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谊沉听见,就看着她:“不必客气。”
大侄女重新拉高了被子,这次倒记得露出了眼睛。我看起时间,很晚了,因为大侄女闹的这个乌龙,前头一阵忙乱,根本顾不上吃饭。我还不要紧,檀谊沉也跟着没有吃,我心里不免有点怪罪在大侄女身上,要不是她迷糊,现在也不用待在医院。也不知道多久可以到病房去,留她一个人在这里,我却又不放心了。
我想了一想,道:“我不能不通知你爸爸。”
大侄女道:“小叔叔──”
我正色道:“这件事不能商量。”
大侄女撇了撇嘴,忿忿似的背过身去。我也懒得理她了,拉了檀谊沉往外走。我道:“我来看着她,反正我没什么事,明天也不用上班,但是你早上还要看诊,你先回去。”
檀谊沉似乎想了想,道:“也好。”他又道:“现在有点晚了,还是要吃点东西。”
我微笑地看着他:“好。”要不是在医院,不然就要抱上去了,还要吻他。我陪着他出去,这才觉得天气冷。他的大衣需要送洗,不能穿了。我就要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他。
檀谊沉拦了一下:“我在车上不会冷。”又道:“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了,你进去吧。”
我只好点头。还是看着他走远,这才回头打电话。
大侄女刚刚在病房安顿下来,大哥就来了。原以为他会派沈特助来一趟,便罢了,却亲自来了;还来的这样快,距离通电结束不超过一个钟头。他敲过门,马上把门一开,吓了我和大侄女一跳。
大哥神气还好,但绝不是高兴的。
本来我决定实话实说,不免又忧心过于刺激,说不定要惊动我爸和大妈;深思之后,临时改变主意。幸而我这么做了,等来了病房,这才知道安排住进一般内科,主要病因是急性胃炎,主治更换成这边肠胃科的一个女医师,就连送院原因也改了。后来我想想,大概檀谊沉办手续的时候,要求更动的。当然一般情形下,院方哪里会肯同意,不过他当初进来这边做事,除去实力,也有檀女士居中牵线的缘故,想必檀家在这医院不会没有人脉。
大侄女知道她是以胃炎的病名住院,脸色一松。本来她以为自己怀孕,谁也不敢说,一方面不安,不确定,又担心挨骂;她坚持不叫救护车,就因为怕引起轩然大波。终于弄了清楚,她并没有怀孕,但是知道她做了什么蠢事,也还是要说她一顿。
做了那种事,男孩子又还好,她一个女孩子,假使真是未婚有孕,无论如何十分吃亏。倒是,我原来听见她说她跟她的学长陆以乘相处的情形,就以为他们一定顺利,想不到对方暂不打算谈恋爱的事。
这时候,大哥已在病床前站住了。他穿着的大衣敞开来,露出里头还算工整的西服,那脸上隐隐流露倦意。他身上带着香烟气酒气,大概本来在哪里应酬,提前走人。
大侄女坐在床上,两手紧紧拽着被缘。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爸爸一会儿,紧闭着嘴。父女两个胶着了半晌,还是大哥先开口:“简直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现在你还把自己弄到住院?你看我管不管你!”
大侄女脱口道:“你管过我吗?我不叫你管!”
大哥口气一沉:“你别以为我真是管不动你!你为了什么住院,你当我不晓得?”
大侄女脸色微变,立刻朝我看来。我顿了一顿,还未说话,大哥马上又道:“不必看他。看看你交的那些朋友都是什么样子?本事没有,馊主意一大堆。你敢胡来,就要敢承担!”
大侄女咬着嘴唇不说话。我有些不忍,岔道:“大哥。”
大哥看了我一眼:“子樵你不要开口。”就又看住他女儿:“要不是你姓叶,是我叶子晤的女儿,不然你在外面,你以为人家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你好?”
他口气冷冷的:“你跟他们交心,他们倒想着看你出丑。外面不知道传了多难听的话,如果你不是我女儿,我看你还能不能有脸出去外面!”
我听了一愣。我倒不知道外头传了什么,有阵子不去一些场子走动,过去常常玩在一块的朋友已经断了差不多。当然要是我去问周米,不见得不知道,大概他也不好意思说给我听见;是我的侄女,又是难听的话。
大侄女气嚷嚷了起来:“嘴巴在他们身上,他们要说就去说!我站得住脚,我可没有闹上了新闻!”
大哥瞪着她道:“你还敢说!要不是Arlene找人压下来,你早闹了大丑闻。”
Arlene正是倪翠芝。大侄女听见她的名字,整张脸涨红了:“谁要她帮!我可不稀罕,她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插手?她没资格,有谁像她这样天天就想着做别人后妈!”
大哥怒道:“叶芸芸!”
大侄女却瞪着她爸爸:“你打算跟她结婚是不是?”
我呆住。大哥倒是皱起眉头,语气缓和下来:“你又扯这个做什么?”
大侄女哼了一声,她往后一躺,被子一拉盖住了脸,一副不打算再交谈的样子。大哥便又气得笑了,却也不再说些严厉的话,他道:“就当作一个教训吧,你之前交的那些人都不要再往来了,你这么大了,也不必我来告诉你怎样明辨是非,什么才是朋友。你不喜欢老林的儿子,就算了,我也不勉强你。”
他顿了一顿:“你和那个姓陆的,你自己处理,我也不管,但是你记住,不要做出让家里人担心的事,你气我就算了,不要惹了你爷爷奶奶伤心。”
大侄女整个人还是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这时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沈特助,他背后跟着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是在大哥那边长期帮佣的蒋姨。她见到大哥和我,点了点头。大哥又向床上的藏在被子里的大侄女道:“我看你也不想我在这里陪着,叫了蒋姨来了。”
他道:“蒋姨,麻烦你了。”
蒋姨道:“应该的。”
大哥便朝我看来,使了个眼色,就开门出去了。沈特助与我点了个头,跟着离开。我看看大侄女,道:“好了,你爸爸出去了。不要闷在被子里。”
大侄女默默地扯开了棉被。我道:“我要走了,蒋姨在这里陪你。”
大侄女看着我,开口:“小叔叔,我是不是很坏?”
我一怔,轻轻笑了一下。就走过去,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什么傻话。”
大侄女垂下眼睛,安静不语。我道:“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来看你。”
离开病房,果然大哥还在电梯那头的走廊上。他站在一面窗下,看上去有些烦躁。他扯松了领带。并不见沈特助。似乎看出我的疑问,大哥道:“我叫他先去开车。我看你没有开车吧,我送你回去。”
我并不讶异他知道我没有开车来。他既然晓得大侄女最初入院的原因,想必不难知道是檀谊沉送了她来的。又听见他道:“他也来了吧?”看我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的?”
我道:“一个小时前。”
大哥闷不吭声,一会儿道:“怎么叫他帮忙了?”
我坦白地道:“唔,当时在他家里。”
大哥神色发堵起来,片刻,才轻轻地哼了声。我莞尔一笑,想了想,道:“大哥又怎么知道是他帮忙的?”
大哥面上有些不以为然的:“你以为只有檀家在这里有人,我们叶家就没有?接到你的电话,我叫沈特助去问,真有本事,改得几乎不留痕迹。”
如果换成一般人来查,根本不可能查出来的。我微微一笑,道:“沈特助花了不少时间查吧。”不然我打电话过去,大哥还不发作,想必他是在前来的路上才知道了。
大哥听了,横了我一眼。半晌,他叹了口气,道:“你不要总是帮囡囡掩护,让她学着自己负责任。”
我道:“我也不是打算掩护她……唔,想不到她这么大胆。”
大哥一听,扯了扯嘴角。他伸手往衣袋内一掏,像是打算吸烟。大概他又记起在医院,又空了手出来。他往我看来,语气冷冷的:“有人给她出了馊主意,又怪她笨,你晓得外面说什么?说她倒贴,跟别人抢男人。”
他道:“那个姓陆的,背后有没有女朋友再说,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她真的弄出一个小孩,我看他不见得会负责任,不然这么长的时间,也不见他有什么行动。”
我可说不出对方喝得太醉了,或许分不清真的假的。又心想,一方面大侄女躲他躲得厉害的缘故,就算他有心找大侄女谈谈,恐怕不得其门而入。我便道:“怪我前阵子太忙了,没有注意囡囡的事。”
大哥嗤了一声:“你整个心思都在别人身上,哪有工夫注意她的事。”看我笑了,有些没好气起来:“你不用笑,你也一样,不叫我省心!”
我耸了耸肩膀。大哥静默了一会儿,忽低声道:“怎样也怪不到你。她是我的女儿。”
我看看大哥,犹豫几下问道:“大哥,你打算结婚吗?”
大哥默默地看来。我顿了顿,道:“不知道为什么,囡囡这样不喜欢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必我说破,想必大哥也知道是倪翠芝。他叫了电梯上来,我们进去后,他方开口:“就算今天换成别人,她一样不喜欢。”
他道:“要是我有打算结婚,她出生之前就去结婚了。”
我一听,有些欲言又止。倒是大哥看了看我,十分爽快地道:“她妈妈不是Cynthia。”Cynthia是翁女士的英文名字。他停了一下,道:“我抱她回来的时候,你年纪还小,也就不会和你谈这些事……她妈妈生她的时候,跟她现在差不多大,她偷偷地有了,当时我和Cynthia在一起,Cynthia后来也知道了,跟我分手。那个女人知道我不打算结婚,还是生下来,叫人抱来给我。”
以前我便猜过翁女士与大哥交往过,不过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人,甚至使他们分开了。我想了想,道:“那个人现在……”
大哥淡淡地道:“在雪梨,很早就结婚了。她当初决定把囡囡丢给我,跟我,跟囡囡,也就没有关系了。”
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不是我能够插手的事情。
到了一楼,急诊室那边还是闹哄哄的,我和大哥往外出去,不远的地方停了一部汽车。我跟着大哥坐了上去,开车的人正是沈特助。大哥吩咐道:“先送子樵回去。”
沈特助点头,往前开出去。
到了公寓楼下,我预备下车,大哥木着脸,忽叫我代他向檀谊沉道谢。我听了,微笑了起来,看他仿佛有些尴尬,连忙点头,并不说其他的话。上楼进屋,客厅里点着灯,倒是没人。我脱下大衣,在书房找到檀谊沉。他问知我最后也没有吃饭,就起身出去,从冰箱里取出吃的加热。我拉他一块在饭桌前坐下,要他陪着我吃。我把他离开后的情形讲给他听,他面色淡淡的。我道:“真是多亏你先想到改住院原因,不然传出去了,不管怎样解释,也解释不清。”
檀谊沉没说什么。我微微地笑,道:“大哥让我代他谢谢你。”
檀谊沉开口:“这没什么。”
我早已猜到他会这么说,笑了一笑。后头吃过了饭,便不早了。收拾了之后,我们一块进了房间躺下。忙了一晚上,好在虚惊一场,我真正放松,没有多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次,大侄女统共住院五天,大哥瞒得严实,没有叫家里其他人晓得。他让蒋姨陪着他女儿,期间沈特助又来过一趟,他自己却没有再来过。大侄女自然也不会说想念他的话。……其中一天,我到医院去探望大侄女,陪她去影像部检查,结束之后上楼,瞧见了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男子,手里捧了一束花;并不面生,我曾经远远地看过他,在大侄女去年的生日会上。他是陆以乘。
陆以乘仿佛马上要说什么,又一顿,大概他注意到了大侄女并不是独自一人。他对我点了个头。我笑了笑,朝他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芸芸的叔叔,叶子樵。”
陆以乘与我握了手,道:“您好,敝姓陆,陆以乘。”他隐隐地看了看在我身旁的大侄女:“我是芸芸的朋友。听见说她住院了,我来探病。”
大侄女只眼睁睁地瞅着陆以乘,不言不语。我瞥了她一眼,道:“你有心了。不过你怎么知道芸芸住院了?”
陆以乘两眼牢牢地看着大侄女,答道:“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说,他是芸芸爸爸的助理,他告诉我,她生病了,就住在这家医院,又给我了病房号。”
沈特助竟特地通知陆以乘,想必还是因为我大哥指使的。大侄女大概也明白了过来,她撇撇嘴,低声道:“真是多事。”
陆以乘径把手上那一捧花递到大侄女面前:“送给你的。”
大侄女红着脸把花接了过来。她道:“谢谢学长,太不好意思了,让你看见我这么邋遢的样子……唔,其实我也没事,只是胃炎。”
陆以乘并没有说话。然而他看上去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大侄女也不作声了。我见他们有些发窘的神气,大概我在这里,他们不方便谈话,便借口有事走了。隔了两天,大侄女预备出院,正是陆以乘去接了她,送她回去。……这之后不久,陆以乘对大侄女的态度渐渐明朗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便正式地交往了。
这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雨势不大,可是绵延不停,格外感到湿冷的水汽一股子黏糊的味道,使人提不起劲,整身懒散。最后我下午也还是出门上了西点制作的课,教课的法国女人过两天就预备去生孩子;她丈夫是我小学同学,几年前我到巴黎旅游,偶然与对方重逢。我的这位同学娶了当地的女性,当时他陪着太太回来探亲。他们夫妻在白巳路上开着一家小酒馆,他太太另外在楼上开设了西点教室。今天最后一次上课,他太太教了我做柠檬磅蛋糕。