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息风城规矩森严,不给阿苦一个大些的名分必然难以服众。可这小药人没武功没见识,无法给他封以重职。那么您将他纳入后室,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了。再者,万慈山庄若来追讨他们家的小公子,烛阴教也可以拿您同阿苦的旧情来堵他们的口,这是上上策。”
云长流沉默以对,关无绝又摇摇头笑起来,“这些原委属下又不是想不懂,还能和娇滴滴的小媳妇似的,冲夫君哭闹不依么?教主也太看不起无绝了……”
说着护法突然神情一变,诡异地望着教主,“等等,您……总不会是……想看无绝吃醋吧?”
云长流一僵,冷冷道:“没有。”
“那您这是为什么不开心呢?”关无绝偏过头,不解地咬了咬勺子,“教主这一招,本也有防着无绝和老教主对阿苦动的意思在里面。怎么还来问属下的意思?若是无绝说不,难道您还能就此作罢么?”
云长流出乎意料地点了头,叹道:“如果你不愿,本座再想其它办法。”
他这话倒是说的轻描淡写。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其它办法。若是能想到,他也不至于把这种事跟无绝讲出来。
起初,云长流只是欲以教主恩人的名义,将阿苦留在息风城,保他一生平安。然而就在调烛火卫与阴鬼之时,却遭到了现任鬼门门主的烛阴教长老薛独行的反对。
薛长老向来铁面无私。他当即对教主直言道,若是云长流得以一直在位,以他的威信与能力,还可以护得住阿苦;然而如今教主命将不久,待云长流死后,谁也无法保证这伶仃无依的小药人的命运。
毕竟这险恶江湖,利益当头,谁会在乎一个已死的旧教主的什么恩人呢?
可给了阿苦名分就不一样了,教主配偶倘若受辱,辱的就是整个烛阴教的面子。这么一来,哪怕教众不愿,也不得不保他。
薛独行向云长流提议这个方法时,说的意思同关无绝一模一样——这是最简单有效的上上策。
关无绝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对云长流道:“教主不必费心了,您可千万别再费心了。若非要有个人来想其它办法,还是无绝来吧。”
“您放心,我不动阿苦了。”
护法口上这么说着,却在心暗想:其实也无大碍,反正交易的时间地点已经定下,大不了到时候把顾锦希骗出来黑吃黑。
虽然这么一来可能要凶险一些,但关无绝自认武功不在顾锦希之下,只要到时候周密计划谨慎行事,胜算应该也不小。
没想到,云长流忽然扫了他一眼,仿佛将他心的打算尽数看透:“慢着,本座对你的惩罚还未说完。”
他食指敲了敲桌案,“刑堂的封脉镇元针,不算委屈了你吧?”
关无绝倏然不敢置信地抬头!
叮当一声,他的勺子掉落在碗里。
一直以来都不动如山的红袍护法,脸上终于显出了惊惧的神色。
他嘴唇颤抖着,眼流露出一丝绝望,忽然翻身跪倒在云长流脚下,扯住教主的衣角痛声道:“教主!您这是……要废了无绝么?”
封脉镇元针,乃刑堂为数不多的重刑之一。然而它却有些特殊,从受刑者的痛苦程度来看,同其它那些残酷的重刑刑罚放在一块儿,简直像是毛毛雨去同暴风雷鸣相比。
然而就是这一项并不十分折磨人的刑罚,仍旧被划入重刑的范畴。这是由于,封脉镇元针的效果正如其名。将十二根特制的长针深深打入人十二条经脉的大穴之,可以封住内力的流转。
也就是说……
受此刑者,饶是最一流的高,也会在转眼间,变成身无内力的普通人。除非将针取出,不然就形如被废了武功!
关无绝连死都不怕,当然不怕受刑。
但是如果封了他的内力,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还怎么去杀了顾锦希为教主抢药!!
第65章 宛丘(5)
云长流早料到护法定然不会愿意,可关无绝这么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还是叫他心里发紧,忙双扶了关无绝的肩膀,“这说的是什么话!只要你安分听话不再惹事,日后自会给你将针取出来。”
护法却跪定在那里不肯起身,他这下是真慌了,几度苦苦哀求。然云长流心疼归心疼,这回的态度却极为坚决,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关无绝这才知道,刚才萧东河前来就是和教主谈的这事。封脉镇元针定于明日行刑,刑令已经下到刑堂。
按理来说,天亮时就会有刑堂的掌刑者来把护法压过去,或者干脆由养心殿里的烛火卫绑过去。
云长流不舍得看无绝这般受辱,他带了安抚之意地想伸碰一碰眼前人的脸颊,轻声哄道:“听话。再睡一觉,明早本座亲自陪你过去,不叫刑堂的人过来了可好?”
关无绝却沉着脸色,冷然把头一偏躲了过去。
此前四方护法虽然有时在小节上不拘规矩,和教主玩笑戏闹都是常事,可那都是云长流默许。这样明目张胆的违逆,还是第一次。
其实,护法看教主这个态度就知道这刑已逃不过了,他一时间整个人都乱了套,并非有意不敬。
云长流心知肚明,因而并不怎么介意,只是皱起眉,露出小小的一丝不悦道:“怎的,你还给我摆脸色看?本座可都是被你逼到这一步的。”
关无绝眼睫一抖,却仍是没个反应。教主顿了顿,站起身去牵他的腕,“若是不愿等明天,那我们便现在就去刑堂。”
“可别,您还是休息吧。”关无绝轻轻拂开云长流的,别过头闷声道,“无绝自会领罚,不敢劳教主大驾。”
说着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云长流没有挽留,脸上无悲无喜,目送那一袭红袍走出养心殿。
直到关无绝的背影看不见了,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他也没有收回目光,凝固了一般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如流沙般在深夜之逝去。
空旷的殿内,云长流独一个人长久地漠然坐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玉雕。
窗边月光如纱,披了他满肩的孤寂。
……
将近破晓的时辰,云长流一身白衣出了养心殿,在冷风走去了刑堂。
教主仍是独自一个人,连温枫都没带在身边,被烛火卫请进刑堂,见了萧东河第一句便低声问,“他怎样?在哪里?”
萧东河向教主见礼已毕,一面引着教主往行刑室走,一面回禀道:
“按您的吩咐,用的针都预先用药堂的‘醉仙乡’浸过回。是属下亲自上的刑,第一根针埋进去人就昏睡了,应该没吃什么苦,教主放心。”
云长流神色微松,许久才点头道:“……没出意外便好。”
很快两人便在行刑室门口站定,萧东河遣散了旁人,吱嘎一声打开了乌黑的铁门。
云长流定了定心,率先走进去。
行刑室里没什么血腥味,反倒颇为干净,只是光线有些暗。最深处立着个高大的刑架,上面束着一个人影。
关无绝已经受完了针刑,他上身赤裸,足都被缚带紧紧绑在这刑架上,前胸与后背被打进了十二枚细如发丝的长针,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醉仙乡的效果使他安稳地闭着眼沉睡,无意识地低垂着头,几缕发丝挡在白皙的脸侧。
云长流心疼地蹙起眉,目光再次无法控制地凝在关无绝身上纵横的鞭痕之上。
他走近了,伸抚过陈旧的伤疤,又小心地触碰刚被打入封脉镇元针的地方,低声对萧东河道:“下去吧,本座单独陪他片刻。”
“是。”
萧东河应声退下,临走时表情复杂地合上了铁门。左使已经看的明白,教主和无绝之间的情谊,到底不是旁人能插得了嘴的。
大门一关,行刑室里头就更暗了。
云长流转身将室内的灯火点上,借着光很小心地解开了关无绝足上的缚带,将人从刑架上放下来,抱进怀里吻了一下。
他搂着昏睡的护法在一旁的地上坐好,将上衣一件件给关无绝穿好了,又将他扶成坐姿。
最后,云长流在关无绝身后盘膝坐下,静静地闭上了眼。
……
云长流进去行刑室没半刻,近侍温枫就气喘吁吁地找到刑堂来了。
那架势,一见到萧东河就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地摇晃他,“左使!萧东河!教主在你这里么?”
“在啊,和无绝在里头呢。”萧东河正在行刑室外头等的无聊,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挑眉道,“怎么了温姑姑,你教主从养心殿出来又没告诉你是不是?”
上回萧东河和温枫大吵一架,温枫还险些动上。不过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晾上一阵子,再见面时两人都默契地当没发生过什么。
——唯一的变化,就是温近侍多了这么个叫人脑仁儿疼的外号。
不过温枫现在已经没精神生气了,只是喘着气儿连连点头。他满城跑着找教主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每次都找的累死累活又担惊受怕。
“在你这就好……教主也真是,怎就这么不把逢春生当回事!到了这时候还敢一个人出来!”
萧东河忍不住笑,开口想宽慰他几句。
然而就在下一刻,两人身后紧闭的门内,猛然爆发出一阵汹涌到恐怖的气浪!!
“这……!?”
萧东河与温枫惊极地对视一眼。
温枫的脸色刷地白了,“糟了,出事了!”
萧东河自是不必他提醒。轰然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拍出一掌,合力撞开了行刑室的大门!
可他们刚冲入里面,就觉得又一阵巨大的推力传来,脚下竟连连后退。
这时候,行刑室内的景象才暴露在两人眼。
刹那间,温枫瞳孔骤然紧缩成一点。
“教、教主——”
近侍双腿一软,崩溃地跪坐在地,顿时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就要晕过去。
只见幽暗的行刑室深处,高大的刑架之前,云长流背对着门口,盘膝坐着。
他两掌抵在关无绝背后,身周围绕着磅礴的气劲,吹乱他的乌黑的长发与雪白的衣袍,震荡着空气发出阵阵嗡鸣。
这连续爆发出的可怕的气浪,这震响虚空的无形劲力……
这分明是,分明是……
——这分明是散功时外泄的内力所致啊!!
而外泄的内力,此时只能算是旁流的小溪;更精纯,更浩瀚浑厚的内力,正如汪洋大海般,被云长流引导着,滚滚注入到人事不省的四方护法体内。
“……教主……”
萧东河被震撼得说不出话,而跪地的温枫已经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如秋风的枯叶,语无伦次地泣道:“教主,您怎么能——您怎么能啊!?”
云长流闻声,很缓慢地侧过头来。
他的脸色已经极为灰败,覆着一层吓人的死气,看着竟像是耗尽了生。一滴滴冷汗沿着脸侧落下来,晕染在赤金烛龙纹的白袍之上。
然而他的神情却是那样地恬淡,只回头看了温枫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身前关无绝的背影上,一双清冽长眸,含着心满意足的欣悦,含着略显哀伤的柔情。
倘若情深入骨蚀心……
末途乃悲欤?乃喜欤?
然情丝既已生,悲喜也不必问。
结果更不必求。
“慌什么,本座哪里能真的散尽功力。”
云长流轻轻吐字,撤力收掌,四周翻滚的内劲慢慢平息下来。
没有了教主的扶持,关无绝晃了一晃便往后倒去。
云长流将护法横揽进怀里,轻叹着抱紧了,他嗓音沙哑至极,更是虚弱至极,“……还留了成。”
萧东河与温枫齐齐大惊失色!
留了成?
这意思,就是散了成了!?
这回逢春生毒发,已经将云长流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昏迷整整天,多少次命垂一线,险之又险地将将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可此时直接没了成的内力,以后他还能靠什么来压制体内的毒素!?
行刑室内,刑架之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云长流竟轻轻弯起了眉,苍白地微笑起来。
他伸贴上关无绝的脸颊,说悄悄话一般,俯在护法耳边低声细语道:“本座的命不能吃……分你成拿去做伤药却也不错,是不是?”
关无绝仍是在药效的作用下昏睡着,俊美的眉目很安适地舒展,对身旁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其实这回逢春生发作得这样剧烈,云长流早就自觉大限将至。
自己没多少日子了……已经看不到无绝把伤养好的那一天,又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以这种法子为他护体。
只不过,若是被这人知道了内情,那可真就不只是跟他甩冷脸不给碰那么简单了。
云长流转身望向温枫与萧东河,他吃力地呼吸着,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无绝打上封脉镇元针后感知不到内力……你二人记着……此事万万不可告诉他。”
“至于这针,便等本座头的日子再给他拔了罢。此后这江湖,无绝他想往哪里去都去得……”
温枫两眼发直,这时候他已经连想哭都哭不声出来了,居然还有种悲痛到极致想要发笑的冲动。
究竟是谁要瞒着谁?
谁要做谁的药?
谁要为谁舍命?
为何世间会有这样的命数,又偏偏降临在这样的一对人身上?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
不知过了多久,云长流终于将关无绝轻轻地放躺在地上,轻轻吸了一口气,扶着膝艰难地试图站起。
“唔……!?”
然而,才刚刚直起身,他就眼前猛然发黑,全身不受控制地变得绵软无力,在一阵可怕的晕眩狼狈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