就干出这么疯的事儿来!?
如今好了,被教主往外赶,几年回不来息风城。也不知关无绝能不能受的住这打击……
萧东河在心底里头默背好了长篇大论的稿子,这才深吸一口气,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气势噌噌噌地走了进去。
入得里间,关无绝正靠在床头喝粥。
他左手不便,却不喜欢让人服侍,关木衍就给他托着碗,护法自己右手拿着汤勺慢悠悠地舀着喝。
萧东河清了清嗓子,肃然绷着脸道:“四方护法关无绝听令——”
下一刻他就泄了气儿,“……得了,你还是自个儿看吧。”
在关木衍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萧左使无奈地那调令往床上的人手中递过去,闭眼回忆了一下他在外头打好的腹稿,开口道:“唉,其实你——”
“啊,多谢。”
关护法喜不自胜地伸手接了过来。
萧东河:“也不必过于悲——嗯??”
只见关无绝连粥也不喝了,双手捧着那调令草草地看了两眼,就渐渐微笑起来。
他将调令的一角贴在胸口,垂着眼眸,目光有些放空。唇色分明还是病态的淡白,勾起的弧线却暖的不行。
他轻声自语道:“四方护法关无绝……接令。”
“……”
萧东河瞪圆了眼珠子把关无绝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憋出一句结论:“你这是……疯了?”
关木衍气的吹胡子瞪眼,伸腿踹他两脚,“别那儿瞎说,要是疯了老头子我能诊不出来?”
萧东河:“………………”
而床上的关无绝则是笑出声来,他深深地凝视着调令上飘逸的墨色字迹,心内有些复杂。
这是一场凶险的豪赌。
关无绝很明白他干的这事有多么大逆不道,于公而言他是谋叛,于私而言他杀了教主的弟弟,无论怎么看他都罪该万死。
所以,倘若云长流那晚当真把他打死了,亦或是醒来后当真要定他的死罪,关无绝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别人更没有求情的余地。
可他还是赌了,不仅赌教主不舍得杀他,还要赌教主会选择将他外派分舵,远离息风城。
他果然赌赢了。
看似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毕竟,关无绝陪了云长流十一年,他看着这个人从幼童到成年。云长流曾将自己的整颗心都坦诚地剖出来给他瞧,所以他看过这个人的落寞与欢欣、脆弱与坚韧、温柔与冷冽……他实在太熟悉教主的性格和处事习惯了。
可是对于云长流来说,他对于关无绝的记忆只有四年,还是关无绝断了前尘又将内心的不可言说深深埋藏的,残缺不全的四年。
也因此……如果关无绝认真地要算计云长流,他的教主注定将毫无还手之力。
关无绝低下了头,指腹摩挲着烛龙印按下的金粉印记,感慨地在内心里叹息:到底是他利用教主对他的情意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是他欺负人了。
最终,云长流给护法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之内要他离教。
关无绝并没有等一个月,他有些心急,留在药门关木衍成天啰嗦他,还不许他喝养血药,有毛病。但凡能早走一天,他就想早走一天。
可惜力不从心,护法又忍着性子休养了十多日,才勉强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地步。
等关无绝自己估摸着差不多了,也没跟谁说,甚至阴鬼都不带。他自己简单收拾行李,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早晨,佩上披星戴月,牵着爱马流火,独自出了息风城。
是日,天寒风冷,云层厚重。
从息风城漆黑的城头远眺,能望见那重叠峻山的边缘,正泛着丝缕微光。
关无绝端坐于骏马之上,双剑挂于玉鞍两侧,面容沉静如常。红衣红袍将身上仍在渗着点点血丝的绷带遮盖得严严实实,除了苍白的面色之外看不出丝毫异样。
教主封锁了消息,守城的烛火卫并不知道关护法这次离教是犯了事儿的,照规矩列队恭送那抹赤影出城。
四方护法关无绝,于这一日离教。
无有亲友送别,无有侍从跟随。
相送者唯有这一点夜尽天明时的渺茫之光,依稀映照在关无绝的前方。
可惜……不得不说,关护法的运气一如既往地不太好,简直糟糕透顶了。
他骑着流火下山,还未到半途,连这点天边光亮也消失而去。
气温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骤降,头顶有墨汁似的团云集聚着遮挡了阳光。明明应该是旭日东升的时辰,曲折荒芜的山路上却昏暗一片。
风声更加尖锐,吹过耳畔活像刀子割。
很快,天上就落下了鹅毛大雪。
关无绝本就欠缺血色的脸颊变得更加难看。
其实坚持骑马行了这一阵,护法已经开始觉着有些吃不消了。他伤得太重,十几天休养又哪里能够?
虚弱感开始让他头重脚轻、浑身发软。挺直的腰身渐渐耐不住酸痛而折弯下去。关无绝本想着咬牙再忍一阵,下了山便好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候,竟赶上了神烈山由秋入冬的第一场风雪。
红袍护法用力喘了喘,勒马回头,迟疑地望了一眼。息风城已经颇远了,但还能望见个依稀轮廓。
……折返回去么?
关无绝苦笑着摇头,这也……也太丢人了吧。
更何况,他这回又来了次先斩后奏,擅自遣走了阴鬼独自出城,万一回去再被教主盯上,非要他带阴鬼就麻烦了。
流火打了个响鼻,似乎能感受主人的不安,它有些躁动地踏着蹄子,将沿途的硬冰踩出了裂缝。
四方护法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沉着脸把目光收回来。
只要能撑到下山……
关无绝把心一横,轻踢马腹,叱了一声:“驾。”
他决定冒个险,顶着风雪下山。
很快,雪就更紧了。
天穹黑压压地覆在神烈山的顶峰,寒风摇撼着沿途的枯树,凄厉地呼啸不休。
山路曲折陡峭,荒草早已被催折,不停有飞雪积在地表。红鬃马扬蹄奔驰,如一线火光擦亮在黑暗深处。
时间在分秒地流逝,暴风雪并无停息的迹象,而离山下也还有很远的距离。
关无绝紧紧地握着缰绳,手背被冻的青白,指尖则泛着红。彻骨的寒意浸身,冰锥般刺入尚未痊愈的伤处,他垂着头,翻动的发丝遮去了疲倦憔悴的眼角。
或许,这回是他失误了。
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碎雪席卷,树枝被压得吱吱作响。关无绝的双手开始颤抖,左手的骨伤哪里禁得住这等冻法,早就已经痛到麻木。
喘息渐乱,视野已经开始模糊,就像是十几日前在昏迷的边界挣扎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