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一堵,顿了顿:“这不一样!”
大侄女笑嘻嘻的:“我可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我道:“我决定现在马上让你回去。”
事实上也真是希望她早点离开;再过一会儿,檀谊沉就该回来了,今天他不看诊,去了大学医院,他和他的老师林主任一齐做的论文的研究,就在大学医院里进行。我想起来,不免又抬手看表。
大侄女并不理我的威胁,又道:“那个人,就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人吧?他真的是姑姑在英国的那个儿子?”
我放下手,笑了笑:“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大侄女自管自的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她仿佛顿了一顿,才道:“我忘了你们在国内无法结婚,唔,但是你们也还是可以到国外结婚,不会有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结婚自然不是我单方面说的算。因道:“结婚的事再说吧。”
大侄女似乎愣了一愣,脱口道:“他不愿意结婚吗?”
我一怔,道:“倒也不是……。”
结婚的话,我和檀谊沉只谈过一次,在伦敦那时候,当时他还没有想到那么远的事;上次在我家里,大哥用了我们无法结婚的理由,打算使我们分开,想不到他亲口说出去国外就不会有问题的话。但是之后,谁也没有提起这回事。
本来我会追求檀谊沉,主要因为喜欢,并不为了结婚。就算檀谊沉最后真是不结婚,我也绝不会放弃了我们的这段感情;结婚对我来说,不过锦上添花的美事。我瞧了一瞧大侄女,她神思不明,像是已认定了檀谊沉是个抗拒婚姻的人。
我不愿她生出了误解,然而要对她解释我们的事,又有点别扭。琢磨半天,方道:“其实我们现在谈结婚还太早了,咳咳,我跟他,我们才谈了快要两个月。”
大侄女似乎半句也没有听进去,竟道:“女人的话,还能依靠怀孕逼对方结婚,男人要依靠什么呢?不,怀孕有时也不能依靠,那么可怕的事……”
我听见,不禁奇怪:“你在说什么?”
大侄女像是顿住了。她默不作声,倒是朝我看来。也不晓得为了怎样缘故,她的脸色十分不好看。我吓一跳,忙问道:“怎么了,肚子又不舒服是不是?”
大侄女摇了摇头,她垂下头颅:“不是的──”又一顿,半晌才愿意把头抬起来。她两眼睁睁的把我看住,声音透出哽咽:“小叔叔。”
我连忙起身,转而坐在她身旁:“怎么了?”
这时候细细的把她一看,这才注意到,她真正气色不佳,倒又比上次见面瘦了一些;刚才在楼下一眼看见了,还以为是她衣服颜色所生出的错觉。我想想,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大侄女抿住嘴唇,只又摇头。
我放轻语气:“你尽管说不要紧,真的,我给你作主。”
大侄女低下头,总算憋出一句话:“没人欺负我,反正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我皱起眉:“什么?”
突然大侄女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一呆,她哭声更大起来,两手掩住了脸,可是眼泪不断的从指缝间滴下来。我霎时慌张起来,忙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怎么了?有什么我们好好的说,不用哭的……”
然而不论我说了多少安慰的话,大侄女还是只管掉泪,我一时真是没有了主意。我低头,轻声地道:“囡囡,不要哭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真的,我总是──”
还没有说完,有个声音打岔道:“这是谁?”
那口吻平静,我再熟悉不过──檀谊沉不知何时开门进来了。我忙抬头,大概他刚刚回来,大衣也还没有脱下,只把公文包搁在另一张沙发上。我松开大侄女,站了起来,道:“你回来了。”
檀谊沉道:“嗯。”便往大侄女看去。
大侄女似乎听见声音,有些缓过来,哭声一停。她放下手来,与檀谊沉对上视线,仍旧泪眼婆娑,那面颊红通通的。她张大了嘴巴。我向檀谊沉道:“谊沉,这是我大哥的女儿,叶芸芸,唔,也许你记得,你们曾在一个晚宴上见过。”
檀谊沉点点头,没有作声。大侄女阖上了嘴,却还是僵着不动。我对她道:“他是檀谊沉,你晓得我们在交往。”
大侄女呆呆地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把眼泪擦一擦吧。”
大侄女这才回神似的,飞快地拿了过去,胡乱抹了抹眼角。她瞥了檀谊沉一眼,忙站了起身。那眼圈下整个红的,她垂下脑袋,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就一转身,飞快地取起大衣皮包,便要走了。
我道:“等等!”伸出手就要拉住她。想不到她脚步一顿,肩膀耸了起来,一只手便捂住了嘴巴。我忙上前:“怎么了?”
檀谊沉忽道:“她要吐了。”
不等我反应,檀谊沉已迅速地抓起大侄女的手臂,把她往中岛后的水槽带过去。大侄女霎时恶了一声,一弯腰,就往水槽里吐了一些酸水。这又不够,她又持续地干呕着。我吓了一大跳,又眼睁睁看她面孔突然扭曲,似乎她哪里剧痛起来,再站不住了,整个身子往下滑下去。
我忙掺住了她:“囡囡!”
大侄女惨白着脸,一手按住下腹部:“好痛──啊!我的肚子!不可以!”
我低头一看,呆了一呆。大侄女今天穿了一条浅色的裤子,从她腿间慢慢地渗透出了殷红色的液体,不断往下淌……。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腕,眼角又流出泪水:“小叔叔,救我,我不要流产死掉──”
我心头一震,脑筋一时空白。与檀谊沉对上了眼,那目光无比冷静。他立刻要打电话:“现在叫救护车。”
大侄女哭着道:“不,不行!小叔叔,不要叫救护车……”
我马上道:“别说话了,我亲自送你去医院。”
檀谊沉听了,突然脱下了大衣,盖在大侄女背后。他朝我看来道:“你抱得动她吗?”
我连忙点头。听他又道:“我来开车。”
檀谊沉开了他的车。大侄女躺在后座,我担心她昏迷过去,时时与她说话。转眼间车子便到了大学医院。进了急诊,马上三四个人涌上来,七手八脚的把大侄女接到一张小床躺下,推入急救室。一个女护理师来问大侄女的资料与送院的原因,把檀谊沉认了出来,便对他和病人的关系疑问;似乎她误会了,以为大侄女是他的什么人。又对我隐隐打量。
我便要回答,檀谊沉已经道:“是我的妹妹,表妹。先麻烦你们处理,手续和资料后面我再补齐。”
我怔了一怔,倒有点没料到。不过檀谊沉也并没有说错,他们的确是表兄妹。他突然这么说,大概为了帮忙大侄女保密,他曾在这里做事,不会有人疑心。虽然现在外头没人晓得大侄女入院,假使有心人注意了,一旦来查,就要曝光她未婚有孕的事。
檀谊沉又简单描述大侄女的情形。那位记了下来,就走开了。过了一下子,便叫来了产科一个女医师,她匆匆经过,与檀谊沉点了个头,立刻去看病人。
我们在外头等。这医院的人在急救室进进出出,一直没人来解释。我十分焦急,又要头疼,大侄女怀孕了,藏得这样厉害,家里竟没有半个人知情;现在她有了流产的危险,还是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
来的时候,我抱她上车,她不断掉泪,求我不要通知家里其他人,尤其她爸爸。那副可怜的样子,我一时只好答应。但是心里也知道,就算不去说,根本也瞒不住;她出门一趟,却无缘无故地进了医院,大家怎样不奇怪,深入去查,也就会晓得,到那时候,她爸爸必定更加暴怒。
早晚也要叫大哥发脾气,不如现在就告诉他──我马上拿出手机,又一顿,感到犹豫,迟迟没有拨出号码。我忍不住叹了气,旁边檀谊沉看来,我低声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爸爸解释。”
檀谊沉听了道:“这是她的问题,应该她自己去面对,你没有责任。”
我不禁苦笑,却见檀谊沉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要问;刚才那问话的女护理师这时候出来了。她拿了一张纸条,径递给了檀谊沉:“檀医师,你妹妹需要住院,这些是她现在需要用的东西。”就顿了顿:“唔,如果你不方便,我一会儿有空可以去帮你买来。”
檀谊沉拿了纸条一看,口吻平静:“我可以去买,不会不方便。”
我凑近去瞧了一眼,上头写的不外普通住院会用的东西,却有个东西──除非女性,不然绝对用不到……。突然我觉得脑筋胡涂起来。听那女护理师道:“等一下徐医师会解释。我们会把她推出来,在这边病床区等候,等楼上病床整理好了,就带她住院。”
她走开了。我朝檀谊沉看去,他不言语,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里头的人推着一张病床出来。我们一块看去,躺在病床上的正是大侄女,她手臂打了针,挂了点滴。她仿佛呆呆的,转头看来,迅速地拉起被子蒙住了头……。姓徐的产科女医师在后头出来了,她告诉我们,做了检测,又抽血,结果显示大侄女没有怀孕,出血是因为来月事。经过她询问,大侄女才吐露,已经两个多月没来,刚巧进行了那方面的行为,这阵子又常常恶心呕吐,就以为怀孕。
徐医师道:“我怀疑她因为压力过大的缘故,患有严重的胃炎,先让她住院,做个检查。要麻烦你等一下先去办好入院手续。”
檀谊沉点点头,道:“我晓得,谢谢。”
徐医师笑了笑,似乎还要说什么,略看了我一眼,只和檀谊沉点了头,便走了。檀谊沉朝我看来。我也看着他,心里十分哭笑不得,又扯上他,白忙了一个晚上,简直难为情。我咳了声,道:“抱歉,要是我冷静一点……”
檀谊沉摇头,道:“没什么,至少她没有事了。”
我吐出一口气来:“是啊。”
檀谊沉道:“你先去看她,我去办手续。”
我点头,瞥见他手里的纸条,又头痛。我道:“东西我叫人去买吧。”
檀谊沉淡淡地道:“这不用担心。”
他先走开了。我便去了大侄女躺的病床位子,拉开遮帘,她整个人用了被子蒙住。我伸出手扯了一扯,她才肯露出一双眼睛。我道:“你要住院。”
大侄女不吭声。
我拉来旁边一张塑料凳坐下:“徐医师说你没有怀孕。”
大侄女闷闷地道:“她跟我解释了。”
我道:“你还没有跟我解释。”
大侄女与我对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我,我验过孕,买验孕棒,放了一会儿,就看见两条线,唔,我怎么知道,验孕棒不能放太久,结果会不准……”
我问出口:“是谁?”
大侄女顿了顿,眼珠子一转,并不作声。我看她这样子,也有数了。淡淡地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陆以乘,是不是?”
大侄女还是不松口的样子。我想了想,问道:“你们在一起了没有?”见她仍旧安静,口气一沉:“我去问他。”
大侄女拉下被子,阻止:“不要!”
我看住她,不说话。她隐隐落寞似的,道:“我们没有在一起。之前他说了,他现在不打算找女朋友。”
我皱了一下眉头,想想转口:“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侄女脸上立刻红了起来。她回避我的目光,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上个月,月初,以前大学社团的人聚会,我也去了,他喝醉,本来别的女孩子要送他回去,唔,反正后来是我送的,然后……。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趁着他还在睡,就走了。”
我抬手按住额角,道:“所以他一点也不知道是你?”
大侄女眼神闪烁:“大概不知道。”
我垂下手,顿时好气又好笑:“他这段时间完全没有找过你?”
大侄女只答道:“我不想见他。”
我便疑问:“为什么?”见她又不发一语,顿了顿道:“假如你真是有了孩子,你也不打算告诉他吗?”
大侄女眼皮垂了下来,闷不吭声。我见她这样,也真是说不出严厉的话了。便放缓了语气:“好了我不问,现在开始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大侄女轻轻地应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往我看来,面色讪讪的:“对不起,吓了小叔叔一大跳。”
我道:“我是没什么,但是你等会儿记得向谊沉道谢,今天多亏了他,现在他还去帮你办手续了。”
大概大侄女记得了她自己当时吓坏的模样,抬起两手摀住脸:“我干脆死了吧!”
我轻斥道:“别胡说。”
大侄女放开了手,她往我看来道:“这里好像有个人认识他。”
我道:“他在这里做过事。”
这时有人拉开遮帘进来,正是檀谊沉;他还未开口,大侄女立刻拉起被子蒙着头。我一时无语,掉过头,看看檀谊沉,他道:“手续办好了,应该还要一阵子才能到病房去。”
我点头,见他手上提了一只商店的袋子,装了不少东西。我看了看,都是字条上写的大侄女住院需要的东西。我睁大眼睛,道:“你自己去买的?”
檀谊沉点了头,看来:“这有什么问题?”
我张张嘴,道:“没有。唔,你去哪里买的?”
檀谊沉道:“楼下有一间超商。”
我想象着他买那些东西的画面,一时心情复杂,嘴里道:“你,你一次买齐了?”
檀谊沉放下袋子,道:“只有一点东西,不用多跑几趟。”便往床上看去:“这样闷着头睡,当心喘不过气。”
我瞥了一眼,道:“哦,她是因为怕羞。”
大侄女一把扯下了被子,脸颊上一圈红晕,气呼呼地道:“谁怕羞!”
我轻哼了一声,又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顿了一顿,支吾了半天,红着一张脸,细声地道:“那个,唔,檀先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