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然,那个自然。”
端木登爽朗地扬起眉毛笑起来:“原来关护法还有要务在身?太可惜了,本来还想着再请护法一同吃两杯酒……”
关无绝心里直发毛,暗想着绝不能和这家伙多纠缠下去,当即微笑道:“下回无绝定然奉陪,只是今日实在着急,这里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欲往马车的方向走去,没想到端木登往前蹿了两步拦在他面前,面上露出了些许急色:“哎哎关护法且慢!还请容我冒犯问一句,不知……不知这些日子过去,可有临弟的消息了么?”
关无绝微怔,心内暗暗明了。这端木登这么一路追过来,大约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他忽然又有了主意,便不急着走了,反而顺着端木登的话道:“不瞒少庄主,无绝这次的任务正是与你们家临小公子的事情相关。”
关护法说的煞有其事,顺口扯谎时表情无比自然。端木登立刻惊喜得不行:“啊?这这,当真吗!”
关无绝欣然颔首,他微微眯起了漆黑的眼眸,循循善诱道:“所以无绝还想问问少庄主,当初你们是如何得知端木临尚在人世的?听那江湖传言,似乎是有位仗义的神秘高人指点……”
这就是了,当初那个泄密的家伙……
他还没来得及揪出来呢!
端木登挠了挠头,“哦,你想问那位高人啊……要说神秘倒是真神秘,高不高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的确没人见到他的真面容,连身材声音也不知道。”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有些丢人,山庄弟子便不好意思往外讲罢了。”
端木登露出回忆的神色,慢慢讲起来,“数月之前是临弟的忌日,当时我们端木家惯例设筵席祭祀,没想到祭祀到了一半,忽然发现临弟的牌位前多了一件东西,竟不知是什么人放在那儿的。”
关无绝问道:“什么东西?”
端木登声音略沉:“是一枚帕子,包着一种药材——独活。”
关无绝心下漏跳了一拍,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轻声重复道:“独活……”
于忌日筵席之上,在牌位前放独活。
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看来这位神秘高人不愿……或者是不能公开露面,因此才采取这等迂回的方式来做提醒。这一手的确有些意思,也亏得是以医药著名的万慈山庄才得以实施,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辨识不出这药材名字,也就无法得到其中的讯息了。
至于那位神秘高人……
关无绝沉脸不语,只是他的思绪还没来得及再细细扩展,就被端木登再次打断。只见这位少庄主诚恳地向他抱拳躬身行了一礼,“关护法,还请你一定一定多加费心,若是能寻回临弟,万慈山庄必有重谢,我也欠你的人情!”
“啊……那是无绝分内之事,自是不劳少庄主挂心……”
关无绝脑子里有些乱,他随口说着,眼神有些放空。
越过端木登,他看见了略远处的街道上熙攘的人群,看见了那些医馆和药铺。而他们两人所站的巷口却极为寂静,仿佛有什么把两个世界分割开来似的。
下一刻关无绝就垂下了眸子,他忽而似笑非笑地轻轻道:“不过少庄主,你当真愿意端木临回来?”
端木登被他这话说的愣了愣,下一刻就变了脸色,怒道:“关护法!你……你这是什么话!?”
“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关无绝轻叹一声,他半垂着眼,眸子幽暗得像漆黑的夜色,“少庄主,过去太久了。”
“哪怕端木临尚在人世,他也已经不是给颗糖就能哄走的七八岁幼童了。你们心目中那个天资极高却可怜兮兮的小孩儿,或许已变成了个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的邪徒,或许已变成了个只会谄媚和摇尾乞怜的小人,只会丢你们万慈山庄的脸面。”
“……又或许,他已经彻底成了我烛阴教的教众,对你们无有半点亲情。他或许会别有图谋,或许正打着端木世家的主意,你们就不怕引狼入室么?”
“少庄主,你性情不爱拘束又醉心医术,对这未来的万慈山庄庄主之位并无贪念,无绝着实钦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这端木临怀着不轨之心回来,你拱手将少庄主之位让出,有可能会害了一整个端木家?”
关无绝神色淡漠,薄唇开合间,将冰冷绝情的话语一字字吐出。
端木登彻底呆住了,他喉结滚动,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关无绝摆了摆手,他不太明显地侧过头,声音更低:“容我说一句极不妥当的话……若是这回仍旧没有消息,那就别再找了,少庄主。这是无绝私心劝你的,端木临会教你们失望的。”
“……”
端木登沉默了小会儿。
然后这个青年就又笑起来,还是那么憨厚而真诚的笑容,他坚定地把头往左右摇:“关护法,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临弟,那么小的孩子,落到外人手里,他定然怕的很,定然吃了很多苦,说不定如今也过的很不好,万慈山庄本就该把欠他的补偿回来,天经地义。”
“其实啊,关护法你说的这些话,山庄里的一些长老、客卿都提过。”说着,端木登又义愤填膺起来,“我就说,现在人还没找到呢,好容易将将有了丝希望,若是我们先一步瞻前顾后,那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关无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抿了抿唇,“那……端木家主的意思是?”
端木登郑重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把人找到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端木登:我终于出场了(大哭)小时候爹的宠爱是假的,现在配角栏的姓名也是假的……
第154章 终风(3)
关无绝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端木登,半晌忽而失笑。他柔和地弯着眉眼摇头,清朗的嗓音就这么轻缓地脱口而出:
“……倒还真想看看,少庄主你疼爱起弟弟来是什么模样。”
端木登眼睛一亮,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对了关护法,你……你年纪该是比我小一些吧?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着和你一见如故,就像是前世做过兄弟似的。”
“不敢当不敢当,无绝能得少庄主青睐至此,真真是荣幸之至……”
关无绝表面上有模有样地应付着,心内却暗自好笑道,不必扯什么前世,今生咱就是兄弟,还是亲的。
当然,这种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他已经决定把端木临这个身份一直带到黄泉底下去了。
因此护法只是把手那么一挥,转了个身,“不过少庄主,今儿你我兄弟便暂且聊到这里吧,无绝要先走一步了。”
说着关无绝便要向马车走去,他们聊了有一阵,冷珮在车厢里大约要等的不耐烦了。
结果还没走两步,端木登又跑上来,大有死皮赖脸的架势:“慢着慢着关护法!再等等,最后一件事!”
……要说以关护法的脾气,这么几次三番地被纠缠下来早就该冒火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血浓于水的那句话,他对于这个哥哥莫名地有比寻常人更多一分的耐心。
关无绝遂止步转过头去,就见端木登扯着自己那身布衣,认真道:“其实啊,我这么个打扮,跑来当药铺伙计是有原因的。你记不记得,上回你我一同研究的那个药方子?”
关无绝略作思索,郑重道:“当然记得。”
……才怪。
他为云长流身上的奇毒愁的要死,这段时间天天忙着和教主斗智斗勇以达到瞒过教主去找死的目的。什么方子不方子,早就忘的一干二净……
幸而端木登是个话多的,不至于让关护法为他的记忆力丢了脸面,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拿着那个方子,当着我爹和众长老的面摊牌了,就说端木世家奉为圭臬的《万慈药纲》也不尽然。然后呢,我还和他们打了一个赌!”
“三个月,”端木登亮出白牙笑了笑,竖起三根手指,语气里难抑激动,“三个月之内,倘若我能证实《万慈药纲》中有五处以上的错误,从今往后,万慈山庄那个禁止与外人交流医术的破规矩,就能作废啦!”
“原是为了这个,你才来民间的医药铺子里找线索。”
关无绝颇为惊奇。这的确不简单,万慈山庄固步自封已有百余年,终于把自己逼到了衰落的境地。若是端木登赢了这一局,可算是为这个已经开始腐朽的古老武林世家点起革新之火了,足称是豪举一桩。
“我一定要赢下来。”端木登的声音并不大,可关无绝却从眼前这青年的眼神里看到了灼灼欲燃的自信,“到那时,我想向百药长老求教医术,还请关护法帮我引荐!”
“好啊,举手之劳。”
关无绝答应的特别爽快,暗想反正到时候他早就死了,根本举不起手来。
“不过……我那义父可不是什么仁慈性子,你们江湖正道不都叫他邪医么?难为你还看得上他。”
……
马车再次走起来,离万慈山庄渐远了。
荒郊野路上暮色四合,周围无人,只有车轮声与马蹄声的交响,时而又有风声掠起长草沙沙作响。
黑布罩着的车厢里面,冷珮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你不该同端木登说那么多废话。”
“是啊,”关无绝随手甩了一下马鞭,悠悠感叹道,“我的确不该。”
冷珮道:“你对端木家还有情?”
关无绝淡淡道:“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长大了回首看看难免多几分惦记,仅此而已。放心,我不会耽误正事儿的。”
明晚,便是与顾锦希约定的时辰。
关无绝原本是要带叶汝过来走这一遭的,可惜如今是冷珮陪他。
这两人体格年龄都相差太大,易容变装费事又不保险,关无绝决定用最简单的法子。
——直接杀人夺药。
这法子看似疯狂得过了头,关无绝刚提出来的时候还遭了冷珮的反对,不过四方护法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第一,顾锦希盗窃圣药犯的可是叛族的大罪,更别提这还是为了谋杀端木临,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一定会尽己所能地做到隐蔽,极力瞒住与烛阴教护法有约之事。
所以,顾锦希若是被关无绝杀死了,那定然是自作自受,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第二,若是放顾锦希活着回去,其实也是个大隐患。秘密总是越少活人知道越好,今朝关无绝能凭借昔年秘辛来威胁顾锦希,难保日后顾锦希不会拿这个来威胁烛阴教,威胁他的教主……
这就没得说了,任何可能威胁到云长流的因素,关无绝都是恨不能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的。
最后,反正关无绝也不指着自己能好端端地回教,留口气儿撑到取血就成。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鬼门三伤之术他还没忘彻底呢。他的武功并不在顾锦希之下,更何况还有冷珮这个硬实的底牌在手,胜算并不小。
一年前,他可是连碎骨鞭都熬过来了。
那么如今的这一局,他更没有不敢赌的道理。
车轮滚过很小的碎石,发出咔嗒咔嗒的颠簸声。
这路有些崎岖,不太好走。
关无绝扶了扶斗笠,望着被暮光抹得有些模糊了的前路,淡淡启唇道:“我还要活着回去取血,明晚……如果有人要死,不能是我。”
冷珮道:“不必提醒,我会全力保你。”
关无绝吐了口气,眼带笑意:“有遗言么,我听着。”
冷珮道:“我只是影子,影子不该多废话。”
有长风过野,吹起驾车人散在耳畔的几丝乌发。
夕阳渐落,沉沉地坠下去。
关无绝忽然扭过身,伸手把车上黑布一掀,挑眉戏谑道:“我说……你不是嫉妒温环么?不是说死者为大么,你若是真不幸死了,怎么不趁这机会恶心他一把?”
昏暗的车厢里,射入了外面的光,那罩着斗篷的身影倏然抬头。影子的眼神冰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闪着不明显却凶恶至极的光芒。
可是当冷珮张嘴时,口中出来的话语却是一句平淡的:“影子不该嫉妒。”
关无绝便大声笑他:“去,影子还不该在意自个儿的名字呢!”
冷珮盘着腿坐在车厢里,两只手抱扶剑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关无绝,面无表情。
如血浓艳的红光斜扫过年轻护法的鬓角,又在他含笑的眉梢与眼睫上落了细碎的赤色光点。
“……”片刻后,冷珮将眉毛皱起一点,他声音低沉,很是迟疑地问道,“……明显?”
他问的是“嫉妒温环”这件事。
关无绝就严肃道:“明显呐,如今还好,当年更明显。我和少主还偷偷聊过,环叔更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很快他又更严肃地道:“不过你且放宽心,老教主一定不知道。”
“……”
冷珮依然是板着张冰冷冷的脸。
又是沉默片刻,他语调毫无起伏地开口:
“那你可知道,温环曾经爱慕过主人?”
关无绝呛了一口风,猛地咳个不停。
这可真是一语惊破天,四方护法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喘匀了气,茫然道:“不,不知道……”
“他……环叔?对老教主?”关无绝难以置信地重复,他更往冷珮那边探了探身,故作夸张地抚掌哀叹,“这这这……唉呀!环叔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瞎了眼?”
“……”
冷珮当年也是看着阿苦对云孤雁天天冷嘲热讽过来的,于是只带着杀意冷冷扫他一眼,并不接关无绝的茬,继续说温环:“看不出来也是应该,他早断了念想了,主人从头到尾不知情。”
关无绝感慨:“毕竟后来老教主有了蓝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