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只是这次,前些天在路途上发现江湖人多到不正常之时,关无绝也是这种语气来问他……
这种循循善诱的样子,总让云教主觉得自己是个牙牙学语的一两岁孩童,而他家护法就是那温柔耐心的乳母——
“教主恕罪,”关护法颇为无辜地微笑着,“无绝只是觉得,您得学着多说说话……”
云长流:“……”敢情还真是教他说话呢?
这也就是二十多年的好涵养,才能叫教主忍下了骂一句“滚”的冲动。
云长流一时气闷,并指按在碗沿儿上,运内力一送,碗就无声地“滑”至关无绝眼前,“本座餍足,护法自己吃干净罢。”
宴席仍在继续,经方才那一场闹,如今已经没人敢靠近这边。也亏的如此,烛阴教主和他护法这么有来有往地玩闹说笑,才完全不受外界打扰。
……当然,以这两位的性子,一般的“外界”也打扰不到他俩。
“食不言,”关无绝摇摇头,拿的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碗,发出清脆的一响。他正经道,“教主,我们应该一个说话,另一个吃饭。”
面对如此……义正言辞的劝告,云长流沉默不语。
半晌,他伸把碗拉回自己面前,开始斯条慢理地咀嚼。
关无绝顿时十分想笑,心说教主您怎么这么乖,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呢。不过他又不敢真的在教主面前笑出声,只是低头忍着,肩膀小幅度地一下下直抖。
直到云长流冷冷以目示意,他才清了清嗓子,总算是不闹了好好说话。
“您是不是觉得,顾锦希不由分说便动剑阵,冲动的全然不似江湖上传言的那般长袖善舞?”
关无绝又抬眼确认了一下周围无人,才轻声继续,“方才林五岳险些出,您察觉到没有?”
云长流模棱两可地嗯了声,在剑阵那时候他全身心都在关无绝身上,其实真没发现林五岳怎么样……不过他倒是发现了自家护法途转瞬即逝的变化,这么一来,也算间接发现了来自林老堂主的威胁了。
“那时林五岳想对您出,顾锦希靠的最近却无动于衷,最后还是于昆拦了一拦。他对我们敌意重的不太正常……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云长流咬着筷子尖儿,略作思索才道:“临小公子?”
……按理来说,顾锦希同烛阴教无仇无怨。能被他这样针对的理由,除了两人的出现扫了他面子之外,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牵扯了。
——就是那被烛阴教掠走而失踪多年的,近期又有消息说出现在烛阴教分舵的端木临小公子。
全然不给他们分辩的时间就动,哪怕让万慈山庄在众人面前落了差名声也不顾……如此偏激的做法,很有可能是顾锦希在端木临这件事上存了私心。
关无绝有些无奈:“好教主,您就不能学着把话说的清楚、明白、完整一些儿么?”
云长流就当作没听见,淡淡道:“端木家看来也乱的很。”
这些世家大族里头的水可深着呢。那些权力倾轧、勾心斗角,都不是寻常人能想象出来的的。
獠牙总是掩藏于黑暗之,就如暗礁总是掩藏于平静海面之下。一旦落入其盘结纠缠的利益之网,只会被越收越紧的丝勒?0" 无绝9" > 上一页 12 页, 街舷ⅰ?br /> ……
端木南庭亲自来到两人面前的时候,宴席已经将将要散去。
……这时候烛阴教的那两位尊贵的大人物已经完全玩欢了。
“无绝,够了。”云长流好看的指往酒壶上一搭,将它牢牢按在桌案上,“莫要再喝了,饮酒误事。”
“就几口酒,无绝还能醉了么?”旁边关无绝将酒杯握在里,笑着伸另一只去抢酒壶。
云长流立刻给他止住,很是严厉地道:“是不醉,可你喝多了会闹。”
“怎么会?”关护法表面一副吃惊的样子,上却陡然变幻,从教主侧面去捞那酒壶。
云长流神情波澜不惊,迅速化掌为刀,腕斜切着一滑就阻了关无绝的动作,淡声道:“会,你现在就比平日里放肆。”
护法似乎忽而来了兴致,不依不饶地再次换招,云长流便再拦。两个人就这么各出一只,各使个两成力在桌案上交了几招,带的掌风凌厉,内力激荡。
端木南庭在远远地守着等了老半天,本想着等适合的时候上前来问云长流几句话。结果眼看着他们两位越玩越带劲儿,根本找不到会上前打断……
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实在没法再顾忌礼数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凑:“云教主……”
云长流与关无绝同时转头,指还是相扣的姿势。端木南庭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云教主,关护法……鄙人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长流看了关无绝一眼,他们拒绝了上座的请求,其实就是以退为进,等着端木南庭主动来找呢。
教主随即起身,点头道:“请。”
端木南庭松了口气,急忙引两人从不起眼的地方离开了宴席。
觥筹交错的声音渐远,人径直向浮生欢桃园的深处走去。
人在桃园的一条小径上走了一会儿,脚下一路踩着横斜的树枝影子,周围越来越寂静。
走着走着,云长流与关无绝就忍不住再次对视一眼。
这可不是借“一步”说话了,都要百来步了,端木南庭是要把他们引去哪里?
又片刻,只见那树影之间显出一栋秀气的楼阁来,玲珑飞檐霎是可爱,似是女子所住。
端木南庭上前抬扣门,执铜环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里头一个小婢子,她依次向庄主与两位客人福了福礼:“见过家主、两位客人,姑娘已经候了家主与贵客多时了……”
话音未落,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云关二人同时向里望去,只见一扇青花屏风后头,忽地转出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无有那大家闺秀的高雅气质,却有种风尘里打磨出来的妩媚之色。生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里泪光点点,一片凄凉之色。
那女子乍一现身,便曳着长裙扑通一声跪地不起。
她美貌的面容憔悴而悲戚,以袖掩面,一开口便是令人动容的泣声抽噎:“两位大人,求求两位大人,把临儿还予贱妾吧……”
这女子的声音太过悲凄,又是突然扑出来,叫云长流与关无绝都吓了一跳。端木南庭额上青筋挣起,那张苦瓜脸更加压抑了,怒喝道:“客人面前哭哭啼啼,怎可如此失礼!还不速速退下?”
他斥了一句,又转向云长流赔罪道,“云教主勿怪,这是鄙人之妾刘氏,临儿的生母……”
云长流明悟,道一声无碍。
几人往内室走去,各自依次落座。刘珠儿依旧凄凄地抹着泪,不敢出声,只是侍立一旁。婢子煮了茶奉上,刘氏便垂首上前亲自为客人添茶。
端木南庭却冲她摆道:“你先退下罢,去将临儿的画像取来。”
刘珠儿应诺退下,那婢女也很有眼色的跟着她姑娘退下去了。室内只剩下端木南庭、云长流与关无绝人。
茶香弥散。
端木家主沉沉地长叹了一口气。
“家丑外扬,见笑……”
“还要耽搁云教主少许时间,鄙人先在此赔罪了……”
……
在端木家主的陈述,一段十八年前的往事,就在烛阴教的教主与护法面前被悄然揭开。
原来,端木南庭娶有一妻一妾。正房顾缎兮,乃是父母之命,自幼许亲,生有嫡长子登;侧房刘珠儿,却是个勾栏里卖唱的清倌儿身,因着容貌出众又细腻多情,被端木家主娶进了门,诞下一子,便是那失踪了的临小公子了。
然而这问题就出在,本应继承山庄的嫡长子端木登性格憨厚老实,资质颇为驽钝,无论是武学还是医术均是一窍不通,令端木南庭失望至极。而顾缎兮除了这一子之外并无所出,更是叫这位家主心灰意冷。
就在端木南庭已经开始忧虑,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大儿子能否学懂家族最基本的绝学之时,一个偶然的会,令他发现了次子端木临惊人的天赋。
……而那之后的故事,听着就十分令人头疼了。
大致就是,端木家内部复杂,刘珠儿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想要扶地位卑贱的庶子上位难如登天。端木南庭为了掩人耳目,对临小公子假意冷落,日日严厉苛刻以对,本欲由此逼孩子发奋,只要先于长子将家族绝学练至大成,便可以此服众。
可叹这位端木家主想的倒好,没出几年,临小公子就遇难了。端木南庭悔不当初,自责多年,已然成为一块心病。
而最终的最终,继任少庄主的那个孩子,到头来还是一度被父亲悄悄放弃过的长子端木登。
云长流听着听着就想唏嘘,觉得这事也太憋屈了些。他转过眼去看护法,关无绝也是十分诡异的神情。
——这位端木家主,作为万慈山庄的庄主倒是尽心尽力;然而单单作为一位父亲来看,就似乎只能以失败二字论了。
端木南庭却已然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长叹一声道:
“我对不起临儿啊……当初自以为是,从未有一日尽过为人父的责任,反倒害了孩子。如果临儿能够回来,我只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好都拿来补偿他。”
“云教主,我在这里就明人不说暗话了。锦希曾劝我彻查此事的真相,为临儿报仇。然而……云老教主退隐江湖多年,鄙人也已经年过半百,是个老朽了。十八年前的恩怨已无力追究,如今我只想找回我那命苦的幼子……”
这几句话,就是再刻意不过的示弱了。
关无绝忽然道:“噢?莫非端木庄主竟如此宽宏大量,哪怕当初真是我们老教主一策划,也不欲向烛阴教寻仇么?”
他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您当真甘心叫幼子平白在外受苦近二十年,却连一个说法都讨不得?”
端木南庭苦笑了一声:“如若鄙人真欲寻仇,还会请两位至此么?万慈山庄早已不比从前,哪里还有说寻仇便寻仇的底气呢……”
关无绝又问:“假如端木临心怀仇恨,又待如何?”
这句话说的端木南庭迟疑了一下,但他立刻正色道:“关护法说笑了,以临儿一人之力,撼不动息风城一砖一瓦。鄙人若真能失而复得,又哪里会放任临儿以卵击石呢?”
说罢,端木南庭起身长揖:“只要能寻回临儿,万慈山庄愿意既往不咎。还请云教主帮我,端木南庭感激不尽。”
云长流起身扶他。端木南庭又唤了刘氏进来,从她接过一卷画卷,双呈给烛阴教主。
云长流接过,将画卷徐徐展开。
雪白的宣纸之上,绘着一个年幼的孩童。
画上的小少年一身简朴的青衣,身量清瘦的有些可怜。稚嫩的眉眼继承了父母的精致模样,极为清隽好看。
然而,这孩子的表情却沉沉的没有半点儿生气,一双眼珠黑黝黝如深潭,简直不像个活人。
……这明显是端木南庭与刘氏为缅怀幼子吩咐人所绘制的,本应画的讨喜一些,却不知为何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大概是画师也从未见过这孩子展露笑颜的时候,也只能这么画了。
云长流怔怔望着那个孩子,不知怎么心头像是被揪了一把,又疼又紧。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一线白光穿过脑海。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他?
云长流还待细看,关无绝就从旁边把画卷抽走了。
护法认认真真地将画的孩子打量了一遍,指慢慢地描过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随后他把画卷一合,抬头对端木南庭笑道:“端木家主……”
“这个孩子,无绝应该是见过的。”
第35章 鹿鸣(2)
神烈山,息风城。
烟云宫外,月光如练。
温环一身白袍,脚步极速而不失沉稳地向内走去。
宫内依旧是一片漆黑萧索。
……也依旧没有点灯。
老教主云孤雁,则是依旧颓废而慵懒的坐在御座上,活像一座不会动弹的乌墨雕塑。
温环低着头恭敬地走近,双呈上一封信:“是阴鬼带回来的消息,请老教主过目。”
老教主眼珠子一动:“念。”
温环道:“不敢。”
“嚯,不敢?”
云孤雁总算舍得把身子直起来,看了温环一眼,从他里接过信纸拆开,“是谁送的信,能叫你念都不敢?”
温环道:“是关护法。”
云孤雁眉头一跳,展开的纸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老教主顿时觉得一阵眼睛疼,挥了挥道,“掌灯。”
灯很快点了起来。
云孤雁凑着温环举的烛灯细细地看了信,半晌低声自言自语道:“有点儿意思……嗯,你也来看一眼罢。”
信纸被甩给温环。后者这回并未推辞,将灯盏放在一旁的案上来看那信纸。
“这孩子……”温环从头至尾地读罢,轻叹一声,神色似有些抑郁。
云孤雁没精打采地问:“怎么了?有话就说呐。”
温环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老教主……温环只是觉着,这样瞒着教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有朝一日纸包不住火……”
“有朝一日?”云孤雁的指骤然紧扣于座椅的盘龙靠上,哼了一声,“再拖下去,流儿哪里还有什么‘有朝一日’。”
“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说。”
温环沉默许久。
他在黑暗凝望着自己自幼追随的老教主,凝望着那曾经意气风发、挺拔如松,如今却有些佝偻的背影。
温环的指一点点攥起来。
——人活着,就什么都好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