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二姐……”
二姐打断道:“子樵,我不想对你失望。”
从不曾见过二姐这副伤心又失望似的模样,我震住,感到心头紧揪,迟迟说不出话来。
却听见檀谊沉道:“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这是情绪绑架。”
二姐瞪大眼睛。檀谊沉又道:“不过我也不想对你感到失望。”他拉起我的手,再对她说:“继续谈下去,没有意思,这顿饭也不必吃了。我们走了。”
我看了二姐一眼,那脸色却有些怔怔的,竟有些可怜。我感到不忍,然而还是硬了心肠,跟着檀谊沉出去了。一路沉默,直到走出了酒店,我想了想,还是开口:“她那样对我说,我还受得了,但是你和她说你对她失望,她一定很伤心。”
我看看他道:前面你自己也说不应该讲这样的话。”
檀谊沉淡淡地道:“面对一个不论说什么,也说不通的人,适宜的情绪威胁还是有必要的。”
我顿了一顿,才道:“但是,她是你妈妈。”
檀谊沉停下来,他对着我道:“她是你姐姐。”
我与他对视,微微一笑。我握紧他的手,道:“我不会放弃,但我还是会难受,我不想让她太伤心了,因为我,又因为你。尤其是你,我来说这些话,可能有些不合适,但她心里真是非常在乎你的,她输掉扶养权的官司,她始终很愧疚。”
檀谊沉没有说话,那神气平静。我拉着他的手摇撼了两下,道:“如果一定要说一些难听的话,就让我来说吧。”
檀谊沉开口:“无效的争吵,不如不辩。”便顿了一下,忽道:“她找你,你也不用找理由瞒着我。”
我一听,心里一跳,忙道:“我不是存心不告诉你的,我只是……”
檀谊沉却打断了:“我晓得你的意思。”
我愣了一愣。檀谊沉又道:“这没什么的。”
我点着头。便又往前走了,然而想着当下撞见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怕他真是误会了。我便道:“我真是不知道我二姐会安排别人来和我见面。”
檀谊沉淡淡地道:“不知道就算了。”
我一愣。他又道:“回去吧。”
我自然连声说好的。
真正想不到二姐会那么做;还以为能够好好地坐下来一谈,使二姐理解与接受我与檀谊沉的事,却搬演了一出戏,就要分开我和檀谊沉。事后回想,总觉得气忿,又难受,非常复杂的心情──要是见面时,二姐大发脾气,激烈反对,怎样也不听我说话,又说不定好一些;我深刻地感到家里人在这方面的不肯通融。
从前以为不论我做了什么决定,又打算做什么,家里人必定支持,好像章家人对章祈做的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虽然我爸现在暂时剥去我的职权,没有限制我的自由,然而也有可能有一天失去了耐性,强硬的把我和檀谊沉拆开。
与二姐面会的结果不愉快,当然也不会打电话。就算我又肯出去见面,大概二姐也不愿意。想不到过几天,我回了我妈那边一趟,就在那里见到二姐。
本来我妈叫我过去的,她道:“你不回那边,难道我这里也不来看看了?”就要我这礼拜找一天再带上檀谊沉去吃饭。
但是诊所里兼职的姓柯的女医师出国,诊所只剩下两个医师;现在平日的白天檀谊沉需要看诊,根本抽不出时间。我便找了周末,倒是我妈不方便了。她答应我爸这周末可以去找她。她对我爸感到没奈何,虽然我爸仍旧坚决不同意我的恋爱,但他为使我妈消气,费了许多心思,简直可比当年追求她的力气;她不得不心软。
我想来想去,就决定自己回去一趟。也不吃午饭,在一个下午,我提了一只包装好的蛋糕,开车去我妈那里。一进门,不等佣人喊,我妈已经从里头出来。我一面把大衣围巾以及蛋糕盒交给佣人,对她笑道:“妈尝尝看,刚烤出来的,无油无糖,不用担心发胖。”
我妈皱眉道:“无油无糖?这怎么好吃?”
我笑道:“保证好吃,我试吃过了。”便吩咐旁边的佣人:“盛到盘子上端出来。”
佣人去做了。我妈道:“是朱铭棣做的?”
我妈一向喜欢朱铭棣做的点心。我偕同她往里走,笑瞇瞇道:“我说我做的,你信不信?”
我妈笑了:“不信。”
我耸耸肩膀。正到了起居室门口,一眼便看见里头坐着一个人,还未吃惊,对方就从沙发上起身,那严肃的神气怎样不熟悉──二姐竟在这里。我愣住了,瞥见茶几上摆着两副杯盘,还有一盘点心,显见二姐在这边坐了有一会儿了。
听见我妈道:“对了还没有告诉你,你二姐也来了。”
我默默不语,看着我妈。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轻轻地道:“你跟你二姐聊聊。”就走开了。
我仍旧在原地站着,这时情绪十分复杂。倒是,二姐看上去完全不窘,她挺直了背脊,与我对视,目光也格外锐利。她也并不说话。僵持了半天,我认了输,开口:“二姐。”
二姐道:“站得那么远,也听不清楚??过来坐吧。”
这声气和缓,半点没有脾气似的,连带二姐整个人的气氛也仿佛非常平和。我走进去,在另一张沙发坐下。二姐看看我,没有说什么,也重新坐着了。
一个女佣悄悄地拿进来新的杯盘,倒了茶就出去了。我感到这房间里的空气有些紧缩,根本没有喝茶的闲心。……怎样也想不到二姐会来我妈这边拜访,真是不知道她们之间这样好?使她放下工作,在平日下午特地过来一坐;除非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想了想,道:“二姐要是来拜托我妈劝我分手的话,那是白费苦心。”
二姐却看了看周围,忽道:“我还是第一次来,三姨这里布置得很好。”她比我妈年长一些,然而也还是照着辈份喊我妈。
我听了,怔了一怔,一时不作声。二姐看来,忽低声地道:“那天的事,我需要对你道歉。”
我霎时一呆,更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姐道:“回头我跟大哥说了这件事,他把我念了一顿,他说,你在干什么!无缘无故地又把一个外人拖下水。”顿了一顿:“其实不算无缘无故的,之前我真是有意把王青源介绍给你认识。他和你差不多年纪,又在我眼皮下做事,不会出什么差错。妈妈猜你大概不喜欢世家出生的少爷小姐,一般人相处起来比较轻松,就要我留意公司有没有合适的青年人,给你介绍。”
我没想到大妈与二姐曾经这样盘算过我的未来。这时候,二姐也仍旧看着我,然而那视线仿佛穿透了我,不晓得落在了何处,那神态有些恍惚似的。
突然她道:“我不了解他。”
我一愣,可是马上知道她说的是谁,便一顿。
二姐目光一低,说了下去:“我跟他爸爸离婚打官司,最后失败了,他跟着他父亲生活。他父亲根本不会带孩子,也不喜欢孩子。”她的口气平缓:“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说好,不要生孩子,但是过了几年,我后悔了,这才知道我的前夫精/子不健康,几乎不可能有小孩。”
她道:“我非要去做,试了两三年,终于成功。也是那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了我的前夫心思已经不在这段婚姻里。再撑了两年,有一天,他又一次一夜不归,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旁边只有不断哭闹的孩子,怎么也哄不停,那时候,我看着我的孩子,有一瞬间我心想,为什么我要生下他……要是没有他,我的丈夫还会在我的身边,我的婚姻不会这样惨。”
“后来打定主意离婚,妈妈叫我争取抚养权,可是檀家人不答应我把小孩子带回国,所以打官司,足足打了一年,又是一场折磨。那段时间,孩子暂时跟着我,我大部分时间把孩子丢给保母、或者爸爸妈妈,我连自己孩子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全都不清楚。孩子还小,有些挑食,也没有耐性,全多亏了保母。”
“我想过放弃抚养权,想要新的生活。我大半夜找律师说这件事,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帮我争取”
“我没有告诉过爸爸妈妈。”
“孩子哭起来的时候,我更痛恨……”
“官司输掉的那天,我自己带着孩子一路散步回去,突然我记得了他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他讨厌胡萝卜的味道,喜欢蜂蜜,只吃一种牌子的蜂蜜冲的糖水,喜欢被人抱着哄睡。那时候,我很冷静,我没什么舍不得的。”
“回国之后,投入事业,每天忙碌,根本也没时间难过。那时候我真的没有想过他。”
“后来你也知道,我又结婚了,再生了一个孩子,我重新学习做一个母亲,我哄着安东尼,突然想到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那时候算一算,也已经十岁了吧。”
“我想要看看他,透过别人联络了他的父亲,这才知道他父亲不怎么待在伦敦,他一直跟着他的祖父母生活。以前老太太就不喜欢我,倒是答应我们可以见面。第一次见面,他刚刚放学,穿着制服,走路很稳,已经那么大了。他喊我阿姨。没有说上什么话,他要练琴。”
“第二次见面,已经过了两年,我们在德国见面,他去比赛,他还是喊我阿姨,我告诉他,我是他妈妈。”
“之后每年会见一次面,但是,我也没有特别想过要为他做什么,他什么也不缺。有一年圣诞节,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从前照顾过他的保母寄来的,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国内的地址,那张明信片有些旧了,上头画了图,保母告诉我,她整理东西时,找到这张明信片,上面的图画是他小时候随手图上去的。”
“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为什么当年争取的时候不更积极一些?”
“每次见面,我常常觉得距离他更远。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无法插手他的事情,没有立场给他生活或者工作的建议。我不知道怎么做他的母亲。”
“我真是不了解他。”
说完这句,二姐安静了许久。她抬起眼来,看着我。她慢慢地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你根本不懂吧。”
我没有说话。因心地整个搅乱了。胸口又隐隐地堵着一口气,然而也绝不该发泄在我二姐身上。虽然我曾猜到了二姐当初有过放弃抚养檀谊沉的念头,可是亲耳听见,就算她是我二姐,就算我理解她当年的心情,头脑不免生出画面,为当年那个总是被丢给保母照顾,不知道几天才能够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小孩子难过。可是,也有一种冷静,无论如何那场婚姻走到失败,并不只是二姐单方面造成的。这么多年,二姐也十分努力地积极修补他们母子的关系;檀谊沉也绝不是无动于衷的。
却又听见二姐道:“这么多年,我以为我终于有了一个母亲的立场,是我想错了。我又想,我也做不好你的姐姐,那天我骗了你,伤害了你。”
我有些不忍:“二姐……”
二姐摇头,淡淡地道:“你们两个,我哪个都管不了。”
二姐走了已经有一会儿了,我仍旧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发呆。不知道多久,我妈进来了,她在我旁边坐下,轻悄悄地道:“她突然过来了,她问我,为什么我不阻止你?”
我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我妈。
我妈道:“她也把几天前你们见面的情形告诉我了。子樵,其实她很两难,一个是她努力拉拢好关系的儿子,一个是弟弟。她不像你大哥,容易纵容你,有时候比我还像是个妈妈,盯着你,不叫你做错。那是她疼爱你的方式。”便按了按我放在腿上的一只手背。
我垂下目光,看了按在手背上的手一眼,低声道:“我知道。”
我妈缩回了手,道:“她说不管了,大概真是不会插手,不过要她说出她赞成的话,想必也难。你要体谅她的心情。”
我抬起眼来,看看我妈,点点头。我妈笑了一笑。这时候一个女佣端来前面我带回来的蛋糕,就放到了桌子上。我妈道:“我听见说你找了老师学做中菜,怎么还会教做西式的点心了?”
我并不奇怪我妈知道我去学做菜的事,大概她从谢安蕾那里听见说的。我道:“中菜学完了,我又找了别的老师。”
我妈道:“真是你做的话,我一定要吃一块了。”
我笑道:“也要让章妈吃一块,叫她吓一跳。”
我妈呵呵地笑。我给她切了一块蛋糕,自己并不吃,只喝起茶来。与我妈随便谈天,然而兴致始终不高,明明二姐可算松口了,眼看情况越来越乐观,我却不太有雀跃的心情。又不是难过。
我妈仿佛没有察觉我的情绪低落。她平常那样敏锐的人。
她也没有留我吃晚饭。我便回去了,开车到诊所去接檀谊沉下班。这段时间我常常去,诊所的人看见我来,也不太奇怪。我向今天柜台值班的汤小姐打过招呼,就在沙发坐下,随手拿了旁边的报纸起来看。这些天娱乐新闻也不少,譬如有几部前阵子还在谈的电影已陆续地签订合作开拍,又譬如,何梦屏被拍到与人幽会,对方疑似某位政要的儿子;许觅接下一个颁奖典礼的主持工作,李钊预备开演唱会……。
最后一个病人从诊间里出来了,我还看着报纸,只听见对方与柜台的人说话,十分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位庄太太。每回她见到我在这里,总是不自在,我索性用报纸遮住了脸,避免两方生出尴尬。
不久,檀谊沉收拾好了东西出来,我马上放下报纸,站起身。檀谊沉跟柜台的人交代几句,就朝我走来。我看着他,一笑,道:“辛苦了。”
檀谊沉道:“还好。”
我笑了笑。就要出去了,柜台那边来了电话,倒是找檀谊沉的;他去接听,我推开玻璃门先到外头等。站了一会儿,突然很想要抽烟,我摸了身上半天,这才记起许久没有带烟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