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并不理会温枫,他继续扶着树,脚步虚浮地走。温枫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发着抖哽咽道,“教主……教主我们回去吧……都是温枫的错,求您别这样了,护法会心疼的啊教主……”
却没想到,云长流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低声道:“这不是到了么?”
“您说什……”
温枫不敢相信,可当他下意识抬头,却惊诧得瞠目结舌。
……真的到了。
他那个连下山都能从南边迷路到北边的教主,居然真的……真的……在苍莽无边的神烈山中,在毫无任何路标的情况下,准确地走到了十年前的旧地。
穿过冷硬的山石,掠过盘亘的藤蔓,就在廖廖树影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的确是那一间木屋。
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间木屋了。
那屋子已被昔年一把火烧得焦黑丑陋,又经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木板都腐烂了,被虫蚁啃噬得坑坑洼洼。屋顶陷下去了一半,生了草的房梁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彻底坍塌。
没有屋檐上的桃花芬芳,也没有屋檐下的少年。
远远看去,这哪里是能住人的屋子。
分明是深山之中的一处烂木废墟而已。
“天啊……”
温枫心头如遭锤击,他腿一软,茫茫然跪坐在地上。
云长流却走上前去,便有几只被惊扰的小虫簌簌从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逃走。
他表情并无波澜,神色却无比柔和,仿佛眼前立着的还是那间精致秀丽的屋子,而不是一堆焦烂的木头。
大片湿滑的青苔攀上了木屋的阶前,而疯长的杂草已经要把门槛都淹没。云长流站在屋前,脚下踩着长草,侧耳贴上那已经很难称之为门的东西,似想听一听里头那故人的声响。
这个时辰,倘若昔年岁月未逝,阿苦该是在做早饭的,炉子上还会煎着药。
可惜,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云长流眼神略黯。消瘦的手指屈起,犹豫了一下,开始轻叩枯朽的木门。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阿苦,开开门?”
再叩。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云长流没有丝毫的不耐。教主忽而垂眸含笑,“山与氵夕”眉宇间的清冷霜雪倏尔融成柔柔春露,“你看……我没忘了这条路。”
他摩挲着木门,轻轻地叹息:“我一步……都没有走错……”
温枫头皮发麻,目光绝望,“教,教主……”
他泪如雨下,哽声呢喃,“教主……护法已经……”
云长流疑惑:“无绝?怎么不给我开门。”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我进来了。”
温枫猛地闭上了眼。
这木屋,从外头看已经烂成这样,里面自然更加不堪,也更不会有教主想见的人……他不敢看云长流望见屋内时的表情。
木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开了。
屋内一片黑暗,与云长流苍白的脸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十年的春秋过去,纷纷往事都积成了前尘。
放眼望去,满目萧然。木屋之内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外头的风灌进来,就扬起一片尘土。
里头的家具都烂透了,零零落落挂着三四张蛛网。烧焦的墙壁上木条剥落,而地板早就腐朽蛀虫,大片硬土裸露出来,昏暗中还有蚂蚁乱爬。
云长流扶着门站在那里,一身雪白衣袍,与这破烂木屋格格不入。
他似乎微微有些怔忡。
过了许久,才张开失了血色的薄唇:
“无绝,怎么不理我……”
温枫悚然。
云长流径直走入木屋之中,掀袍坐下。
外头的几束光亮自他背后投入木屋内,教主神色平静,双眸凝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对着并不存在的什么人开口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屋外的温枫面如死灰,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疯了,疯了,教主他真的疯了……
“……说来,本座以后该唤你什么?无绝,阿苦,还是临儿?你喜欢哪个?”
云长流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叫无绝好听些,也习惯。”
木屋之内,一片寂静。
死亡,正是寂静的。
“莫非是还在生本座的气?”
云长流心疼地伸手,在眼前飘着飞尘的虚空中轻拂,像是要去触碰什么人。
他隐忍地蹙起眉来,嗓音压抑着颤抖,“……忘了你是我错,我这些年对你不好,让你受伤受苦,都是我错。”
“可……是你先毁诺,是你先、先……骗我。”
声音抖的越来越厉害,气息也越来越不稳。
“你怨我,大可讨回来,我绝不反抗……可你不要不理我……”
云长流双眸渐渐失焦,“无绝,我们重新来过。”
屋内,仍是无人应答。
他又低低问:“……你怎么不说话?”
仍是无人应答。
“你说句话,明日我再为你种些桃林好么?”
无人应答。
“……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
云长流神色更黯淡,他垂下了头,敛眸思索片刻,又抬眼道:“你总嫌我少言,可今日我已说了好久了,你总不能一直叫我说。”
“——教主!!”
突然间,云长流双眸睁大,他被温枫从后紧紧抱住。近侍再也看不下去,再也忍不下去,他仓皇跪在云长流身后,刚张口欲劝,却是声泪俱下。
温枫摇晃着云长流的肩,沙哑地哭道:“教主……教主!!您不要这样啊……关无绝他赔上这辈子只求您能好好的活下去,求您醒醒,求您了……您难过就哭出来啊,不要这样憋着……”
云长流无动于衷。他不仅无动于衷,还嫌弃地推了一把温枫,冷冷淡淡道:“你走。”
“阿苦的屋子不喜欢别人进,”云长流仿佛真是彻底疯了痴了,一会儿叫阿苦,一会儿又叫无绝,“你走了,无绝才肯好生见我。快走。”
温枫痛彻心扉,无助地呻吟一声:“不……”
云长流闭眼转过头去:
“阴鬼何在?带温近侍走。”
……
云长流疯了。
也曾以稚龄之身在毒痛面前坚忍不屈,将息风城的重担揽于肩上;
也曾五年山中孤寒,独破无泽境十大机关阵;
也曾力挽狂澜,大败三门五派合围震惊世人;
也曾慧眼独到,将穷兵黩武的烛阴教整顿一新。
这样一位几乎可称是江湖传奇的烛阴教主,这样一个被传为生性淡泊寡情的人,却忽然就疯了。
事实证明,云长流和他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云孤雁为爱疯魔,那是折腾别人,恨不能拉着一整个江湖沦陷。
云长流……他不折腾,他就安静守着阿苦那间破烂木屋,自个儿默默的疯。
可他不能容忍别人来扰他。
第一天,他命阴鬼把温枫赶了回去,果断地把近侍关进了禁室。
第二天,烟云宫来消息,云孤雁要见他。
云长流点头表示他知晓了,然后理都不理。
第三天,萧东河与花挽双双跪在木屋前恳求,说正道大兵围剿十三分舵,求教主来撑大局。
“烛阴教?”
云长流摇了摇头,冷淡问道:“我已禅位,烛阴教存亡与我何干?”
第四天,云丹景来了。
云丹景脸色痛悔,长跪不起。
第一次,他面对云长流开口唤了声“哥”。
木屋之中,教主往后瞥了一眼,视线自暗处掠至阳光下,看见了本以为惨死在护法手中的弟弟。
他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独独不知当年那暴怒之下的碎骨鞭,究竟是落到了何处。
是一场笑话,亦或是一曲悲唱。
木屋之外,小少爷梗着嗓子,泪流满面地磕头。他说他知错了,他说他挨怎样的罚都甘愿,他还说护法临终前交待他要护着哥哥……
刹那之间,云长流低头闭眼,脑中一阵阵地晕眩。只觉得此生二十五载走来,从未有如此刻般疲倦过。
他这一辈子,真正从小就放在心上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的。
他自以为掏空了一身的心血去护这些人,可到头来,哪一个没骗过他、叛过他、伤过他。
此时此刻,云长流只觉得什么都没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知道云丹景一直以来有所求,其实他真的并不喜欢做什么教主,当初只不过是想着将烛阴教整顿得更好一些再交予弟弟手中……
云长流脱下烛龙袍,神情漠然,仿佛施舍一个乞丐般将其扔在云丹景的脸上。
云丹景浑身一抖,他惶然捧着那象征着教主至尊的衣袍,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连连摇头,语无伦次,“不、不不……哥,教主,我不要这个……景儿知错了,我不要……”
云长流眼底朦胧,低低叹道:“无绝说他不喜欢你。”
“滚。”
……
终于,再也没人敢来刺激云长流。
人们往往会锲而不舍地来劝一个悲痛欲绝、伤心欲死的人;可人们并不会固执地来劝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因为这并无意义。
于是这和煦春季,难得清静。
屋顶内漏下了些许日光,云长流的面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皮肤几近透明,连细细的血管青筋都清晰可见。
面前是冰冷的黑暗,而背后是温暖的光明。就在这光影与冷暖的间隙,他端坐着,仿佛凝固成一座玉雕。
直到这里再也没人打扰的某一刻,犹自低声对着虚空中自言自语,唤着无绝求他回话的的云长流,忽然就住口了。
周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忽然间,云长流眼底那片迷蒙散尽。
他本是好生坐着,却一下子垮了下来。自苏醒之后一直冷淡的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悲痛。
有泪珠划过脸颊。
掉落在地。
“……”
云长流崩溃地摇着头,咬着自己惨白枯瘦的手腕,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他无声地恸哭着,断续地喘息着,全然不能停歇。他肝肠寸断,伏地不起,几近晕厥。他把自己咬的齿间鲜血淋漓,他嘴唇不停颤抖,却偏偏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来。
仿佛有千斤重的悲伤在一瞬间击倒了他,比逢春生更痛一万倍的痛楚将他的心肺生生撕裂。云长流径直倒在地上,白衣散乱,浑身剧烈地发抖。他似乎清醒过来了,又似乎从一开始就没疯过。
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之中,在没人看见的春风吹拂之中,在这枯烂破败的木屋里。
云长流孑然一人,痛哭失声。
他痛得恨不能死去。
这红尘人间,清清明明,好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教主,在线装疯。
长流:都别烦,本座就想自闭起来守个寡。
第166章 雄雉(2)
“……”
丝缕的意识自混沌之中逐渐回笼。云长流慢慢醒转过来的时候,仍旧身在那间木屋里。
他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眼前视野模糊,隐约看见有青衣药人将他扶起,将药碗递至他唇边。云长流昏沉中顺从地张口咽下碗中苦汁,失神地呢喃,“……阿……苦……”
眸子老半天才聚了焦,视线渐渐清晰。他这才看清了,眼前服侍他饮药之人不是阿苦,不是关无绝。
竟是叶汝。
已麻木的心口连希翼破碎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一阵阵的发寒。云长流沉默着推开药碗,自己坐起来。
这才发现身下是软的,垫着褥子;身上也是软的,盖着棉被。四下一看,破烂的木屋内似乎有人来收拾过一遭,总算不是那么难堪了。
……他毕竟是烛阴教主,哪怕口上说着什么已经禅位,可总有人不会叫他死了的。
叶汝跪坐在教主身前,瑟瑟地把头埋得很低,他双手捏着药碗,磕磕绊绊道:“您……您病了,昨晚烧得很厉害。阴鬼唤了药门的医师来,可您不让人碰,我、我、我……”
云长流了然,自己大约是高烧中将身着青衣的叶汝认成了阿苦,这药人便顺势留下来照料他了。
看来,这个替身找的倒是甚好,云长流不知是不是该夸他护法一句眼光独到。他无力地低垂眼睑,气若游丝地对叶汝道:“……出去。”
叶汝惶惶地乞求,“教主,求您、您至少把药用完了……”
云长流平静地转过脸去,他掩口咳了两声,才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叹道:“无绝,今天还是不理我?”
“……”
叶汝张口结舌,骇得小脸发白。
他的确听说教主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可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叶汝嗫嚅着:“教、教主……”
云长流却埋怨地看向叶汝,“你不该管本座的闲事。无绝在这里呢,还能真叫本座病死了么?”
“护法舍不得的,他只是一时同我怄气,”云长流温柔地含笑摇头,小声道,“待他消气了就好了。”
叶汝彻底愣在那:“……”
云长流又不悦地催促叶汝:“还不走?快走。”
“教主,不……求您……”叶汝急的手足无措,完全结巴了,“您、我……那个……”
他把脸憋得通红,眼见着云长流脸上已经明显浮现出不耐之色,忽然破罐子破摔地把眼一闭,猛地憋出一句:
“您……您吃糖吗!!”
“……”
这句话出的太突兀,云长流没反应过来。
什么?
吃……糖?
叶汝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咬着唇,默默从背后摸出一个纸袋子,放在云长流身前,“本来是,是护法要嘱咐温近侍带给您的,可您罚了温近侍禁闭。今日……是叶汝斗胆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