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法临取血之前曾说,万一您哪天知道了真相,或者找回了旧忆……就把这个……”
叶汝突然呜咽了一下,“把这个……给您。”
关无绝,临取血之前……!?
云长流蓦地颤抖,耳中嗡鸣,血液乱涌,已经僵死了的心尖陡然悸动起来。
那最后的诀别来的太果决,正如关无绝惯常的作风,狠厉到不留丝毫余地——没有遗言,雨溪没有道别,甚至连尸身都不给肯他看一眼。云长流所得到的,只有那日的夕阳之下的一个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遵守的诺言,“无绝一定会回来的……”
没想到,他的护法……居然还给他留了东西。
云长流怔怔地摩挲着袋子,许久才攒出一丝勇气,将它的袋口掀开一点点。
借着房顶落下的几点阳光看去,里头是一袋芝麻糖。
晶亮可爱的方条饴糖上,芝麻粒乌黑油亮。有香甜的丝丝味道从袋里飘出来,环绕于鼻尖,直把人的心都要化成甜蜜糖水了。
霎时间,云长流眼前昏花一片。
历历在目。
那些时光,全都历历在目……
数月之前,不过是数月之前,还有人与他并肩驱马,眉眼时而欣悦含笑,又时而卷了哀伤,在长长的路上抛着糖给他吃。
原来……
——“如若无绝为了您好,做下一件让您很伤心的事,能否……”
——“……能否求求您,不要那么伤心?”
长睫快速地一眨,便有一滴泪水落在纸袋上,将深褐的纸皮颜色晕得更深。
那纸袋的袋口,在云长流痛苦地收紧的手指间褶皱成一小团,掩住了里面的饴糖。
原来……无绝那个时候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原来……
他的无绝啊……
“教主……”叶汝抹了一把泛红的眼角,重新在云长流身前跪好,将头磕在地上,哽咽着道,“叶汝冒充阿苦身份,欺瞒了教主,更、更意图……借此媚上贪宠,罪该万死。”
“叶汝如此大罪,不敢奢求教主体悯宽恕,只求您看在关护法尊面上……听奴一句……”
叶汝又开始怕了,他将手指攥得死紧,掌心汗涔涔的,可他却不敢抬头将自己恳切焦心的眼神给教主看到……那是染指,是亵渎,是大逆不道。
他曾经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是个怎样懦弱平凡、卑微低贱的药人,与阿苦本是云泥之别。
就是这样的自己,却敢假冒教主心爱之人,骗得教主怜惜宽怀。如今云长流怎样厌恶他憎恨他,要将他碎尸万段……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可这样个家伙,如今却试图来劝教主从失去阿苦的阴影中走出来,岂不是把那点自知之明也扔了个干净?
而且更显他假冒阿苦之卑鄙,更显他痴恋教主之污浊,想必也更会……惹教主憎恶。
“逢春生刚除,您体内还有残存的余毒。您这样糟蹋身子,会出事的……”
可叶汝还是说出口了,哪怕他单是想象着云长流憎恶自己的目光,就已经快吓得哭出来,可他还是说了。
“阿苦他……关护法他自幼一心想为您解毒,想护您余生安好;他为您百般谋划,夺圣药、取心血,甚至找了奴做阿苦来欺骗您,都是因为深爱着您……”
“他想着逢春生终能根除,直到最后取血之前也是十分开心的……可您这个样子——”
叶汝的话音突然停顿。
只见云长流捧起药碗,一口口喝尽了。
然后他动作自然地捻起一块糖,含入口中。
垂拢的眼眸明净澄澈,却是落寞如雪。
“……为何又改称奴了。”
云长流缓缓抬眸,他淡然扫了惊愕的叶汝一眼,语调中无有任何情绪起伏,“本座除过你的奴籍,你大可恢复原本名姓,好生过活。无绝已死,那些是非欺瞒,本座已无心追究……你不必挂在心上。”
叶汝瞪圆了双眼:“教、教主……!?”
云长流道:“怎么。”
叶汝方寸大乱:“不、不……他们,他们都说您……”
云长流冷冷接上:“说本座疯了。”
叶汝:“……”
“我倒是……想疯……”
云长流自嘲地一笑,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木屋,痴痴伸出手,描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
这些天,他以为自己也该习惯了,可……不管看几遍,每当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木屋之内,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却总是不减反增。
“若疯了,许是就真能看见了……”
而不是这般,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看着荒凉的山路,痛不欲生,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有桃林灼灼。
看着腐烂的木屋,五内崩摧,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是昔年模样。
看着空旷的黑暗,万念俱灰,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有逝去之人。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还要假装好梦如旧。
云长流轻轻叹息:“本座这个样子,对不住无绝,是不是?”
叶汝完全迷糊了,他真的搞不清楚云长流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教主的这种情绪实在……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诡异。
明明那几日,护法只是叛出息风城不知所踪,教主都能痛成那样,日复一日地在病中苦等,一遍遍追问着护法的归期。
如今关无绝连带着阿苦说没就没了,云长流却连悲伤都似是淡淡的。自始至终,叶汝也不过刚刚才见他落了一滴泪而已。
叶汝正心内忐忑,却见教主站了起来,侧过半张苍白的脸来。
云长流直勾勾地盯着叶汝,神色仍旧清冷淡漠,眼底却是乌黑似浓墨一团,渗人得很。
只见他颀长食指点了点自己,嗓音古井无波,“好,我不死。”
“……”
叶汝顿时头皮全麻了。
云长流语气直板地道:“我活下去。”
他活像是中了邪似的,慢吞吞地转身,一面迈开脚步,一面自言自语道:“我不再伤心。”
“教,教主,”叶汝开始吓得双腿打颤了,“您怎么了……”
云长流扶着墙,往木屋外走去,口中还在喃喃:“我要珍重身体。”
“不不不,教主您不要这样,”叶汝终于落到了和当初温近侍一样的无措境地,他哭道,“奴知错了,奴知错了!叶汝方才都是胡说八道的!!您别吓奴……”
阳光照亮了白衣,云长流怔怔地抬眸,他看着木屋外的世界。
他嗓音虚飘得像风中一片叶,恍惚道:“我从此余生,平安喜乐……”
“我……听无绝的话……”
云长流茫然地站在了木屋的门口。
他知道他要走出去,为了不辜负关无绝的牺牲。既然无绝所求不过是自己的余生安乐,那他就给,他什么都给得起……
再说,这应该不难的,他从小到大都是被逼着活,为了别人的执念而活,他应该能做到的。
“我……我……”
云长流的手指痉挛着,他喃喃,双眼渐渐失焦。
木屋外是灿烂春阳,芬芳春风。
是连绵的神烈山,是无垠无际的天地浩荡。
是没有了阿苦,也没有了关无绝的阳间。
光明尽殁。
没有了光的阳间,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该如何在无光之渊,余生安乐?
排山倒海的恐惧瞬间没顶,云长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跪倒下去,膝盖狠狠磕在门槛上。叶汝惊慌尖叫,含泪扑过来,“教主……教主!!”
“咳……咳咳……咳……”
从喉中呛出的血落在那已腐朽了的门槛之上。
云长流胸口刺痛,他竟开始咳血不止。久病的肺腑早被逢春生折磨得十分脆弱,这些天非但未能得到休养,反而一损再损,至此终于是撑不住了。
刚苏醒不久的意识,再次被风卷残云般吞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云长流眼睑沉重地合落下来,他努力地想要睁眼却是徒劳。透过最后一丝缝隙,云长流望见自己试图伸出去的手指,看到指尖离那木屋外的温暖光明只一步之遥,却再也无法触及。
彻底昏迷之前,他终是吐出了真言。
用破碎的虚弱嗓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只有叶汝听见了。
教主说的分明是,我想死。
再如何表面理智,再如何强作冷静,再如何骗人骗己,都没有用。
云长流还是,迈不出去这道门。
作者有话要说:
云长流:我是装疯,我没疯,我活的很开心……
叶汝:确认完毕,教主他的确疯了。
第167章 雄雉(3)
云长流还是无法从木屋中走出来。
长流教主此前把一切身后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不似当年云孤雁说跑就跑扔下一摊子不管事,一点也没给别人添麻烦。
到了如今,他不寻死觅活,不哭天抢地,而且也不装疯卖傻对着空屋子絮絮自语了。给他送饭他会吃,给他送药他也喝,只是不再开口说话。
只有有人试图强行带他离开这间屋子时,他才会疯了似的挣扎,呛咳吐血,泪流不止。
当连悲伤的力气与自欺欺人的勇气都耗尽之后,云长流身上的最后一点神采,最后一丝生气,也死寂下来了。
他已不知昼夜,不知冷暖,连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都无法感知。他就想在这间承载了与阿苦的昔日回?9" 无绝68" > 上一页 71 页, 涞哪疚堇铮簿驳囊桓鋈舜糇拧?br /> 云长流这个样子,实在没人敢来惹他。
直到又过了数日。一辆马车沿着山路下来,停在木屋外的树荫下。
赶车的是温环,他先是掀开车帘,躬身向里面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独自走向了那间木屋。
他先是敲了敲门,低唤了两声“教主”,果然没人应。
温环等了小会儿,伸手推门进去,门板就是刺耳地一响。
那里头乍一被照亮,温环的脸色就变了变。
云长流蜷缩着躺在木屋的地板上,如瀑黑发散乱地盖了雪白消瘦的脸。曾经那么喜净的人,身上白衣被尘土沾得脏黑一片,还夹杂着点点血渍,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闭着眼,薄唇紧抿,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亦或是又昏过去了。
温环心疼地蹲下去,轻柔地推了推云长流的肩,“……教主。”
云长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温环双手缓缓抱着他起来,如十好几年前哄小少主那样将云长流揽在怀里,俯在教主耳畔道:“教主,老教主来看您了。”
云长流仍是不动,他软绵地靠在温环怀里,仿佛隔绝了人世间的声音。
其实他并未昏睡,只是身心都疲倦不堪。
面对自幼如半个父亲般抚养他的温环,他到底无法如对云丹景那般对他骂出一句“滚”,再说以温环那不温不火的脾气,骂人也不能把他赶走;而一想到云孤雁,一想到那个强硬地拉着他逼着他活下了这二十五年,却又残忍地把他命中光火掐灭了的男人……
不,连想都不能想。
仅是去想一想,都怕自己要难过得坚持不住。他答应了无绝少伤心的,他要好好活下去的,他不能真的疯掉。
“流儿……”
云长流听见温环哀伤而愧疚地唤他小名,他心灰意冷地仍不理,只想着只要自己不作答,不会太久就能让温环回去了。
可惜,总有人的固执与众不同。
吱嘎、吱嘎……
沉重的脚步踩在门槛上,有人走进来。
温环的嗓音出现了波动,“主人,您……”
云长流内心冰凉地叹了一口气,他早知道父亲绝不会容许自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云孤雁这一趟定然会来,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总是这样,云孤雁给他的桎梏总是那么紧那么沉,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痛,让他无法抗拒,无法摆脱。
于是云长流终于恹恹地睁开眼,没有去看走进来的人,而是推开温环,背转身去。
他的目光在木屋内飞散的细小尘埃间渐渐溃散开来,头脑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刺,混乱地搅得昏沉。
这几日他总是这样难受,虽有坚持喝药,可烧还是断断续续地退不下来,不过已经快习惯了。
云长流偶尔便会想他的护法,想那个人是否也是把伤痛化为了习惯,才能总是若无其事地笑得那样好看。
“你先出去罢。”
云孤雁的嗓音比往日沙哑了许多。
衣料摩擦声响起,是温环站起身来。
“是。”
温环应了主人一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顺势把木屋的门半掩上了。
屋内的光亮又暗了暗,云孤雁又往里走,已经站在他的儿子背后。
云长流眸色更暗,无意识地咬了咬后牙。他感觉到云孤雁的阴影投在他脸上。
“……流儿?”
云孤雁终于开口唤他。
似乎有些紧张,似乎有些小心。
云长流仍静默着,不转身也不作声,周身的冷僻疏离一刻也未化去,他只等着看看云孤雁能把他怎么样。
他这辈子,为了云孤雁,为了云孤雁的执念,为了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已经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如今他累极了,也分辨不出什么正邪是非,也不想去深究值不值悔不悔,只是想要守着这么一间破木屋和一点清静,仅此而已。
云孤雁的声音里完全失去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冷厉与霸道,他犹豫道:“流儿,你回头……看看。”
“……”
云长流又闭上了眼。
云孤雁坚持道:“流儿,你看看。”
云长流并不想回头看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他被骗的太惨了,十五岁,二十五岁,两把刀狠狠地砍在他心头。那是结不了痂的伤,现在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流的心都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