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关无绝自己很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并不仅仅是自惩。
他是在饮鸩止渴般地,试图用肉身的痛苦来冲淡心魂上的痛苦。
因为他还不能崩溃,不能发疯,甚至不能过于伤心。事到如今他已不把自己当一个人。他是教主世上仅存的药,必须冷静,必须清醒,直到确保自己的心血真正化作逢春生之解的那一刻。
关无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觉悟。
毕竟在冷寂无人的死牢里,他什么事都无法做,总忍不住想象各种最糟糕最绝望的可能性。
但事情又一次脱离了他的设想。
就在这天的傍晚,养心殿的烛火卫来传教主命令,提死牢的时候四方护法面见教主。
那时候关无绝刚熬过一波心脉剧痛的折磨,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然护法听得这传唤,却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或激动,只是默了半刻,声音虚弱,语调却十分沉着地道:“仪表凌乱,不敢面见教主,还请宽限片刻,允我沐浴梳洗。”
两名烛火卫对视一眼,露出为难的神色。其一个摇摇头,“教主命令不敢耽搁,护法还是请吧。”
关无绝不依,保证道:“会很快。”
说着他走出了刚被烛火卫打开的牢门,一面往外走,一面取下了束发的发冠。
刑堂的路护法很是熟悉,他从地底的暗道出来,径直就往刑具室里走过去。
烛火卫们一头雾水,连后头跟着的萧东河也搞不清关无绝想干什么。
就见关无绝在刑具室门外站定。那门口摆着两个巨大的木桶,都约有半人高,里头满满地盛着水。
他伸扳住其一个,气沉丹田,腕上使劲,竟将那大木桶整个儿提了起来,眼一闭就将里头的水往自己头顶上倒下去!
哗啦啦!!
“你……!”
萧东河目眦欲裂,关无绝动作太快,他拦都来不及——那可不是寻常的水,是拿来泼醒用刑后陷入昏迷的犯们人的碎冰水!
连平时掌刑人取用,那都是拿盆舀着使,关无绝这满满一桶从头上浇下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是换了寻常人,在这刺激之下直接就能给冰的昏过去。
连来提人的烛火卫都被护法这架势吓的不敢说话。
关无绝冻的唇色青白,却毫不在意地用背抹了一把脸,就地盘膝坐下,合掌运功。
运转到极致的内力滚腾发热,很快就蒸干了身上衣上的水渍。
关无绝掌一撑地,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烛火卫道:“多谢,可以走了。”
这还真是很快!
烛火卫只好上前,道一声“得罪了”,反剪了护法的双,又以扣压犯人的重铁链束了他的肩、肘、腕几处,推着他走出了刑堂。
从刑堂到养心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这一路上,关无绝整个人的神思都是散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乱八糟的,只任由烛火卫推着他往前迈步。
反正直到养心殿的长阶已经近在眼前时,护法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地方了。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因为按照规矩,烛火卫本应压着他一同上长阶,在教主的门外行跪礼,向内禀报,再由教主决定如何处置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四方护法。
然而连养心殿的大门还没进,就只听哗啦啦的声响,关无绝身上一轻,那沉重的锁链已经被解去。
两名烛火卫不约而同恭敬地抱拳道:“关护法,小的们规矩在身,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护法进殿面见教主。”
……这态度,竟是一点儿也不像来提犯人的,反倒一副小心翼翼瑟瑟发抖,生怕护法记恨上他们的样子。
“……”
关无绝皱着眉打量这两个烛火卫,心内略有疑惑。
……怎么,他都被打入死牢了,教众居然还认他这个护法么?
以他的性子,本是该问一问的,可是如今养心殿的大门就在眼前。整整十天的等待下来,这一刻想见教主的迫切冲动以无可抵挡的势头压倒了一切理智。
关无绝没吱声,自己踏上了长阶。
养心殿外的烛火卫亦照常地向护法行礼。许是云长流有过吩咐,他们并未通报,同样是请护法自行进去即可。
关无绝只好自己走进去。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绑着锁着,以一种屈辱的罪犯姿态压进去,甚至是直接跪行进去的。
……现在这样子,反倒有些怪怪的不自在。
长阶,大门,外间,内堂,关无绝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过。
养心殿里头没有什么人,在傍晚时分显得尤其安静。
知道云长流向来喜静,不习惯在殿里安置下人,关无绝仍是没有多想。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教主寝室门外,跪了下去,服帖地叩首:
“属下关无绝求见教主。”
门里很快传来了应答,是关无绝心心念念想听到的清冷嗓音。
“进。”
饶是已经做好了千万种不好的设想,关无绝还是突然紧张起来,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
他头脑恍惚,情不自禁地呢喃了声“教主”,又在下一刻突然回归清明,急忙敛下眼眸闭上嘴。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的在教主门前都能失态至此了?
……里头应该,应该听不到吧。
关无绝轻轻地吸了口气,谨慎地推开门,以尽量低微顺服的姿态膝行而入。
一进入里面,便闻得空气飘着淡淡的苦味药香,无端地令人心安神宁。
关无绝垂首跪在门口,不敢抬头看,只能听。他听见殿内那张床上传来云长流轻轻的声音:“你下去罢。”
这话明显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床头侍立着的温枫说的。
白衣近侍诺了一声,向床上弯身行礼,随后从关无绝身旁走过,下去时顺带上了门。
养心殿的这卧房,终于只剩下云长流与关无绝两人。
一个床上躺着,一个门口跪着。
关无绝正迟疑着自己是该主动请罪还是安静等教主发落,忽然听见云长流夹着情绪不明的叹息,轻轻道了声:“……你靠近些。”
关无绝抿了抿唇,仍是没敢起身,膝行着挪到床头,叩首道:“教主。”
他听得床上再次轻叹一声。
紧接着便有冰凉的指落在他的头顶。
云长流的轻轻拂过他束起的长发,又轻柔地向下描过脸侧的轮廓,最后托着他的下颔微微用力,将关无绝的脸了抬起来。
关无绝不得不抬起眼来。
他看见云长流乌发散着,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侧卧在床上,锦被盖到胸口处。
清俊出尘的眉眼,苍白消瘦的面颊,陌生而熟悉,一时间恍如隔世重逢。
而在教主的身后,窗外的朱砂梅已经开始落了。那红胭脂般惹人爱的梅花儿,如今只剩下几朵,零零星星地挂在枝头。
冬雪消,冬花败。
这个无比漫长的寒冬,已经快要过去了。
“在看什么?”
云长流锁起眉宇,又用力抬了抬关无绝的下颔。
他神情明显不悦,却明显不是护法设想的那种冰冷彻骨的恼恨,反倒是带了些轻柔的忧虑,“有人对你用刑了?”
关无绝思绪回笼,愣愣道:“未曾。”
他有些发蒙,觉得似乎从死牢里出来之后的一切都不太对,如今更是“不对”到了极点。
教主怎么……怎么还愿碰他?
不讨厌么?不嫌脏么?
云长流将护法的神情变化尽数看在眼里,淡淡问道:
“你没什么话要同本座说的么?”
关无绝盯着教主那双清冽澄透的眼眸,缓慢地摇头。
他早就无话可说,无可辩解。
云长流又问:
“也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这回他改了自称,语调也更加柔和,甚至带了关无绝听不出来的疼惜之意。
关无绝眼睫忽闪一下,他沉默着,轻轻捧起云长流温度冰凉的。仿佛护着一碰即碎的珍宝一般,很小心很小心地将那只送回软被里面。
然后他膝行着后退两步,深深地俯首,以额触地。
“属下罪该万死,请教主赐罚。”
这般卑微的举止看的云长流太阳穴一跳,眼神也暗沉下来,“好罢,看来护法是不愿开口了。”
“——你无话说,本座却有话说。”
话音未落,关无绝忽然听到被褥摩擦的轻响。
他猝然抬头,竟见云长流一扶着床沿,紧蹙着眉吃力地想要将自己撑坐起来,却是摇摇晃晃,一副随时都要从床上跌落下去的模样。
“教主!”这下关无绝哪里还跪得住,吓得噌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惶恐和请罪,慌乱地扑过去揽住云长流的背,“您别动别动……快躺下!”
云教主其实早就等着护法过来扶他,此时顺势往关无绝怀里靠过去,心安理得地将头倚在他肩上,半闭着眼,淡然道:“不躺了,本座身上没力气,你抱我起身。”
四方护法浑身上下都僵硬了一瞬。
他用了四个呼吸的时间才勉力镇定下来,“……是。”
关无绝仔细地撑着云长流慢慢坐直起来。
他视线在床上一扫,正欲替教主将身后的枕头垫高了靠上,不料云长流先一步将往后伸了过去。
“教主?您……”
在护法不解的目光,云长流从容淡定地拽住了枕头的一角,用力远远一抛。
——于是那枚枕头,毫无悬念地落于不远处的地上,在空旷无人的养心殿内发出“扑通”地一声响。
好一个余音绕梁,久久回荡。
关无绝惊愕至极:“……”
这……
这算是……
发生了什么!?
却见云长流眸色清凉地扫了他一眼,了无波澜地开口道:
“本座命你抱我,听不懂么?”
关无绝目瞪口呆:“…………”
他恨不得自己听不懂。
第63章 宛丘(3)
此时此刻,关无绝当真是被云长流这一出弄的足无措,不明所以。
他这回自认是听罪来的,且犯下的明明是不可能被宽恕的重罪,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又和教主抱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而教主对他的态度也离奇的很,竟是不怎么真生气的样子,更没有他想象了千万遍的失望与冷漠。
关无绝一面将床上被子扯过来给教主裹上,一面偷偷盯着云长流的侧脸纠结地暗想:这不对……真的不对,教主究竟为什么不怨自己?
总不能是在逢春生影响之下又失忆了一回吧?
眼见着护法的目光越来越难以言喻,云长流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又好气又好笑。
方才他堂堂烛阴教主,又是扔枕头又是要人抱的,看着和耍小孩脾气般幼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毕竟关无绝进来时那样子,云长流一瞧就知道要糟。不这样赖皮地闹一闹,无绝铁定是要跪在那里不肯起身了,更不能好好听他说接下来的话。
云长流轻拍了拍关无绝的,摇头叹道:“看你,本座还未来得及骂,怎么就先自己把自己吓成这幅样子。你这样……叫本座如何舍得再骂你了,嗯?”
这句“如何舍得”,叫关无绝心内一惊又一疼,陡然乱成一团麻。他垂着眼睫,许久才艰涩地开口道:“教主不要同无绝开这种玩笑,属下恃宠而骄,会当真的。”
“哪个同你玩笑?真的不骂你。”云长流神情自若地倚在护法怀里,颀长的食指点了点关无绝的唇尖,清咳了一声,“安静,听我说。”
“本座不管你这十日是怎么胡思乱想的,如今这里给你把话说清楚——”
只听云长流一字一顿,极郑重地道:
“这次逢春生毒发,与你无关,不怪你。”
关无绝微怔,半晌,却是涩涩地苦笑起来,没有半点相信的样子,反倒自嘲起来:“教主何苦为了属下说这般谎话……”
云长流眸底倏然泛起冷波,“闭嘴,不是叫你听我说?”
“说了这十日不跟你计较,可如今本座已经解释明白了,护法若再这么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
他白皙修长的指不由分说地把护法衣襟一拽,凑上去,在关无绝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本座便亲你了。”
“唔……!”
关无绝浑身抖了一下,惊极惶极地倒吸了口冷气。
他的猛地捂住口,下意识想往后缩,却因着云长流还靠在他怀里,连躲都无处可躲。那唇瓣上的触感使护法如坠梦,他闭了眼又睁开。嗓音颤抖的不像样,“您,您……”
事态的发展已然古怪至极。
教主不仅和他闹,还叫他抱。
还说不怪他。
还咬他,还要亲他……
关无绝只觉得荒唐得天地颠倒,所有的事都超出了他的预想,却不知他这般失措的反应逐一落在云长流眼里,只让教主心里被箍住了似的发闷。
这回的事,他本就不欲多加怪罪,护法却先把自己由身到心地折磨了一遍,憔悴又惊惶地往那一跪,怎不叫他心疼……
将关无绝怔怔捂着唇的拽下来,握在自己,云长流放缓了语调,神色柔和了些许:
“说与你无关,是因为你想打阿苦的主意,此事本座早就知晓了。”
关无绝那只猛地一紧,似是惊异至极。
云长流适时地将指覆上,安抚般地与他十指相扣,继续道:“至于这回毒发的原因,本座自己清楚。那时与父亲对拼内力到了最后关头,怪我一时心急未能控住,内力消耗太过,逢春生毒没了压制,这才发作得那么狠。”
清晰悦耳的嗓音,在傍晚的养心殿内如水流淌。
大约没人能想象得到,这位向来不擅亦不喜言谈的年轻烛阴教主,有朝一日会这样耐心地字斟句酌,主动跟人解释这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