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能让人一往无前,也能令人畏首畏尾。
“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事。”罗骁的话打断了宁晚的回忆,“我听小寒说,他下个月可能会回来一趟,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这个“他”,无疑就是沈舒云。
宁晚的手指蜷缩起来,他心头钝痛,挤出的每个字都好像是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他万一不想见我呢?”
罗骁哂笑一声,拿起一个碗盛汤:“那你就去偷偷看看他呗。见一见他也好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靠人家照片过活呢。”
第52章 重逢
沈舒云从机场走出,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机场里的冷气都隔在了里面。夏日的热浪迎面直来,沈舒云抬手挡了挡刺眼至极的阳光,然后拖着行李箱去打车。
这座城市令沈舒云觉得陌生又熟悉,三年不见,有些东西悄然发生着改变。沈舒云趴在出租车后座的车窗上,看向窗外那几栋新建成的大厦,高速旁这块地在他三年前的记忆里还只是工地,没想到如今已是高高矗立,让沈舒云恍惚了好一阵。
然而当车子驶入市区,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又随着熟悉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汹涌扑来,沈舒云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回到W市,他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那些有关这座城的人和事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丢开过,甚至他连这道路口的红灯要等七十秒都还记得。
他也还记得,过了这道路口直行,再过两个红绿灯,就能到他曾经的家了。
时间或许可以冲淡伤痛、掩盖记忆,但有些太深刻的东西,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抹去。
出租车并没有在下个路口直行,而是转了个弯,将沈舒云送去了他定好的酒店。
沈舒云这次回来,是处理下在W市的剩余财产的——其实早该回来的,只是他攒了三年的力气,才敢重新踏足这片土地,才敢回来重新面对这一切。
他在W市名下有一套房子和一辆车,这次回来,就是打算把这些都卖掉。至于在W市有家还要住酒店的原因,是沈舒云三年没打理过颐林雅苑那套房子,不彻底收拾一下想来是没法住人的……他也懒得再回去收拾了,干脆找个酒店住几天。等把房子挂到中介,再卖掉奥迪车,沈舒云就会回新加坡。
这天是周六,沈舒云和中介约好的是周一去交接手续,沈舒云打算明天再回房子去拿房产证,他在酒店里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觉得饿了,就带着房卡下楼去吃饭。
心理医生给他的建议就是多出去走一走,多接触人群,最好不要在密闭的空间里自己单独待太久。沈舒云揣着房卡,下楼去吃了一碗面,打算遵从医生的建议,出去散散步。他沿着小路走,专拣绿树成荫的路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附近的一个广场。
沈舒云在一旁买了一包鸽食,坐在木制长椅上,随手往地上撒面包屑,有几只灰不溜秋的鸽子落到他脚边,夹着翅膀在地上跳来跳去啄食。
傍晚的天空变成了奇妙的粉紫色,让人不由想起童时路边小摊上插着的棉花糖,淡色的月亮藏在丝丝缕缕的云后,只露出半张脸,远处的树在黯淡的天光下,像是一片片剪影,孩童的嬉笑与高呼混成一片,沈舒云靠在椅背上,出神地盯着天空,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个皮球在路上横冲直撞,将他脚边的鸽子统统撞飞,直打到沈舒云的脚踝才停下来,沈舒云被细微的痛唤回意识,在一群扑棱棱翻飞的羽翅间,看见了一个皮肤奶白、眼亮如星的小男孩。
那男孩看起来三四岁的模样,个子不高,怯生生地盯着沈舒云,支吾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舒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回事,他对上这个孩子双眼,一阵微小的电刹那间流走遍了他全身,让他全身都麻了一瞬。沈舒云眨眨眼,忽略掉这种奇怪的感觉,俯身捡起脚边的皮球,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男孩,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没关系,这个还给你。”
男孩见他没有生气,上前一步将球接住,紧紧地抱在怀里。沈舒云低头将袋子里最后一点儿面包屑撒在地上,就准备回酒店了,他刚迈出两步,衣角就被人拽住了:“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阿爸?”
沈舒云很快意识到,这个孩子应该是和父亲走散了。他皱着眉看向男孩水灵灵的眼睛,不由生出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他把这种熟悉归结于他自己的孩子——小芋头现在也该是这么大了吧,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性子如何,爱吃什么,又讨厌什么。
他一想到小芋头,心里就开始拧巴地疼,只好强行让自己将注意力移到别的事上。沈舒云从男孩的手里将那块皱巴巴的衬衫救了出来,然后握紧这个男孩的手,安抚道:“别怕,我带你去找你阿爸。你们是在哪里走失的?”
沈舒云腹诽道,到底是哪个心大的家长,这么可爱的孩子都能弄丢,这要不是遇见他,遇见的是人贩子该怎么办!
男孩牵着他的手,将他往广场中心上带,一边走一边道:“我阿爸刚才就在这儿呀,我拍球玩,一回头他就没了……阿爸?!”
沈舒云一直低头看男孩,听到男孩兴奋地叫唤,抬头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去,顿时,浑身的血液都被冻在了血管里——
宁晚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手里举着一个冰淇淋甜筒,怔怔地回望着他。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谁也没有想到,重逢会是这样仓促、突然,甚至狼狈。
但凡与故人相见,谁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是若无其事、风流惬意的呢,就好像是在证明,你看,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
风声,嬉闹,喧嚣,都听不见了,就像被突然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只余血液翻腾和浅浅呼吸。
他们的视野里只见彼此,两道目光穿透三年的时光,在苍穹下,暮色中,人潮里撞在一处。
“云哥……”
三年了,宁晚的眼神还是那么烫,沈舒云也还是会被他灼灼的目光烧得倒退一步。
“阿爸,你是给我去买冰淇淋了吗?你最好啦!”男孩挣开沈舒云的手,跑过去抱住宁晚的腿,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去够宁晚手里的甜筒,“阿爸,快给我呀。”
沈舒云看着男孩,又看向宁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中轰鸣欲裂,喉间如鲠尖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宁晚眼圈微微泛红,他连忙低下头胡乱地将甜筒塞给沈渡,以掩饰他慌乱的丑态。
“阿爸,”沈渡捧着甜筒,舔了一口尖上开始融化的奶油,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刚刚就是这个叔叔帮了我,他很好。”
沈舒云脖子上俱是暴起的青筋,他不住喘了几口气——“叔叔”这个词像是利箭,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心脏,让他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他还没有准备好见沈渡,更没有想过会在这儿和宁晚重逢。
宁晚抿着唇,终是先踏出了第一步,他抓住沈渡的肩膀,将沈渡向前推了推,轻声道:“云哥,可以同我和小渡坐一会儿吗?”
沈舒云用手背抹了下眼睛,蹲下身细细去瞧沈渡的面容。这个孩子有些瘦小,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着很是讨喜,像是个精心雕成的雪娃娃。
他终于知道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三年前,这个孩子曾在他的肚子里,陪他走过无数个难熬的深夜,也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与力量——这根本就是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
与他有血脉相连,与他是骨肉至亲。
一只软软的小手摸上了沈舒云的脸,替他擦拭满脸的泪水:“叔叔,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呀……我把冰淇淋分你一半好不好呀?”
沈舒云再难自抑,他伸手将沈渡抱进怀里,崩溃地哭了起来。
他实在,实在是太想他的小芋头了。
第53章 帮忙
等到三人落座在一家附近的咖啡厅,沈舒云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咖啡厅内的服务员领着他们到窗边的空位,接着递上一份单子,宁晚没看,转手放到了沈舒云面前,朝服务员说:“我要一杯黑咖啡就好。”
沈舒云翻了翻那张饮品单,有些紧张地看向坐在宁晚身旁的沈渡:“你还想吃冰淇淋吗?”
沈渡睁大眼睛,露出惊喜的神色来,但很快这神色就在他脸上消失了,小脸皱成一团,半晌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不用了,谢谢叔叔,阿爸说我每天最多只能吃一份。”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宁晚眉头一跳,连忙解释道:“小渡他肠胃不是很好,吃多了这种凉的容易闹肚子。”
沈舒云捏着单子的手紧了紧,他想起小芋头在保温箱里的时候,小小的身子蜷着,看起来那么脆弱,好像随时闭上眼就睁不开了。小芋头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和早产有很大关系,沈舒云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那阵愧疚的酸痛,低声道:“我要一杯猕猴桃汁,谢谢。”
服务员将单子收走,两人之间的温度又骤然降了下来,一种带着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许久都没有人再开口。
宁晚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用目光描摹着沈舒云的眉眼,好像是要将过去三年的份都一次补回来。咖啡厅里有咖啡豆的香气,宁晚突然想到了什么,鼻翼微微动了动——他在寻找一朵泼了金酒的茉莉花,但这一次那朵属于他的茉莉花消失得毫无踪影。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沈舒云身上,竟然没有半丝信息素的味道!
就算沈舒云做了去除标记的手术,那作为alpha的他,也应该能够闻到沈舒云的信息素,然而此刻他连对面这个omega一丁点的信息素都捕捉不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沈舒云已经不再是omega了,要么……沈舒云已经不再是他的omega了。
沈舒云被另外一个alpha永久标记了,他成了别人的omega,他的信息素被那个alpha完完全全地占有了,而自己,彻彻底底出局了。
宁晚浑身僵硬,如同被一大桶冷水从头浇下,他试图张开嘴唇说点什么,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怕太直白的问题又会吓到沈舒云,于是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个最老套的开场白:“你最近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沈舒云轻叹一声,回他:“还好。”
“我过得倒不怎么好,”宁晚喉结滚动,像是自嘲地笑了两声,又道“一个人睡在家里,太空了。”
沈舒云没有接话。
宁晚捏着汗津津的手心,开口道:“对不起……之前是我不懂事,也是我混账,对你做了那些事,我很想补偿你……”
“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沈舒云抿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气,“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空调的冷气吹得人头晕脑胀,头顶的球形灯投下一片暧昧的暖光,照得两个人眉眼之间都是一片阴影。
服务员端着咖啡和果汁走来,缓解了这段空白,宁晚接过咖啡,低下头用小银勺搅动着漆黑苦涩的液体,状似无意地先开了口:“在新加坡……有人照顾你吗?”
沈舒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古怪,但他没有细想,随口道:“有啊。”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沈舒云想了想这些年在新加坡一直对他关照有加的萧莫,夸奖道:“他是个很成熟的男人,细心周到,又沉着理智,总而言之是个很不错、值得信赖的人。”
宁晚面色随着沈舒云的话渐渐灰败下去,沈舒云刚刚的这段话,每个字都令他心痛如绞,胸腔里那颗心仿佛压在一地的玻璃碎渣上滚动挤压,痛得他连勺子都捏不住。
但这三年来宁晚的演技明显精湛了许多,他缓缓扯开嘴角,眸子里明明暗暗,让人瞧不透是什么情绪:“那,那就好。”
他不是没有想过沈舒云已经有了另外的alpha,只是到了这一天,听到沈舒云亲口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溃不成军,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崩塌得轻而易举。
沈舒云轻轻笑了一下,回问道:“那你呢?你……有给沈渡找个妈妈吗?”
“他爸爸就坐在面前,”宁晚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紧紧盯着沈舒云,使得沈舒云有种被野狼盯上的错觉,“我干嘛要给他找妈妈?”
沈舒云一口果汁全堵在了嗓子眼。
沈渡原本玩累了靠着宁晚打瞌睡,听到妈妈两个词就猛地清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爬到宁晚腿上,插入了这场对话:“小渡……小渡没有妈妈,阿爸说,小渡只有另外一个爸爸,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宁晚垂眸看了沈渡一眼,复又抬起眼看向沈舒云,薄唇微启,慢声道:“小渡,其实你爸爸已经回来了,他就坐……”
“宁晚!”沈舒云打断了宁晚的话,慌乱间将纸巾盒都扫落在地上,“别再说了,算我求你。”
这么早,他没有准备好和沈渡相认,他更怕的是,如果以后注定要分离,沈渡与他相认会不会根本就是一场错误。
沈舒云躲避着宁晚灼灼的目光,他喝了一大口果汁,站起身道:“叙旧就到这吧,我要先回去了。”
“好……”宁晚没有强留,他知道此刻应该放手,至少不能在现在就将沈舒云逼得太紧了,“我来买单。”
沈舒云几乎是逃一样地飞快离开了那家咖啡馆。
第二天,沈舒云拿着钥匙去了颐林雅苑的房子,算了算,也是已有六年多没有回来过了。沈舒云一边按着电梯,一边暗自想着,这房子里头肯定都快长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