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可最终云长流还是勉强开口吐了一句,他知道云孤雁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脾气,“……请回。”
他那吐气虚弱得像个将死之人,说完这句话,云长流便将头垂下,不再动作。
“……本座这就回去了,不烦你,可流儿还是看看罢。”云孤雁的嗓音更哑了,他低声叹息着道,“你想要的人……在这呢。”
“你不想看爹爹,连阿苦都不看他一眼么?”
耳中惊雷炸响,眼前金光乱窜。
云长流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凝冻住了。这一瞬息他神智崩溃,魂魄皆颤,根本没有去思考云孤雁是否仍在骗他与否,也没能去细想回头看见的会是尸体还是骨灰——
云长流回了头。
白发。
三千白发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中飘扬。
“父……”
云长流险险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突然俯身,捂着心口紊乱地喘,污黑的血自唇畔成一线淌下来,滴落在已经沾了不少血迹的衣襟上。
木屋门前,他的身后,站着云孤雁。
可云孤雁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了。
那披散于身后的黑发尽皆化为白霜,那曾睥睨四方的鹰眼变得混浊黯淡,那张线条硬朗凌厉却从未显过丝毫老态的脸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就如一株参天的巨树被吸走了所有养分精华,枯萎了,腐朽了,从内而外地垮掉。
并不老的老教主,他变得丑陋而衰老了。
他的双臂中,抱着一个人。
云长流通体生寒,他双眸睁大,唇瓣抖个不停。
他想叫一句父亲,叫不出来;想唤一声无绝,也唤不出来。他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哑巴了,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死透了,骨头都凉了。
他伸出去的手也在抖,却突然有重量落下来,是云孤雁将怀里抱着的那人塞了过来。
云长流茫然地收紧了力道,视线落下,他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教主恍惚地低头,就正好看见四方护法柔软的黑发,垂下的眼睫。
关无绝正昏睡着,脸颊贴着云长流的胸口,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碎。呼吸拂在他一截手指上,游丝般又浅又弱,令人心慌得紧。
……我终于,真的发疯了么。
云长流在心中喃喃自语。
他突然想笑,可从眼中流下来的却是泪。
泪水模糊了怀里人的容颜。
云长流连忙眨眼,水光碎开,朦胧一片。他低头,关无绝仍在他怀中睡着;他抬头,站在面前的仍是苍老衰败的云孤雁。
……云长流不是感觉不到。九重境界的煌冥神功尽数毁去,此刻的云孤雁,赫然已是凡人一个。
可却不仅如此。白发衰老,这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后……阳寿折损之兆。
云孤雁不仅老了,而且快死了。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月。
没人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公平得让人心冷。
“不哭了,流儿不哭了……”
唇角的血迹和眼尾的泪痕,都被褶皱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去。云孤雁难得软下态度,醉木犀笨拙地哄着无声间哭得浑身发抖的长子,“你的人还给你啦。怎么还哭呢?”
“……”
云长流死死地咬紧牙关,他侧过脸去不应声,只把关无绝拥得更紧,合拢的湿润眼角像一道凉薄的弧。
云长流无法想象,云孤雁是究竟怎样把关无绝从必死之境拉回来的。他的父亲云孤雁,终究是那个云孤雁。到了黄河亦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浩浩天意,悠悠命数,独独折不了的云孤雁。
徒留他,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可他明明都哭成这么个不堪的模样,云孤雁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
老教主看着闭眼沉眠的关无绝,他眼中流露出缅怀的温暖之色:
“这条命,当年本想着要用来救下你娘亲,却没救成;后来呢,就想着要用来留住你,没想到被这小崽子抢了功……如今救了他,倒也不亏了。”
“……”云长流把唇都咬破了,他抬手一遍遍地抚摸关无绝的脸,仿佛要将一切无法宣泄的情绪都融在其中。长发遮脸,只在齿间漏出一声声颤搐的无助呜咽。
“对不住啊,流儿。”
云孤雁长叹一声。他忽而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缓缓放在关无绝怀中。
他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云长流,这一回,眼底映出的终于没有了逝去之人的翩然身影。云孤雁一字一句道:
“这几天,本座一直在想啊……关无绝说的还真没错。这些年,二十五年啦……是爹爹对不起你啊。如今把关无绝给你带回来,也算个赔罪。流儿不要怪爹爹啦。”
说罢,云孤雁撤开了手,那件东西的真面目也显露出来。那半块晶莹精巧的白玉佩上,有祥云盘旋,有玉龙腾舞。
“喏,”云孤雁散漫地挥挥手,笑道,“送他了。”
说罢,老教主转身,蹒跚地走出了木屋。身后陡然传来的嘶哑哭声,也没能叫他回头。
白发被风吹起,在灿阳下有一刹那的光闪。
……
木屋外,那辆马车走起来了。
仍是温环在驾车,云孤雁坐在颠簸的车厢内,带了几分得意地笑。
直到马车远离了那片荒凉之地,走上了山路,他还在跟温环炫耀:
“……看看,本座把所有恶事都揽尽了,末了只消这样一来,以流儿的性子,必定不忍记恨本座了。用一条老朽之命换个好儿子,岂不是十分合算呐?啊?哈哈哈哈……”
温环摇了摇头道:“只是您这样一来,可又把流儿伤狠了心了。”
云孤雁道:“是啊。”
“您总是惹周围人伤心的。”温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挥鞭子赶马,“驾。”
云孤雁从车厢内探出头来,颇为好奇地问:“怎么,还有谁?”
温环突然哼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我。”
云孤雁黑着脸皱起眉,不悦地摸了摸下巴,“啧,长胆儿了。”
说着他就缩回车厢里去,话音却没停歇:“温环呐。”
他唤,赶车的白衫人就应:“是。”
云孤雁道:“再过上几日,你陪本座下山罢。”
“老教主往哪里去?”
“先去江南,再往塞北……哪里有好风景就去逛逛嘛。最后挑个顺眼的地方,搭座小屋子,庭下种颗树。等时候到了,就埋在树底下罢。”
“是,老教主,”温环笑了笑,他神色仍是温文尔雅的,没有半点惊讶或是哀伤,“可要温环给您殉么?”
“随你的便。”
云孤雁随口说了一句。车厢内,老教主惬意地伸展双腿,往后靠着闭目养神,又兀自感慨起来,“唉,我如今呐,可是什么都没喽……”
阳光与树荫接连落在车厢的顶上。明暗交替摇晃之间,老教主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究竟有多久呢?三四十载的年华轻飘飘地在眼前倒流,那时候,烛阴教孤雁少主初出江湖,心气比天高,身后跟着白衫黑衣两个少年,风华正茂。
那时候,他还未曾爱上什么人,也未曾变得阴鸷暴戾、偏执狂乱。
可如今,如今他两鬓霜白,神功尽废,阳寿无几,早就不是昔年威震天下的烛阴教主;阿彩死了,冷珮死了,林晚霞疯癫失忆,昔年一场爱恨情仇终究葬入尘土;与流儿的二十五年父子情谊,被他一意孤行的欺瞒算计毁得七零八落;丹景婵娟,这对儿女大约也未曾拿他当过父亲;至于那个叫他喜欢的端木家的小崽子……自始至终,自己也不过是害了他的仇人。
云孤雁无不惆怅地长叹一声,“……也就你还陪着我啊。”
“是的,”温环点点头,很自然地笑道,“阿环一直都陪着您的,主人。”
那一辆马车,沿着长长的山路远去,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最后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今天是最后也坚持大魔头人设不崩的老教主w
护法暂时还醒不过来,所以下章写个相性百问的甜番给大家恭贺新春w
第168章 番外.cp相性百问之前二十五问
正值新春佳节,养心殿外堂灯火通明。
人声喧嚷,下头赫然坐了不少人,每人眼中都流露出几分隐隐的期待与激动。只见烛阴教的丹景少爷和婵娟小姐坐在前面,烛阴教左使萧东河与右使花挽在后。旁边是养心殿的侍女姊妹花金琳与银琅。最黑咕隆咚的角落里,赫然是老教主云孤雁和温环。
而正中央的两个位子则是空着。白衣近侍温枫站在前方,手中一个小册子,微笑致礼:“教主,关护法,可以进了。”
只见白衣红袍一前一后走入中央。云长流冷着脸在前,默默在座位上坐下,皱着眉和护法咬耳朵:“……这是什么东西。”
紧随其后的关无绝则是兴致很高,连连哄着教主:“是前几日分舵那头献上来的小玩意儿,这段时间在江湖上流传得可厉害,您也赏脸陪无绝玩玩。”
云长流视线往下头一扫,冷冷淡淡:“本座陪你玩自是无碍,这群人怎么回事?”
关无绝理直气壮道:“是属下找的,人多热闹么。放心,就是几个问题,不会叫您说太多话的,答完咱就走!”
“……”云长流无奈而包容地摇头扶额,这就算是认命妥协了的意思,“……快些弄完。”
温枫笑了笑:“那么话不多说,温枫就开始了。”
温枫:“一、请问您的名字?”
温枫这第一个问题刚问出来,全场突然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关无绝脸色变幻不定:“………………”
温枫很不给面子地噗嗤喷笑:“关护法,怎么第一问就卡壳儿啦?”
四方护法沉吟良久,皱起眉犹犹豫豫:“……端、端木临?阿苦?关无绝?”
温枫眯着眼乐呵呵:“是啊是啊,护法名字可多啦,多到自己都不知道该叫哪个呢。”
关无绝冷笑着抛给近侍一个“等访谈结束你小子就完蛋了”的眼神。
云教主那边则是一本正经地认真答题:“姓云,名长流。”
温枫:“二、年龄是?”
关无绝:“教主不是刚过完二十五岁的生辰么?我……”说着轻笑一下,神秘地眨眨眼,“我比教主大几个月。”
云长流:“嗯。”
台下,银琅红着脸和姐姐窃窃私语:“哇……平常都说护法大人与教主同岁,原来细究起来是护法比教主大哎……”
金琳也悄悄的:“可是关护法不是素来都是同教主一起庆生辰的么?”
温环略显尴尬地轻咳了咳:“……是老教主当年把临儿弄进来之后,为了隐瞒身份才不许他过原来的生辰。所以阿苦小时候,从来都是被少主带着过少主的生辰,入鬼门断前尘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温枫:“三、性别是?”
关无绝眯起眼,露出个“你是傻呢还是瞎呢”的讥讽笑容。
温枫汗颜:“……这一题,过。”
温枫:“四、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关无绝:“我么,我这人大约比较能折腾,固执认死理,能狠的下心,脾气又很差。也亏教主能忍我这性子许久……”
云长流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那却正好,本座忍性还算不错。”
温枫:“五、对方的性格?”
关无绝也终于认真起来,字斟句酌地说:“教主啊……对外人清冷疏离,对亲近的人就软的不行,细心体贴,温柔得叫人承不起。一点儿教主的架子也没有,喜静,怕生,把日子过的很淡,不善言辞,哪怕有什么真情都闷在心里不肯说,把苦劳都自个儿默默吞了,别人还不知道感激他的。”
护法说道这里话音一转,冷冷道:“要么……怎么什么烂摊子都敢往他身上扔,什么小白眼儿狼都敢咬他呢?”
台下,云孤雁被这意有所指的嘲讽气的牙痒痒,温环只能苦笑着劝。云丹景和云婵娟兄妹这时都自知理亏,愧疚得不敢抬头。
还是长流教主看着气氛不对,连忙答题:“无绝他记恩不记仇,知甜不知苦,偏生对自己太狠,太能忍。本座倒宁可他再娇气些,早些知道哭疼了才好。”
温枫:“六、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云长流神色柔软下来:“我八岁,神烈山里,桃林木屋前。”
温枫眼睛一亮:“哎呀,难得教主能抢答一回呢。”
关无绝突然窃笑了两声,玩味地凑到云长流脸前,勾起唇:“呵……呵呵教主,真不好意思啊,其实无绝初次见您还真不是在那间木屋前头呢。”
云长流愣了愣,眨眼:“……不是?”
关无绝:“不是啊。无绝第一次见您是在养心殿里头,我被环叔带过来见老教主,正好赶上您逢春生毒发……我就在殿外偷偷往里瞄了一眼。”
云长流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教主沉默了许久,才紧皱着眉不悦地低声问道:“我那时……很难堪么。”
关无绝忍俊不禁,忙伸手抱教主:“没有没有,离得太远了,无绝那时根本没看见您的脸。而且说实话,您当时那么小的年纪就能忍过逢春生的毒痛,无绝钦佩还来不及呢。”
温枫:“哎呀护法别串题,第一印象留着下一题答……”
说着近侍手上就要翻页,关无绝心神一动,突然打断他:“等等等等!你等等——”
“老教主!”
关无绝高声笑着转身冲台下喊:“那次,无绝可是见过您哭鼻子哟。”
咔嚓!!
台下的云孤雁终于黑着脸掰断了座位的扶手。
温枫:“七、对对方的第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