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明白,领导只想提高服刑人员的就业率。
自那以后,食堂里的工作氛围越来越差。
有拉帮结派的,拉帮结派以后还想跟我玩“黑吃黑”,不干活儿,反过来问我收“保护费”。
我得承认,十多年监狱生活,锻炼了我的胆识,也让我养成了一些与常人不同的行为逻辑。
遇到暴力事件,我的第一反应绝不是找警察。
找了警察,就意味着各打五十大板,这是监狱里处理问题的方式。
被他们要挟,我选了硬碰硬,幸亏不是饭点儿,餐厅里没有学生。我们两拨人就跟黑社会火拼似的,最后惊动了学校保卫科,抬出去两个伤员——当然,受伤的是他们的人。
打架的事儿,学校帮我瞒了下来,毕竟食堂很受市里重视,出了问题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好在,那几个挑事儿的很快又被抓进去了。不得不说,公安大学办事还是很讲成效的。
没了拉帮结派找事的,小蛀虫却也不少。比如这次的张小开。
吸毒。
拿到工资的当天,准要全部用来买毒品。
反正他在食堂吃饭,身上没钱也饿不着。以前他还在外头租房子住,后来交不上房租,被赶出来,干脆就睡在餐厅里。
毒品不够了就想各种办法捞钱,同事们早就被他借了个遍。他在餐厅门口的小卖部偷过钱,也偷过餐厅里的米面油卖钱,人人都防着他。
就这么混了几年,毒瘾越来越大,越来越没人形,干脆干起了以贩养吸的事儿。
发现他手头有宽裕的时候了,人也开始往外跑,有时候连续几天见不着人影,我就知道出问题了。
我开始留意张小开,他有一次打电话联系上家,说的是黑话,但那些玩意儿难不倒我,我确定了,他走了那条路。
我要开除他。我要跟他划清界限。
一边挂着公安大学食堂的工作,一边在外头贩毒,这不是搞笑呢吗?我这食堂成什么了?犯罪窝点吗?
没成想,提出开除他的当天——也就是今天,我们就吵起来了。
他威胁我,说我谎报人数,贪污市里给的拨款。
谎报人数的事儿的确存在,可我也是没办法,上头要完成就业指标,就把任务往下压。
我天天都为这事儿恼火,张小开偏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所以我们不仅吵,还动手了。
我把他给揍了。
揍完,我又有点后悔,都说“好聚好散”“和气生财”,我怕他讹上我啊。
晚点的时候,我想了个办法:还得单独跟他谈谈,他要是痛痛快快地走,我可以一次性给他万把块钱,他不走,那我只能报警告发他贩毒。
于是今天晚上,等大伙儿都下班,我又回了餐厅。
可我根本没见着他。
我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吧——主要也不是等他,主要是顺手擦了一遍料理台,又拖了一遍地——这些年养成的习惯。
对了,我还给他打了俩电话,第一次很快就挂了,第二次再打,就关机了。
人又没影儿了,我就回家呗。
结果,刚到家还没俩小时,你们就来了。
我跟你们说,别冤枉好人,这可是杀人,我没干!
你啥意思?动机?有动机咋了?谁还没个生气的时候,我要见吴端……就是那个吴队,年年上公安大学讲课那个,管着你们的……
直到见着吴端,叶灵才逐渐缓解了焦虑,安静下来。
“你救救我。”叶灵对吴端道。
吴端没回答他,默默在他对面坐下。
“案件情况我都看过了。”吴端道,“这些年,政府往食堂塞了多少人?”
“没有20,也有15。”
说这话时,叶灵很有些委屈。他皱着眉,瘪着嘴。
许是小时候练过旦角儿的缘故,他的神情之中总带着一些温婉之气,五官也是秀气的,这些并不会被后来磨砺的狠劲儿和疲惫完全遮挡。
眼前这个刚刚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令吴端唏嘘。
他再次在心中跟自己强调,不要被表象影响。
“我是来查真相的。”吴端道:“我看了笔录,你晚上10点左右去的餐厅,你说进门以后,发现厨房的料理台和地上有积水,而且看起来是血水。”
“是,我……哎!我以为是他们临走没收拾干净。”
“有血水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平常干净着呢,可……哎!我真没多想,毕竟是厨房啊,处理肉什么的……谁能想到有死人?……”
即便叶灵不是凶手,也无意间帮凶手做了善后工作。吴端能理解为什么分局刑警不给他好脸色。
刑警最恨的就是破坏现场。
吴端略一沉吟,拿起一张泔水桶的照片,“说说这些桶吧,你们平时怎么处理泔水的?”
“包月的。养牛户按月给我们付钱,无论泔水多少,他们天天都来收。”
“平时泔水桶就放食堂后门旁边那个小储物间里?”
“嗯,放外头味儿大,还招蚊虫,学校要求放在室内。”
“储物间锁门吗?”
“锁。总共有两把钥匙,其中一把在食堂,就挂后厨,当天值日的人收拾完泔水,就把泔水搬储物间去。
养牛户也有一把钥匙,他们来了就拿自己那把钥匙开门。
把装了泔水的桶搬上三轮车,再放几个空桶。一直都是这样……”
吴端指了指照片里凌乱散落在地上的几个泔水桶盖子。
“那盖子呢?平时都不盖吗?”
“不是啊。”叶灵凑过脑袋来,仔细看了看照片。
“不不不……”他连连摇着头,“盖子我们每天都盖的,不然多味儿啊,而且也不好搬。”
“可是今天没盖盖儿。”吴端道,“根据报案人描述,他们就是在给泔水桶盖盖儿的时候,发现了那只浮上来的手。”
“不应该。”叶灵笃信道:“今儿小磊值日,他从一开始就跟着我,一直把食堂当自家买卖干,绝对不会忘了活儿。”
“行吧,我会去跟小磊聊聊。”吴端道,“另外,你的时间线,你下午饭点儿离开了食堂,说是去给母亲送饭。”
“她住院了。年纪大了,前段时间在家做饭,一锅热粥,没端好,全撒了,腿上烫伤了一大块,哎!”叶灵痛苦地捏着自己的鼻梁,“怎么偏偏让我摊上了?年轻时候就让她提心吊胆,想着好好给她养个老,现在还……哎!”
吴端伸手,在叶灵被拷在桌上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我会跟下面的人说,这消息先不告诉你母亲,你哥呢?要不要帮你通知他来照顾老人家?”
“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叶灵又是一声叹气,但很快他又两眼冒光地看着吴端道:“你要管这个案子吗?”
“我管了,案子已经移交市局,等会儿你也得跟我去市局留置室。”
“行啊,你信我的吧?你在我就放心了。”
吴端没回答,他突然想到了闫思弦,那家伙应该会对这案子感兴趣吧。
吴端没想到的是,他和分局几名刑警押着叶灵上车时,闫思弦正在分局院门口下车。
“这儿!”吴端冲他招了招手。
闫思弦也招招手,快步走了过来。
“我看到你消息了。”
天很冷,他说话时带出了一长串白色的雾气,使得鼻子和嘴隐隐约约,唯独能看清那双眼睛。
因为喝了酒,那双眼睛微微眯成细长的形状,眼尾向下勾着,有点醉眼朦胧的意思。
吴端也的确闻到了一股酒味儿。
“喝多了就睡觉去,醉酒执法不合规定,你想挨处分?”
“没事。”
许是喝了酒之后的燥热,闫思弦一面大口喘气,一面轻轻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吴端“啧”了一声,伸手扶了闫思弦一把。
他回身,嘱咐分局的刑警们帮忙把叶灵送市局去,道了谢,便扶着闫思弦往他的车上去。
两人上了车,吴端对司机道:“回……闫总家。”
两人私下调侃时,吴端没少这样称呼闫思弦,但他还不太适应对别人这么说。
司机答应一声,专注开车。
闫思弦几乎是半躺在座椅上,他想呼吸点冷气,便将车窗开了条小缝,开完,又问吴端:“你冷不冷?”
吴端帮他把车窗关上,“你胃不要了?喝完酒又喝西北风?”
“要。”闫思弦半闭着眼,“跟我说说案子呗。”
吴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闫思弦微微点着头,显然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听到的究竟是啥。
好在这故事足够催眠,几秒种后闫思弦便闭了眼睛,呼吸也均匀粗重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待他睡熟了,吴端小声问司机道:“他年年都喝成这样吗?”
“就年会的时候。”
司机显然深谙“不能嚼老板舌根”的职场规则,回答十分简练,吴端便不好再问什么。
直到帮着将闫思弦送回家,司机才又道:“闫总嘱咐过我,您接下来要去哪儿,我负责接送,您看……”
“不用了。”吴端从闫思弦口袋里摸出了越野车钥匙:“这么晚,辛苦您了,我自己能行。”
司机也不多推辞,道一句“晚安”便匆匆离开。
吴端给趴在床上的闫思弦翻了个身,怕他压着心脏,临出门,想了想,又拐回来,从卫生间找了个盆放他床边,万一吐了还能接着点。
再次回到市局时,叶灵已经在留置室里了,正可怜巴巴地向外张望。
吴端道:“去食堂杀人、分尸,都不稀奇,只要了解张小开的生活规律就行,可是把人藏进泔水桶——后厨那把钥匙是用来打开储藏室的,这只有你们内部的人才知道吧?
所以,食堂员工里有没有跟张小开有过节的?”
第435章 第十五块拼图(4)
叶灵沉默思索着。
几次欲言又止,几次兀自摇着头,似乎在使用某种排除法。
最后,他开口道:“没有。”
“没有?”
但看他纠结的样子,吴端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也不追问,只是沉默地看着叶灵。
这显然比追问的效果更好,叶灵搓搓手,手铐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两个老友相处的气氛有些尴尬。
“好吧。”叶灵终于被打败,开了口,“我刚才说了,张小开平时就是混吃等死,因为借钱和小偷小摸,大家都不喜欢他。
但也仅限于躲着防着,要说因为这个杀人,不可能的。”
“所以在你看来大家对张小开的态度都差不多?”
“嗯。”
“他要挟你的时候,都有谁听见了?——我是指食堂的内部员工。”
“好像都在吧,应该都在,大伙上来拉架,而且都帮着我拉偏架,我知道的。”
看来只能挨个问话了。
吴端想了想,又问道:“我看你的笔录上说,食堂员工都住在学校里。”
“嗯嗯,学校不是有一片教职工家属楼吗?老楼,好多老师分了新房子,就搬走了,老房子往外出租,我租了两套,摆了上下铺,给他们当宿舍。
当然了,能住进去的,都是正儿八经好好干的,那些混日子的,我是真没心力管他们吃喝拉撒,爱咋咋地吧。”
“行吧,基本清楚情况了,明天我去看看。”
吴端起身,给叶灵打开了手铐,又递上一件自己带过来的军大衣。
“条件有限,你将就两天。”吴端指了指留置室一侧可以充当“床”的水泥台子,“两件军大衣,你铺一个盖一个。”
叶灵接过,苦笑一下,“没想到,我又住进来了。”
吴端又嘱咐一句:“我的同事会给你按时按点送饭,这事儿要是跟你无关,你只管放心在这儿待着。”
深夜的一支队办公室静悄悄的,考虑到各项取证工作、现场勘验还是白天进行比较容易观察到细节,吴端没有通知一支队的刑警们回来工作。
而尸体——因为吴端赶去时,分局法医已经开始是了尸检工作,他不想让重复劳动浪费人力,尸体就没有和叶灵一起送市局,而是跟分局法医科约好,明天一早将尸体和尸检结果一并送来——因此,吴端也没有通知貂芳到岗。
对食堂员工的看守工作,也没有交接给市局,一切等明早再说。吴端用手中权限给手下刑警们争取了一夜休息的时间。
只有冯笑香,早在吴端在分局翻看报案和初勘现场记录时,便给她去了电话,报上了张小开的基本信息,让她帮忙查一查此人。
此刻,冯笑香的调查已经有了结果。
吴端坐在自己的座位前,打开电脑,接收着貂芳发来的文件包。
粗略一看,里面有许多张表格、截图,命名诸如“银行流水”“就诊记录”“通话列表”“微信聊天记录”……
还有一个文档,名为“总结”。
吴端先点开了总结文档,根据现有信息,冯笑香列出了两条较为重要的线索。
其一是一个手机号码,据查证,号码的主人名为陈飞帆,在张小开死前,两人曾频繁联络。
且陈飞帆有买卖毒品的前科,怀疑是张小开贩毒的上线。
其二是一些短信。威胁短信。
以张小开的父母威胁他,让他离开墨城,否则就要让他的父母“好看”。
令吴端气愤的是张小开对此事的态度,可谓油盐不进,他甚至141" 罪无可赦0 ">首页143 页, 回复短信向对方道谢,让对方赶紧“解决”了自己的父母。
有这样的孩子,吴端着实替张小开的父母悲哀难过。
他粗暴地将总结文档翻到最底端,其实总共不过一页多一点的内容。之后,不过瘾似的,他又将其余的表格、长截图挨个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