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实在太过虚弱,连简单的吞咽都要花好长时间。一碗药勉勉强强喝下去半碗,关无绝已经快睁不开眼了。
只不过是迷离中惦记着这是“更好的养血药”,才一次次忍着想睡去的倦意,费力张口咽下苦涩的药汁,再难喝再反胃也不敢吐出半点。
“温枫……”又艰难地喝了两三口,关无绝却忽然出声了,他虚弱地吐气,“我好难受……”
“听话,听话……喝了药就不难受了。”温枫忍着鼻头发酸,学着云长流曾经那样把护法搂进怀里安抚,“来张口,我喂你。”
“温枫,”关无绝却恍若未闻,喉间细细地呜咽着。他紧紧闭着眼,哑着嗓子道,“温枫……我伤了教主心了。”
温枫心都给揪起来了,没有想到护法的所谓难受还是为着教主,他忙道:“没,没……你在救他。”
关无绝固执地摇头,“是我伤了他……”
“你是救他的药。”
“我伤他……”
“你是他的良药苦口。”
关无绝终于不说话了,他眼神中露出一点脆弱的茫然失措。
温枫软了声调,叹道:“虽然你这么做的确会叫教主伤心受苦,可是……能治好病就是良药啊。你还是他的良药,最好的良药,快不难过了啊。”
关无绝恍惚了许久,他烧得糊里糊涂,也不知是想明白了还是没想明白,总之最后是轻点了点头,“……嗯。”
温枫趁热打铁,循循善诱:“你要早些好起来,才好给教主做药,我说的对不对?”
关无绝果然又道:“……嗯。”
温枫就将舀了药的勺子凑到他唇边,“要喝药才能好起来,快张口。”
关护法全然没能意识到温枫的话早就混乱不堪,明显的前言不搭后语——方才还信誓旦旦说是养血的药,转眼又变成能让身体好起来的药了。他只是觉得听着似乎很有道理,没毛病,便继续乖乖张口喝药。
“……”
关木衍简直目瞪口呆,用一种看神仙似的目光打量着温枫,心说这位温近侍很有一手啊……
一碗药好歹见了底,关无绝也沉沉地睡去,气息终于不是那么弱得吓人。两人都松了口气。
关木衍施针渡穴消耗极大。这时候他不敢倒下,唤了几个医师来看着,又赶往养心殿去看了一趟云长流的状况施了一次针,这才回药门累死累活地去睡了。
温枫则在关无绝床边又陪了会儿,到了五更天才准备离去。
刚走出门他就吓了一跳,连忙作势欲跪,“温枫见过——”
“不必多礼。”
立在门外的居然是云孤雁,这位一年都从烟云宫出不来几次的大佛和鬼魅似的杵在黑暗里,身旁还没有温环跟着,着实将温枫骇得不轻。
近侍跪礼行到一半,不得不直起腰来。温枫只见老教主面沉如水,眼底喜怒莫测,忍不住惶恐道:“恕温枫多嘴,老教主纡尊降贵驾临药门……”
云孤雁此刻没什么耐心,也无意听温枫将这试探之语说完,只将手一挥,“你带着里头的杂人暂且退下罢,本座来看看护法——”
老教主顿了顿,又面无表情道,“……哦,他毕竟是流儿的药,死了麻烦得很。”
老教主气势太强,不过几句话,温枫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他不敢多嘴,瞧着云孤雁似乎不像是来兴师问罪,也不像是来亲手把里头那位吊着的那口气给掐断的,也就应了声“是”,依言领着医师与药人们退下了。
等周围人散尽了,云孤雁才缓缓走到床边。他抬手隔空一扇,就将烛火灭了,随即慢悠悠地将手负在背后,弯下腰去细看。
不大的房间内,苦涩的药香与残存的血味犹未散去。关无绝陷在层叠的被褥间,奄奄一息。
这房室未开窗户,连外头星月之光亦透不进来。夜色如暗水在深渊中流淌,无声息地将两人淹没包裹。
云孤雁伸出手,他的手掌缓缓抚摸着关无绝惨白的脸,突然开口道:“叫本座猜猜吧……你舍不得叫流儿真丢了弟弟,是不是?”
关无绝昏睡得很沉,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云孤雁本该心知肚明,却还是盯了护法半晌,面目平静地道:“你说句话,或者点个头?到底是不是?”
仍旧无人作答。
云孤雁很耐心,他似乎和眼前死人般的四方护法杠上了,“你若不说话,本座就当‘是’了。”
最后老教主严肃地点了点头,“行吧,反正你从小就不屑得和本座好好儿说话。看在你还愿意给流儿当药人的份儿上,本座就宽宏大量,饶你……”
……或许是自己也觉得如此做派实在太幼稚,他还未说完这一句,后面就渐渐没音儿了。
云孤雁掀了掀黑袍在床边坐下,将手探入被中摸索,很快就触到了冰冷的手指。
老教主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将关无绝那只手捞在自个儿掌心里,握紧了缓缓输入内力,为他滋润修补着残破的肺腑经脉。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在将将欲至破晓的前一刻,床上的关无绝轻轻地抖了一下,又几个呼吸后,眼睫亦稍动了动。
云孤雁脸色微微变了,立刻松开手站起身来。
“……嗯……”
关无绝低哼着睁开了眼。他的视线并不很清晰,却还是能看到床边空无一人。
关无绝虚弱地眨眼,人似乎烧得不那么厉害了,可仍旧是意识模糊,浑身无力,由内至外似乎无一处不痛。
他才自朦胧中醒来一瞬,看着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多加思考的精神。只在枕上侧了个头,就又昏昏欲睡地合上双眼。
门外,云孤雁倚着墙仰着头,眼神幽沉。
渺渺天边,正显出一抹鱼肚白。
作者有话要说: 良药苦口——
药苦,喝药的人也苦,但是能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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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卷二的关护法:(诚恳装乖)教主我知道这很虐,不过真的能解毒,不仅能解毒还能让咱俩he,所以您就……忍忍?
卷三的云教主:(心如死灰)……让我死吧……
第148章 鹤鸣(2)
云长流接触“死亡”的年龄,比寻常孩子早得多得多。
不记得是三岁还是四岁,记忆里的长生阁总笼罩着灰蒙蒙的一层暗泽。雪玉雕砌的长流小少主仰起脸,一双眼眸剔透如琉璃,以与年龄不符的淡漠语调询问云孤雁,自己可不可以死。
那一刻,父亲在他面前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暴戾与狰狞。云孤雁没有说话。可这位烛阴教主周身的气势却霎时间变得狂暴,他双目充血,他粗重地喘气,他脸上的青筋与肌肉暴起抽动,宛如一头要将眼前幼童拆吞入腹的凶兽。
直到小少主受不住父亲无意识外泄的内力倒地吐血,云孤雁才从那可怕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虽然始终没有说话,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却已再明显不过。
后来,云长流记得,一个教里服侍过蓝夫人的老奴曾苦口婆心地劝他道:
“少主啊,您可千万别再说那种玩笑话啦,蓝夫人是为了生您才自尽的啊,您是蓝夫人留在这尘世上最后一丝血脉,也是教主最后一点牵念啦。您说那种话,给教主听见了,心里头多疼啊。”
那晚月白风清,长流小少主眉眼淡漠,微垂着头。半边脸映在打着纱的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像是覆了层苍凉的冬霜。
云长流听懂了。
他活,他会疼;他死,父亲会疼。
云长流想:那就活吧。
而那老奴拍抚着他,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告诉小少主,他的娘亲是多好的人,他的父母曾是如何的恩爱,而蓝夫人死后,教主为了小少主能活下去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絮絮叨叨地讲了许久,最终归结为一点:您看,您怎么可以怯懦地寻死呢?要学学您父亲,男子汉大丈夫,再坚强一点儿。
云长流想:那便再坚强一点儿。倘若一点儿不够,便努力再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直到够为止。
后来,这个多嘴的老奴被温环怒而逐走了,再后来,长生阁的奴仆开始蒙面寡言,也没人敢说这些话。
那时候长流少主年龄太幼小。所有人都以为,幼年的很多事,如今的烛阴教主云长流早就忘了。
可其实他记得。
记得父亲曾抱着他泪流满面地喊“阿彩”,记得父亲曾在深更半夜捧着半块玉佩哭嚎不休,记得父亲走在疯魔的边缘,记得父亲的执念压得他很沉,记得逢春生很疼很想死,但是不能死,死了便是对不起父母,死了便是怯懦。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父亲总透过他的眼眸试图去看他素未谋面的娘亲,知道父亲当年想拿命去救娘亲却不成才会死也不放他安眠,知道父亲手上染了许多血,知道息风城的墙头下尸骨累叠,知道这都是他的罪孽。
他还知道,逢春生有一个诅咒。
据说,每一个中毒之人,都终将在临死之前,成为众叛亲离的孤星。
妄动情绪将催动毒素,毒素发作亦会惑人心神。这便导致愈是亲近的人,愈是容易被刺伤;愈是深重的爱,也愈将生出刻骨的恨。
……
云长流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
养心殿内晨光熹微,还飘着淡淡的药香。教主周身的痛楚退去了大半,他怔怔地望着床顶,用极轻的声音念了句:“无绝呢。”
床幔之外,温枫垂下眼,“护法在……在药门。”
“……”
片刻的沉默后,云长流自己撑起身坐了起来。他似乎这时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从重叠的锦被中抽出手抬到自己眼前。
云长流静静凝视着自己白皙的指节,唇线浅抿,许久才锁起眉尖,呢喃自语:“本座……对他动刑了?”
温枫不忍地将头埋的更深,“是。”
云长流轻轻摇头,乌发自肩头散落下来。他似有些无法接受,又仿佛只是单纯的迷惑:“碎骨?我……打了他?”
“……是。”
云长流像是被这句回应陡然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他向后倚靠在床头,神情惚恍,目光飘散,久久未置一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枫走上前来,望着教主出神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能开口发声。
静谧就这么被拉长。
忽听云长流低哑问道:“云丹景的尸身,可曾……”嗓音虽仍是显得冷静,到了末尾却压不下那细微的颤抖。
“温枫亲自带人验过了,已经安顿妥当。正待教主醒来后……择日厚葬。”
温枫话音未落,那身首异处,焦黑到面目难辨的尸体陡然又浮现在眼前。在他毒发昏迷之前,那还是个鲜活的人,不过数日,便成了一具要等待着腐烂发臭的死尸……
那是他的……他的……弟弟。
云长流胃里一阵恶心绞痛,被褥之下的手指早已扯破了丝绸单子,面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只是闭眼不语。
他连云丹景的最后一面都没见,想要亲自质问审讯都没有机会,身为堂堂烛阴教主,忽然被当头砸下弟弟血淋淋的尸首和一句并无证据的叛乱定论下来,而他竟只能糊里糊涂地接着。
他并非不信无绝,可哪怕云丹景当真谋反……以四方护法之能,连擅动烛龙印,私调阴鬼的事情都敢做了,攻破骄阳殿显然不费吹灰之力,生擒小少爷更是轻而易举。按规矩将罪犯押送至刑堂,不过是多花费护法几步路的工夫。
可关无绝偏偏当场杀了云丹景。他贴心宠了四年的护法,居然真的能这样狠绝,一丝半点的踌躇都不留下。
若是万一的万一,云丹景确有冤情呢?罪不至死呢?他这个做兄长的注定将永远不得知晓。而哪怕日后能查出些什么来,逝者也挽不回了……
而他和无绝……罢了,何苦说。有这一条血亲的命横在那里,昔日那些朦胧缠绵的情意,又叫他如何安放?
他是喜欢那人,几年来放在心上爱惜的,可往后呢?他们真的还能吗?一个杀了另一个的兄弟,另一个又打了这个不知几多鞭,怎么可能呢。
云长流全身上下连带着心腔血液都冷透了,他蒙了许久才缓过来这一阵,转过眼看到温枫还立在那里,便叹息一声问道:“本座……打了多少?”
温枫愣了愣,才明白这是话头又转回护法身上来了,“二十七鞭。”
云长流又不说话,他真像是魂魄都散了似的,只余下一个死灰般的躯壳坐在床上。温枫哪曾见过教主这般模样,一时间连劝都不敢劝。
忽而这时候,养心殿外传来些许杂声,竟似是婵娟小姐的声音。
云长流的脸颊上顷刻间就褪尽了血色。他推开温枫的搀扶摇晃着下床,连鞋子也顾不得穿,赤着足就往冰冷的石面上踩。
刚从昏迷中苏醒,云长流腿脚虚浮无力,一路跌跌撞撞地扶过柜案墙柱,差点撞翻好几样东西。走到养心殿门口时他已低喘连连,可脸色却越加凝沉。
养心殿的大门,紧紧地关着。
一门之隔,外面少女的嘶喊犹如杜鹃泣血。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见我教主哥哥!!”
“我要问问他,这是为什么……!丹景哥就那么没了命,杀人凶手怎的还能安安稳稳在药门睡觉!?”
养心殿的长阶之下,云婵娟独自站立,她细嫩清脆的嗓音已经哭喊得沙哑,早已不复往日的天真无邪,而是蒙上了血蒙上了恨,“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治关无绝的罪!”
“如果说丹景哥当真是谋叛,他该死——那关无绝私取烛龙印难道就不是谋叛吗,他不应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吗!?”
“你要是大公无私按律行事,就也杀了他啊!活活烧死,再斩了他的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