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唇蠕动着,耷拉着满是皱纹眼皮,似乎也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别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吱嘎……
门又开了,几人闻声转过眼去,均浮现出些许讶异之色。一直没吱声的温环站起来,垂首唤了声“老教主”。
门外一袭墨黑的烛龙袍,竟是云孤雁走进来。他的脸色很差很差,像是蒙了层灰,显得憔悴、衰败、颓废、苍老……没有丝毫神采和生气。
可他还是来了,沉默着走进来,走到关无绝身前,俯视着护法。
关无绝就抬头冲他笑,柔软下来的眼眉沐在碎雪似的天光之下,亮而清晰,“老教主,您也来送无绝么。”
他有些意外,或者说惊喜。他还以为刚在刑堂死牢闹过那一遭,以云孤雁的脾气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来看他的。
当初是云孤雁将他带上这条路,最后由老教主看着他赴死,这叫有始有终,护法觉着甚好。
可是云孤雁却没什么反应给他,关木衍与温环也不说话,都是阴着个死气沉沉的脸。
那个药人已经将取血针处理完毕,正吱呀呀、吱呀呀地将那冰冷的取血铁床放下来。随后他向几人行了礼,退出去了。
关无绝本已经再度躺下合上了眼,他渐渐神思松弛,似要昏睡过去。可迷迷糊糊地感受这屋子里这丧礼般压抑的气氛,怎么想怎么觉得放心不下。
于是,关无绝还是无奈地强打起精神,睁眼半侧过身去。这动作令他更添痛苦,护法薄薄地喘息着,强撑起认真的神色对云孤雁道:
“老教主……您也听无绝一句。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过去的事,莫要再闷在心里了。”
乌发铺散在榻上,映着几近雪白的脸颊。关无绝仍是牵起虚弱的笑容。明明已经没力气了,明明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硬撑着笑。
“……您呢,往后对环叔收收脾气……对少爷和小姐也莫苛责了,尤其……好生疼着教主。教主他……他性子太冷……总得要个人给他暖着……”
“待逢春生解了,日子都会、都会……好起来的。咳……您和教主的余生……还长着呢,要……慢着些走。行吗?”
他明明已快连呼吸都续不上了,眼眸却宁静而清明,晕着光华;明明自己都将要死了,却一遍遍地柔声劝着罪魁祸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说要好好儿走这余生。
最后,关无绝吃力地伸手勾着云孤雁的衣袖,恳求似地问:“……行吗?”
云孤雁仍是阴沉着一张脸,默然以对。
两人互相凝视着,老半天。最后还是关无绝松了手,苦笑着躺回去,“……算了算了。我都要死的人了,您还不给赏个好脸。”
云孤雁的喉结动了动,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转过去对关木衍说的:“取血罢。”
关无绝被扶上铁床。
他解开衣衫,身上纵横的伤疤暴露无遗。
护法看向关木衍,语调轻淡道:
“给我调一杯醉仙乡吧。”
当年他还是阿苦,十五岁,为了求一丝生机,宁可清醒着忍受穿心之痛也不肯喝迷药;而如今十年过去,再次坐在取血铁床上,关无绝总算可以选择让自己死的松快些。
可是等那一小杯药真正摆在关无绝眼前,他端起来凑到唇边,还是踌躇。
他想着云长流,想着那些岁月,还是舍不得。
关无绝蹙着眉,沉吟半晌还是把醉仙乡放回案上去,摆手道,“……算了。”
他苦中作乐地寻思:都疼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铁床冰冷的机关扣上关无绝的四肢。
他闭眼,冻的打了个哆嗦。
天色彻底大明的时候,门口又一阵喧嚷。
这回闯进来的是叶汝,小药人乍一看见关无绝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他张口就是呜咽,起初还唤着护法大人什么的,没一会儿就变成了阿苦。
关无绝闭着眼,很轻地道:“嘘,别哭……别吵我。你过来……帮我给温枫带句话。”
……
后来,叶汝也被他赶走了。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关无绝心内,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十分安释。
他这一辈子,做过不受宠的世家公子,也做过不卑贱的药人奴隶;做过忍伤忍痛的死士阴鬼,也做过尊贵优渥的四方护法。
他杀过人也医过人,被人出卖过亦被人拯救过。他跌在泥泞里却寻到了一抹光,那抹光曾将行尸走肉般的他给捂暖了,自己却将欲消散。
他心疼,他舍不得,他想拿自己换那抹光好好儿的。
就这么踏上这不归路,头也不回地一路走过来,想想也快把这人世间该尝的滋味都尝遍了。
要说这滋味么,似乎算来是苦的更浓了些,可也得了不少甜,他觉得已经足够。
忽然,额上传来粗糙手指的触感。关无绝感觉到云孤雁很轻地抚了抚他的额头,老教主低沉道:“本座答应你了。”
这句话一下来,关无绝似乎又有了点精神,他睁了睁眼,眸里亮起微弱的光,虚弱地含笑问,“真的?”
果然,将要死的人还是能占便宜的。饶是云孤雁这种硬铁似的倔脾气,临到了此刻也总算软了几分。
老教主伸出手掌盖上了关无绝的眼,道:“睡吧,不要多想,睡一觉。到了该醒的时候,本座叫流儿来唤你。”
关无绝又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都这种时候了,难得老教主还能有心这么骗骗他,给他点念想,不容易。
他感到一丝冰凉抵在他心口处的皮肤上。
针。
他的心脏,就在长针之下跳动着。
关无绝的意识向下沉落。
仿佛穿行于暖春,仿佛游荡于世外仙境,他在最后的幻觉中寻觅他想要见到的人,直至三千灼灼红桃的尽头。
最后的最后,万物的终焉。
他恍惚看见,桃花与梅花交映怒放。
巨树下,白衣如雪。
滴答。
有血自长针上滴落。
……
一天,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日头从东方升上来,从西边落下去。
苦等的人等不到,归来之人已辞别。
一生,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生,究竟有多么短暂?
碧落星疏,黄泉湍急。
生死的间隙,或许也有惊鸿一瞥的擦肩而过。
……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之时,明芒如照入药门一般照入了养心殿的深处,穿过垂拢的幔子,描过沉眠之人那苍白的薄唇,绘过被毒素消磨得病骨支离的轮廓,最后拂过轻轻颤动的长睫。
云长流缓缓地睁开眼。
眼眸漆黑无光。
他仿佛从一场长久的沉眠中苏醒。
然后,终于看清了一切。
云长流面无表情,他缓缓地转眸,看见养心殿内干干净净,清冷空旷如昔。还看见温枫跪在床边,将头埋得很低。
近侍听见动静,没敢抬头,嗓音哑得可怕:
“教主……您醒了。”
云长流许久才“嗯”了声,眨眨眼,极其缓慢地掀开软被坐起来。床顶垂下的纱幔半隔住了他清瘦的面庞。
云长流轻声道:“……都想起来了。”
他说:“阿苦回来了,本座要去见他。”
第165章 雄雉(1)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
此时此刻,温枫感觉自己终于达到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数数,距离教主的生辰已经过去了四日。
四日前,云长流命火将熄,却在城外红亭苦等了关无绝一整天,直至气衰力竭,逢春生彻底爆发,眼见着就要撑不过这一关。
他脑子里吓得混沌一片,赶去药门求救,刚仓皇闯进去,就得到了一碗药。
药还是暖烫的,温枫却觉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结成了冰。内室深处那取血床还是记忆中的铁黑,关无绝的肌肤却是惨白,他双眼柔软恬淡地合拢着,仿佛只是小睡片刻,可那胸口分明再无半分起伏。
云孤雁坐在床边握着护法的手,脸色沉阴并不言语。叶汝蹲在门口缩成一团,拉着近侍的衣角哭得泪流满面,抽噎着说取血已毕,说护法临去前还有遗言留于他……
后来温枫有点断片,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转回养心殿内,又是如何服侍教主饮下那碗融了护法心血的药。
末了,近侍站在云长流床边,双手抱着那空了的药碗,看着碗底浅浅一圈儿残存的血迹,突然反应过来关无绝死了,浑身就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他大睁着眼,牙齿咯咯地撞。他麻木地心想,结束了,到这里就是结局了。阿苦最终还是求仁得仁,以他自己的性命终结了教主的痛楚与苦难,而他自己也注定背负这场梦魇,到死无法摆脱。
——可不管怎样,总算是落幕了。
直到醒来的云长流站在养心殿的长阶前,崩溃绝望?8" 无绝67" > 上一页 70 页, 匾槐楸槲首呕しǖ娜ゴΑ路悴乓馐兜阶约旱恼庵窒敕ǎ拖袷曛暗陌⒖嗉嵝拧叭⊙О茏钤愀獾慕峁还撬馈币谎煺妗?br /> 云长流知道了真相。就在逢春生得解的次日,就在关无绝取血的两天后,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要快得太多。
已被剧毒折磨至奄奄一息的病人如何受得住这等打击,云长流再次昏厥过去,这下又是三日人事不省。
这三日,温枫过的昏天黑地。近侍把最糟糕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包括万一教主清醒后寻死觅活非要跟着护法去了的话,自己是该苦劝还是该陪着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醒来第一句,云长流说,他都想起来了。
第二句,他说,要去见阿苦。
云长流知晓了关无绝即是阿苦,和云长流想起了阿苦,有什么不同?
倘若前者,哪怕是得知了护法曾经做过药人,曾经与他两厢情愿,又曾经为他舍命取血……关无绝之于云长流,仍还只是四方护法关无绝。
然而后者……
那可是阿苦啊。
是曾经长流少主当作心头一抹暖光来倾心宠爱了七年的阿苦;是那个明媚放纵的青衣少年,卧龙台上约过诺,初春桃林许过情;是说生死与共,是说一世厮守,是说昭告上天,与君相知无绝衰。
而不该是那个药门里一面之缘的古怪药人,被他舍在身后断了气息;不该是满身旧伤的阴戾残鬼,重逢时卑微地跪在他脚下;不该是劳苦功高的四方护法,骄阳殿前二十七鞭碎骨,落在那已承了太多苦楚的脆弱身子上;最不该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是那一碗血药,约定归来的人,再无归期。
最终,温枫并没能如他所愿,崩溃发疯。
因为他发现,云长流似乎先他一步……疯了。
……
神烈山下,树木已经生出了新枝叶。
云长流白袍罩在木丛的阴影之下,艰难地扶着沿途的树干,踩着碎石乱草,一步一挨地往前走着。
他病了太久,如今哪怕除了毒,体力却还远远未能恢复。昔日不过一个轻功就能赶完的路,如今却要这样磨上许久。
云长流那般的人,哪怕疯起来,外表上看也是无比平静的。
他得知了一切真相,得知了关无绝的死讯,甚至烟云宫里都来人说老教主已做主将尸身下葬了……云长流却没哭没喊,只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那间木屋,他说阿苦还会在那里等他。
温枫从旁扶着,他一路眼见着教主喘息渐重而脸色也愈差。可偏偏怎么劝也不管用,就和几日前教主回光返照怎么也要出城等护法时一模一样。
近侍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他曾想象过云长流得知了护法死讯后会如何失态地痛哭发泄,想象过自己会被扔进刑堂里受怎样的责罚,甚至想象过教主会不会变得如同老教主那样孤僻偏执。
可他从没想象过如今。云长流如今这样子,分明是连“关无绝已经不在了”的现实都不肯接受……
直到云长流熬到走不动,骨瘦如柴的手撑着树干颤抖不止。温枫终于看不下去,紧紧握着云长流一只手臂,悲怆道:
“教主您醒醒,您别这样……护法已不在了!您也找不到地方的,那片桃林已经……已经没了!”
云长流半边身子虚脱地倚在树旁,听到这句就侧脸过来。他眸中似起了一场茫然的雾,又似下了一场萧瑟的雨,重复着,“没……没了?”
“是。没了。”温枫心如刀绞,却忍耐地咬着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教主,您听温枫说……当年、当年阿苦入鬼门前放火烧了大半,后来老教主又派人将桃林残余的枯树伐了,如今那条路上的都是荒芜杂树。没有了桃花引路,没人能找到那间木屋的旧址在哪里……”
“你……”
云长流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指着身前,“你在胡说什么?”
那里分明是一片荒凉,稀稀落落地生长几株矮小的乱树,灰暗山石色泽苍凉。
可教主却摇了摇头,嗓音淡漠地道:“不是在这里么。桃林。”
“……”
温枫张了张嘴,眼前一黑。
仿佛当头被浇了刺骨的冷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云长流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折下一截树枝。
教主眼神温柔,抚摸着那生着尖刺的断枝,手指都划出了血,还轻轻地感慨,“……你看,桃花开得多好。”
“教……教主……”
这本该是十分可笑的场景,可温枫却笑不出来。近侍已经快晕过去了,他脸色青白,浑身哆嗦,崩溃道,“您别这样,求您、求求您……您别吓温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